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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流放

  帝惡閉聲沉默,沒有回答百寶這個問題。


  百寶心裏莫名感到驚慌,他脫離帝惡,急切地衝上幹瘠的小島中心,那裏有一座半月狀的小山探出,他從那裏爬上去,希望更靠近空中一點,看清那個隱藏在風中的戰士。


  “亭雨出來!”百寶一邊狂奔,一邊大喊著。他的雙目早已變作火紅,嘴角有獠牙刺出。


  身後一片雨幕過後,亭雨侍應聲而出,一舉超越他,直衝上青冥!


  百寶站在月牙狀山巔之上,大口呼氣,張目看著高空中的風卷。


  在亭雨加入後,空氣逐漸變得濕潤起來,狂風夾帶著雨點,將整個天幕變成白茫茫的一片。


  蒼龍的狂嘯愈發強烈,憤怒與痛苦夾雜到一起,掩蓋過風的嗚聲。而那些閃爍在風中的金色雷電,在此刻也變得更加猛烈了。


  戰鬥進入白熱化了。


  百寶站在山巔之上,力量漸漸不支。他到底是負傷之軀,召喚出亭雨侍一刻鍾的時間已是勉強。


  突然,那條銀灰色的蒼龍發出一聲慘烈的呼嘯,脫離出龍卷,從高空墜落,直直落入海中,激起千層巨浪!

  但與此同時,亭雨侍也在一道閃電的轟擊之下,身體如瓷片般破碎開去,力量隨之發散……


  百寶口吐出一口鮮血,半膝跪地,扭頭大喊:“混蛋!快幫忙啊!”


  身後沒有人回應他。


  百寶四下張望,已經找不到帝惡了。


  “喂!你不是說隻要我幫你打造身體,你什麽都願意嗎?你人呢?”


  依然沒有人回應他。


  百寶慌了,他撐著身子站起來,急得大喊道:“我答應你的要求,你給我幫忙啊!”


  依然是徒勞無功。


  帝惡不見了,他終於接受自己被拋棄的現實。


  深切的孤獨頃刻籠罩在百寶身上,冷得發顫。他站在山巔之上,氣喘籲籲,周圍卻再也沒有人去聽他的話。


  這時候,高空中狂風繼續發著痛苦的嗚聲,並且風力逐漸減弱了。


  百寶站定著,仰著頭,在風中沉默。他已經什麽都做不了,隻能去接受這樣一個現實。


  可是,偏偏就是這時,一道猛烈的金色閃電突然突破了風障,如同雷霆萬鈞之勢朝他頭上劈下!


  金色的光在瞬間照亮了百寶的整張臉,在如此極速的情況下,百寶退無可退,連做出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他閉上了眼睛。


  耳邊巨大的轟鳴聲一閃而過,像是巨量的能量集中在一個極短的瞬間爆發,也將所有的破壞力濃縮在這極短的時間內。


  但百寶確信自己沒有死,他甚至沒感覺到半分痛苦。


  他緩緩睜開眼睛,又慢慢地放大。紅色的瞳孔在瞬間定住了,腦海裏連日來那些想想又不敢想,想憶又不敢憶的記憶在此刻終於清晰無比。


  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的白皙女孩懸浮在他身前五步開外,張開雙臂,以身體築成結界抵擋住了那個可怕的驚雷。


  “王,我找到你了。”女孩蒼白的臉上勾起淺淺笑意,挽起的嘴角處流出殷紅的血。


  但就在一瞬間之後,她的表情就突然變得失落,失望的眼眶內空洞無物,低聲道:“可是當我找到你,你卻忘記了我的模樣……”


  “你的模樣……”百寶眼角劃出一道淚痕,嘴唇微顫。


  “我怎麽忘記了呢……淩煙。”


  女孩現在的樣子,就是他一早就見過了的……清目盲的樣子。


  “王,你放心遠去吧,縱然粉身碎骨,我也不會跟任何人說起。”


  “王,不用擔心我,等這場戰爭結束,我就去找你。”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不要為我悲傷,因為這段旅程對我而言,已非常美妙……”


  “我,會永遠祝福你和雪妃。”


  “王,我可以一輩子跟隨你麽?”


  ……


  想起來了,都想起來了!


  “呀!”高空之中,狂風爆發出怒吼,風力再度加強,龍卷的轉速越來越快。


  沒多過久,狂風與閃電同時脫離了高空,像是相互纏繞在一起,粗大的鐵鏈包裹在風暴周圍,上麵電閃雷鳴。


  就這樣,二者同時從空中墜落,與先前的蒼龍一樣墜入海中,痛苦的嚎叫響徹天地。


  百寶感覺到腳下周圍的山石正在晃動,不少石塊紛紛浮起,懸停在虛弱的女孩周圍。


  然後,石塊逐漸向女孩的身上靠近,在靠近的同時褪去表麵的岩層,變得晶瑩剔透,如同水晶一般。


  越來越多的水晶貼在女孩身上,女孩身上的血色在此過程中褪去,她不再開口說話,也不再報以百寶的呼喊任何的回應。


  她死了。


  在她死去之後,那些來自四麵八方的水晶石將其包裹起來,圍成了一個巨大的水晶球,將她的完美身軀保留下來。


  百寶想要從虛空眼中取出魔劍,將其從水晶中解救出來,但摸了半天沒找到,想起來是借給了白晨。


  可就在他焦急之際,突然發現那些凝聚起來的水晶上反映著畫麵。


  高高的斜塔,黑色的大蛇衝天而起,黑衣的女孩從塔頂滑翔而落,夾帶著肆意的歡呼……


  “這是……”


