96.兩個寂寞的靈魂
陳雄的身體貼著牆壁慢慢下滑,雙手捂著臉,過了半晌才站起來,帶著吳空搖搖晃晃走進更衣室。
他從柜子里拿出一支黑色的錄音筆,交給了吳空,「給你。我聽過了,你為了查這個案子……真的很拼,聽錄音,我還以為你被殺了一次。不過,想想,你怎麼可能被殺?你可是吳空。孫猴子,有七十二變的。」
吳空將錄音筆緊緊攥在手中,心中的一塊大石總算落了地,「謝謝。你偷錄音筆的理由你想說就說,不想說,我不逼你。只不過,我不會放棄,一點點線索都會去查,如果查到什麼,我很抱歉。」
「你這話聽著真像威脅。」陳雄苦笑,笑著從柜子里拿出一包煙和打火機,帶著吳空來到酒吧後面的小巷裡。
巷子又窄又黑,似通往地獄的道路,外面的霓虹照進來,也只是一片虛幻的光影,照不見裡面站著的人。
陳雄點燃一隻煙,在嘴裡叼著,點點星火映著他灰敗的臉,他又從煙盒中抽出一根遞給吳空,見吳空搖頭,有點意外,「戒了?因為你那個優等生男朋友?談戀愛就是好啊。」
吳空不置可否,她不知道鏡像吳空原來是抽煙的,但是她覺得鏡像吳空願意為了軒轅卓戒煙。
陳雄不說話,就只是沉默地抽煙,吳空就耐心地等著,一直等到他抽完了一根煙,將煙頭丟到地上碾碎,才緩緩開口。
「我以前跟你說過,我有過一個女朋友,見家長的時候,發現她的父親是我的客人,我們被強迫分手。那個女朋友就是苗苗。」陳雄的一句話扔起了驚天的炸雷,吳空皺起眉頭,覺得這件事十分荒謬,既然趙苗苗的父母知道有陳雄的存在,為什麼沒有跟警察說起過,難道?
他看見了吳空的表情,冷笑,繼續說:「你是不是也想到這個了?既然知道我的存在,為什麼沒告訴警察?我也是嫌疑人之一。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將我供出來,我就又可能告訴警察她的父親愛偷穿老婆的裙子、高跟鞋。她的父親覺得自己的名譽比女兒的性命重要,很明顯,她的媽媽也覺得太丟人了,寧願閉口不談。」
「你不是說,你很快就跟她分手了嗎?你不是說,分手后他們全家都移民了嗎?」吳空覺得無法接受。她從小就聽大人說「世界上沒有不愛孩子的父母」,沒有嗎?她越是長大就越覺得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謊言。
「我騙你的。」陳雄自嘲地笑,「也騙我自己,騙自己那件事沒有發生過,這樣才能好過一點。想聽我們的故事嗎?」
陳雄說著又給自己點了一根煙,然後將煙盒遞給吳空,「還是來根煙吧。」
吳空這次沒拒絕,她從煙盒中抽出一根煙,就著他遞過來的火,笨拙地將煙點燃,試著抽了一口,頓時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陳雄笑起來,「你還是不習慣抽這種煙,嫌味沖。我就喜歡它味沖,不沖藏不住我心裡的疼。苗苗剛死那兩年,我還會摻上大麻抽,這兩年才戒了,不想毀了自己。」
吳空沒說話,忍著沖鼻的嗆味,強忍著繼續抽。
陳雄開始說了。
他和趙苗苗都是生在外人眼裡,條件優渥的家庭中。
趙苗苗的父母經商,陳雄的父母則都是高級知識分子,能夠給他們很好的生活環境,卻也都給了他們十分冷漠的親子關係。
趙苗苗的父母借口太忙,常年將趙苗苗寄養在辛哲家中,趙苗苗有時候一天也跟爸爸媽媽見不上一面,就算被帶回自己家,也沒人跟她說話,她會被丟進塞滿了玩具的房間里,或者那個裝修的足以讓所有女生羨慕的公主房中,自己一呆就是一天。
童年期和少女期,任何時候,她要什麼就有什麼,但是會聽她說話的人,只有辛哲和吳空兩個人。
不願意聽女兒說話的父母,卻對女兒的一舉一動有著極強里的控制欲,她的穿著打扮,她的交友,都要經過家裡的審核。她曾經從門口撿來一隻小奶貓,喜歡的不得了,給它起名叫奶球,將奶球藏在房間里,但還是被媽媽發現了。
陳雄在跟趙苗苗交往後,時常聽她講這一段。
「我媽就用兩隻手指拎著奶球,就好像奶球身上有可怕的傳染病,一直拎到浴室里。浴室里好香,一聞就知道她剛泡過澡,用精油和花瓣泡的。精油很貴,味道很高級,花瓣也都是新鮮的,她經常一包一包買了放冰箱里保鮮。浴缸里都是花瓣,她將奶球丟進那個大浴缸里,奶球就在鮮紅的花瓣中間掙扎,撲騰了半天,終於沉下去了。我沒有救它,我當時動都不敢動,我覺得當時我跟奶球一起被淹死了。而她就在死去的我和奶球的屍體邊上,用洗手液使勁地搓著手,一直在念叨,噁心死了,下次再撿這些髒東西回來,還是這個下場。」