  他的心髒慢慢地被揪緊了。


  清目盲從通天塔上滑翔而下,在風雨中發出勝利的歡呼。


  她太高興了,等了這麽多年才等到的這一天。她看著身下的滿目瘡痍,天神教的廢墟讓其心情更加暢快。


  大主教一死,其他的教眾已不足為慮。那麽接下來,該幹些什麽呢?


  殺人?


  對,殺人!


  清目盲的眼前抹過血色,頓時變得凶狠起來。那些曾經傷害過她,傷害過她母親的人,全都該死!

  她已經掌握了力量,從現在開始,她要報複那些人!


  就在她得意萬分之際,她的心髒卻突然像是被撕咬了一口,發出刺痛,逼得她捂住心口,從空中落地。


  在落地之後,撕咬的感覺更加明顯,痛覺也更加強烈。


  她撐著地麵,嘴角獠牙刺出,雙目紅光閃爍,麵目極為猙獰。


  她痛苦地發出咆哮,卻想不通為什麽。這種被萬蛇撕咬的痛楚折磨著她許久,直到她漸漸變得虛弱之後,才終於在間隙中回憶起來。


  當日她為了從江白手下離開,曾接受了對方的咒。


  就是這道咒,在她起殺念之後便開始折磨她。可是,殺大主教的時候明明沒事啊!還是說是因為大主教根本不算人類,或者說血咒默認了大主教的惡,因而誅殺無事。而那些曾傷害過她的人,卻是無辜之人?

  無辜之人?


  清目盲在心底憤怒地咆哮,什麽無辜之人,這樣的人也算是無辜之人?

  愚蠢,愚蠢的道法,就如同那些愚蠢的人類一樣,肮髒,虛偽,道貌岸然!


  清目盲忍著痛楚,從地上掙紮著起身。在痛苦中,她的下身已經化了蛇尾,但並沒有影響她的敏捷。


  她重新動起身來,朝著寒單城進發!


  清奎依然停留在閣樓內,對外界的紛紛撓撓充耳不聞。他依舊在想著清目盲的話,到底天神教的本質是什麽,是一種古老的執念,還是一種被假以崇高善念,實際上排除異己,行為肮髒、蠱惑人心的偽神。


  人需要神麽?

  不,不需要。


  那麽,人需要偽神麽?


  清奎沉默了。這一點,他居然無法直接回答。


  就在他沉默之時,突然有小吏衝進來,驚慌失措道:“城主,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麽事了?”他有點不滿道。估計是哪個天神教徒在城中仗著天神教的威言在懲罰此前的新教徒,手段殘忍了些。


  “有魔鬼,魔鬼闖入城中,現在正在大開殺戒!”


  “什麽魔鬼!?你給我說清楚點!”清奎忽然緊張起來。


  “是一條蛇,不,是一條長著蛇尾的人,不對,是一個人長著蛇尾!”小吏慌不擇言,“它專挑各地教廷殺戮,但凡身著神教衣著者,不論長幼,皆慘遭其手!”


  清奎立馬提劍衝出閣樓。無論天神教作了多少惡,這種無差別的殺戮都超出了他的底線,他絕對無法接受。


  清奎連續奔赴兩個教廷都撲了空,城中到處是逃散的人群,渾作一團。


  根據人群奔逃的方向,清奎最終還是鎖定了地點,並在最後關頭趕上了。


  看著遍地的屍體,叫人觸目驚心。


  那個小吏口中的魔鬼剛殺掉這裏的最後一個主教,渾身是血的她拖著蛇尾,一手捂著心髒,像是強忍著疼痛朝他走來。


  清奎拔出長劍,內心極度緊張,撲麵而來的魔氣幾乎要將他在瞬間摧毀。如此可怕的能量,超過了寒單城曆史上所遇到的任何敵人。


  難怪她可以輕易進入城中,在展開殺戒後才被發現。


  可當這個魔鬼距離他不足十步,透過淋漓的血跡,清奎依然發現了她的真麵目。


  他懵了。


  “怎麽是你?”說話瞬間,他幾乎在同時被抽掉力量,連手中的劍都差點握不緊。


  “父親,我本想著最後才見你的,沒想到你主動來了。這是我送你的禮物,你覺得如何?”清目盲一手捂著心髒,一手張開,直指地上的屍體。她說話時的表情,既帶著譏笑,又難以掩飾其身上因心髒撕咬之痛而帶來的痛苦。


  這張怪異的笑容並不讓人難以發現她的痛苦,就像是一個受了重傷的人卻要肆意發泄一般,已近乎癲狂。


  清奎自然也發現了這點。


  可是,那句“你受傷了?”剛到嘴邊,立馬被他噎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句冷冰冰的話語:“你這個瘋子,為了發泄內心的惡,卻將它潑灑在這些無辜百姓身上!”