童年發生的事,趙苗苗沒有告訴過吳空,但是卻告訴了陳雄,說起時,依舊是一臉的灰敗,然後她就拉著他在浴缸里做x。很瘋,將自己的頭都泡進浴缸里,他必須時刻將她的頭托出水面,以免她將自己淹死。
陳雄的生長環境跟她雖然不一樣,但是一樣的窒息,他沒有過一點自由。
他的父母想要兒子,生了三個女兒之後,終於中年得子,自然是喜出望外,但是工作實在太忙,就將兒子交給三個女兒帶。
之後,他就成了自己三個姐姐的玩具。
他的三個姐姐對他確實很好,但是那種好在三個人的裹挾下變得讓人無法呼吸。他從不記事起就經常被當作洋娃娃,穿上各種漂亮的裙子,陪著姐姐們過家家。
到了幼兒園接觸到其他男孩子,才知道男生是可以站著尿尿的。在生活上,依舊是做不了任何的主,大到上學,小到早上穿哪家襯衣,三個姐姐都要各執己見大吵一通,他便像個木偶一樣光著身子站在那裡,等著姐姐們吵完了,給他穿上襯衣。
和趙苗苗是高中時期相遇的,在網上。
孤獨的靈魂天生互相吸引,兩個人只聊了幾天,便偷偷談起了戀愛。
趙苗苗經常給陳雄發一些比較露骨的視頻,這便是兩個人對於性,最初的了解,高中才啟蒙,說出去可能沒人相信,但是他們倆確實之前對此一無所知。而由網路為他們啟蒙的後果就是,他們完全跑偏了,且一發不可收拾。
他們迷上了那些古怪的遊戲,看了一段時間之後,覺得不過癮,就約出來實踐。
與很多見光死的網戀不同,兩個人的外形,比對方想象中的都還要好,心動的感覺無法抑制,再加上荷爾蒙催化,第一次的實踐,那種蝕骨的體驗,那種終於可以做自己身體主人的感覺,讓他們終身難忘。
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們樂此不疲,對彼此愛到捨生忘死。玩的也越來越開,還加入了許多地下俱樂部,那一段荒謬墮落的時光,陳雄現在回憶起來,卻一點都不覺得後悔。
「我們把這個世界欠我們的快樂都找回來了,雖然途徑有點讓人不齒,但是我們找不到其他治癒自己的途徑,我們也沒做傷天害理的事。我們不覺得自己有錯。」陳雄又點了一根煙。
吳空靜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此時,她什麼都說不出口。
陳雄繼續說。
陳雄考上江陵大學,趙苗苗的父母卻安排她出國,他們兩個不想分開,趙苗苗就帶他見了她的父母。也就是那次見面,徹底葬送了兩個人正大光明戀愛的可能。
趙苗苗面對父母激烈反對,甚至揚言,若不分手,就找殺手殺了陳雄一家。陳雄什麼都沒說,趙苗苗也只以為父母知道陳雄異裝癖的事後,無法接受,完全沒想到自己的父親也有這方面的愛好,且深以為恥。
兩個人被逼分手,但也只是表面上,趙苗苗清空了自己身邊所有陳雄的痕迹,只留了一雙鞋。陳雄的鞋,去年兩個人一起出去旅行,在街邊的小店定做的。情侶款,女鞋給了陳雄,男鞋她留在家裡,當作愛情的信物。
兩個人依舊是偷偷來往的,只是見面次數少了,也越來越隱蔽。趙苗苗被殺那天,她知道自己的父母會徹夜不歸,就約了陳雄來家裡,兩個人都喜歡這種走在懸崖邊上的刺激感,陳雄沒有拒絕。
陳雄那天是用備用鑰匙開的門,走進趙苗苗的房間便看到她赤身被綁著躺在床上,他以為她做好了準備,又確實很久沒見了,乾柴烈火,就與她發生了關係。儘管過程中,趙苗苗有抵觸,但是他也沒放在心上,畢竟以前,兩個人更激烈的遊戲都玩過的。
結束之後,他剛準備給她鬆綁,就聽到樓下有動靜,以為是她的父母回來了,嚇得從後窗跳樓逃跑了。
「現在想起那天,我還是很後悔,為什麼那麼狼狽的跑了?為什麼要丟下她……」陳雄說到這裡哽咽的聲音都開始破碎。
吳空心裡很不是滋味,趙苗苗死前一共跟人發生過兩次關係,第一次就是這一次,跟陳雄。後來,又有一個人x奸了她,且殺了她……
陳雄必然也知道這些細節,所以想到這裡,就自責得無法自控,吳空也不忍再責問他什麼。
只不過,他設計讓江源幫忙偷錄音筆,是為了什麼?怕警察查到他那裡,以為他是兇手嗎?
她看著陳雄,陳雄也看著他,眼神有些渾濁,「若是當時,警察找到了我,我一定會說清楚,儘管根本說不清楚。當我知道辛哲被當作第一嫌疑人審訊,並且失蹤,還有苗苗的父母,完全沒有提到我之後,我竟然鬆了一口氣。是的,我鬆了一口氣。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看清楚自己的本性有多卑劣。」
「你知道我在查趙苗苗的死,又聽了我手機里的錄音……」吳空說到這裡,突然意識到不對。錄音里鏡像吳空明顯在跟她說話,陳雄若聽了,就該猜出,她不是真正的鏡像吳空。
「我沒聽過。」陳雄說,「你的手機密碼,我怎麼會知道?我自己看見了辛哲,雖然長相有點變了,但是我經常聽苗苗提起他,對他實在太熟了。我在大街上,看見他走進一家酒店裡。你還記得你是怎麼找到辛哲的嗎?有人給你發了條簡訊,上面寫了酒店的名字。那條簡訊就是我發的。那一瞬間我是想讓你抓到他,抓到真兇的。可是後來又怕了,又怕辛哲不是真兇,萬一他不是,那麼我又會被當作第一嫌疑人。你從我這裡取了手機和包之後,我一直在跟蹤你們,不敢跟太近,只敢遠遠的跟著。還叫了江源過來,替我打掩護。那個倉庫太舊了,到底都是窟窿,我看到你們找到了錄音筆,也不是看到,是聽到了。就讓江源去偷。她果然很在行,偷的不著痕迹。可我也知道這瞞不住你們,但是想著,只要錄音筆沒了,誰也證明不了辛哲不是兇手,只要他還有嫌疑,我就更安全一些……我是打算把錄音刪了的,可是又不敢,我怕這個案子真的就查不清了,就像你說的,我也怕死了之後,無法面對苗苗……我很矛盾,很痛苦……現在想想,還不如直接被抓了。」
吳空是那種特別會察言觀色的人,她的成長過程,有一半時間都在琢磨別人在想什麼,所以她在看到錄音筆上完好的錄音之後,就明白陳雄有多糾結,有多痛苦。可她沒想到,這份痛苦竟是如此的深重。
吳空晃了晃手裡的錄音筆,「我說過,你說的話,我都相信。你既然說,我是孫猴子,有七十二變,我也信。所以,我信我自己能查出真相。你這些話,我聽了就當沒聽。」
陳雄看著她,他的眸子里第一次閃出了希望的光芒,「吳空,你真的信我?」
「我信。」吳空點頭,笑起來,「你連自己的都不敢面對,有人接受真實的你,你就跟人家掏心掏肺,視為生死之交。你這種孤獨寂寞的膽小鬼哪有哪份勇氣殺人?」
陳雄愣愣地看著吳空,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這樣的憑藉,愣了一會卻笑了,笑得直不起腰來,再抬頭,一臉都是淚,「你說的好。我可不就是孤獨寂寞的膽小鬼嗎?我這種可憐蟲……自己都不敢死,哪有勇氣,讓別人死?你這個朋友,我沒白交,苗苗也沒白交。
兩個人在後巷呆了很久,等吳空想起被丟在酒吧里的軒轅卓時,已經晚了,軒轅卓被客人們灌得爛醉,倒在沙發上,睡得昏天暗地。
陳雄幫吳空將軒轅卓抬到旁邊的酒店,並幫忙付了房錢,臨走時說:「以前我不喜歡他,是看不慣他身上那股傲慢勁,也嫉妒他那種沒有瑕疵的人生。他端了那麼久的優等生架子,竟然肯為你,放下尊嚴,做到這個地步,應該是真的愛你了。我很羨慕你,祝你們幸福。」
吳空笑著點頭,因為她也覺得自己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