  “無辜百姓?”清目盲笑了,“父親,你也是這樣認為的嗬……”


  她漸漸放開捂住心髒的手,以極大的毅力忍住疼痛,冷眼盯著清奎。


  “我差點忘了,你和他們是一類人,你所犯下的罪惡,比起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


  清奎根本看不清清目盲的出手,轉眼間他手中的長劍就被折斷,自己的脖子被一雙寒冰徹骨的手掐住,狠狠地頂到地上!

  “如果不是你,我母親就不會死!如果不是你,我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都是因為你怯懦,虛偽,愚昧!不可救藥!”


  清目盲壓在清奎身上,雙手緊緊掐住他的脖子,每說一句話,手上的力道便加重一些,她的憤怒在此刻徹底爆發。


  清奎早已翻了白眼,隻是憑著絲絲意念的苦苦掙紮。他四肢力氣早已抽離,無法動彈,而女兒的怒吼在耳邊卻猶如隆鍾作響,每一個字都闖進了他的腦海裏,在激動地發顫。


  怯懦,虛偽,愚昧,不可救藥……罵得真好……他也是這樣罵自己的。


  想來這一生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們母女了,就這樣死在女兒手裏也不差,之後的事也不必再去想,就像是得到了解脫……


  就在清奎已決定甘願赴死之後,他忽然發現從脖子上傳來的力氣弱了不少,甚至能感覺到掐住的手正在微微發顫。


  “嗚嗚……”


  她,是在哭?

  清奎意識恍惚,已經很難猜清眼前發生的一切。


  清目盲在哭泣。她一麵在悲傷地哭泣,一麵卻又想狠狠地用力掐下去,導致她的表情在憤怒和悲傷中切換,就像身體裏住著兩個人,那個在化魔後名為“淩煙”的人正在憤怒地複仇,而女兒清目盲卻感到無比的悲傷。


  最後,是悲傷戰勝了憤怒。


  她跌跌撞撞地脫離了清奎的身體,但後者已失去意識。


  她跪在地上,抱著頭,從心髒處傳來的撕咬之痛和大腦的混亂糾結到一起,讓她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快速流失,她的情緒已經無法再支撐起自己的身體了。


  在一片混亂之中,有人站到她麵前,撐著傘,輕聲歎息。


  她虛弱地仰起頭,看到頭頂上那張熟悉的、老人的臉。


  “你居然沒死?”


  老人朝她伸出了手,似是要將其拉起,淺笑道:“現在,你認清自己的本質了麽?”


  “本質?”


  “我們是同類嗬。”


  “同類……”清目盲低頭,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人類永遠無法理解我們的宏願,卻妄圖用善惡來為我們定性。魔族的追求,既非善惡,也非對錯,而是永恒。淩煙,讓我們一起來塑造永恒吧。”老人進一步把手壓下,態度更加恭敬。


  “我們……是啊,是永恒啊……”清目盲喃喃自語。忽然,她伸出手去,眼見地就要放到老人的手上。


  “這是騙局,不要相信他!”有人在大聲呼喊,可畫麵中的女孩又怎麽能聽到來自遠方的呼喊呢?

  百寶急得大喊,可他依舊無能為力。


  就在這時,海麵上突然爆發出巨浪,原來沉入大海的蒼龍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從海浪中突破出來。


  它直衝過來,一口將包裹住女孩遺骸的水晶球吞沒,轉頭紮回海中,徑直往遠方遊去。


  百寶奮力追上去,但在海邊停住,看著廣闊的大海和遠去的蛟龍,他終於想明白了。


  “原來是這樣。”他輕聲說。


  “是啊,就是這樣。”身後有人回答他。


  在消失了一段時間後,帝惡才終於現身。


  “流放之刑,是你殺了他們。”百寶回過頭來,血紅色的眼珠四目相對。


  “不,害死他們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帝惡麵無表情,“當你選擇離開魔域的時候,這一切就已經無法更改了。你的部下一早就知道了這一點,是他們在為你的自私付出代價。”


  百寶說不出來了。是他太天真了,他天真地以為當他離開後,帝惡會寬恕他的部下,他天真地以為那些朝夕相處的朋友的微笑。


  怎麽會沒事呢?那可是背叛啊!

  他咬著牙,全身都在顫抖,卻知道自己根本做不了什麽。他就連為他們複仇都做不到,哪怕那個仇人就站在自己身邊。


  “你現在還有機會,你知道那條龍會把你的女孩帶到哪裏。剛剛在你眼前呈現出來的,大部分不過是數十萬年以前的景象,但在水晶上的景象都是真的。”


  “我知道。”百寶抬起頭來,眼神堅定。“就在另一座沉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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