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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倉賦燈

  【楔子】


  天地書五萬三千七百年冬末,靈華山兩萬多年來第一次下了大雪。漫天大雪中,靈華山一棵棵挺立的鬆柏被人掛上了白色的燈籠,待到夜裏時,燈籠散發出了幽幽熒光,滿山徹亮,不分晝夜。


  半夜時分,無數仙人從四方趕來,匯集於靈華山山腳之下,然後步下祥雲坐騎,一步一步,走向了山頂。


  走在最前方的男子,正是當今鳳族帝君鳳嘯殿下,他著了素白的長衫,手握著銀白的長劍,麵無表情的往前走著。一步一步,這樣鄭重,仿佛是要去見他最珍愛的人。


  那是一場漫長的跋涉,他覺得自己仿佛是走遍了一生的旅程,最後,終於看到了那落滿大雪的宮殿。宮殿大門敞開著,直直可以看到裏麵人來人往,靈堂白花。


  所有人都在宮門前頓住了步子,隻有他走了進去。


  靈堂後陳放著那人的水晶冰棺,他走到邊上,伸出手去,想去碰她平靜的容顏。


  “別碰她。”


  沙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他抬起頭,這才看到靈堂角落裏,正坐著一個狼狽的男人。他身上還穿著殘破的戰袍,麵上全是血痕,頭發被血液凝成一塊一塊,仿佛方才從戰場下來的模樣。


  他身邊放著許許多多的燈籠,手上還拿著一個還未完成的。鳳嘯低頭凝視著他的手,發現他的手被竹片割出了傷痕,血染在竹片上,看上去觸目驚心。


  “她是我的妻子,你不能碰她。”他再重申了一遍,沙啞的音調裏帶著絕望。鳳嘯憐憫的看著他,許久之後,他方才慢慢開口:“我是來完成她的願望,帶她離開。”


  “我不信……”坐在地上的男人顫抖著聲開口,手裏仍舊在編織著燈籠的框架,一句又一句,也不知是說給誰聽:“她和我說過,她喜歡我,所以想和我在一起。她會一直等著我,直到我看明白我自己的心意。”


  “她從來沒有騙過我……也不會騙我……”男人抬起頭來,目光裏終於有了堅定的神色,定定看著鳳嘯道:“她是我妻子,就算死,也會留在我身邊。”


  鳳嘯不說話,他看著他絕望的模樣,看著這個自己厭惡了數萬年的人,竟發現自己卻是再也提不起一絲傷害他的意願。


  他來之前,原本就想,若他不讓自己帶她走,他就殺了他。可見到他之後,他突然發現,也許不用他殺了他,他大概,就已經快死了。


  他們就這樣僵持著,他看著站在冰棺旁邊的鳳嘯,許久後,終於是無法自欺欺人。他從來就是聰明人,可這一刻,他竟是如此厭惡他自己的聰明。鳳嘯說的,是真是假,他早就明白了。


  他的眼裏蓄滿了眼淚,最後的最後,他將臉埋進手掌之中,嚎啕出聲來。


  他三番兩次想將那句:“帶她走吧。”說出來,可話到唇邊,卻總也說不出口。於是隻能蹲在原地,像一個孩子一樣嚎啕大哭。


  鳳嘯沉默著轉頭,看向宮門外那跪了一地的仙人和正下得爛漫的簌簌大雪。視線遠望的盡頭,竟似乎又看到了那人。


  她站在雪裏,紫衣墨發,笑得溫柔而明朗。


  “雲舒,”他想:“靈華山終於下雪了,你開心了嗎?

  第一章


  鳳嘯和倉賦說:“倉賦,你這樣風流,遲早要出事兒。”的時候,正用扇子挑著旁邊蛇女下巴的倉賦是絕對不相信的。他從來就覺得,男人風流不是大事,過早的踏入愛情的墳墓找個人來管你,那才叫有病。所以他還沾沾自喜,覺得自己很是聰明,至少在同輩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男性都在和家裏老婆吵架的時候,他還能在外麵風流快活。


  然而這句話在他回到自己靈華山的宮殿、看見父神旁邊那個打雜的端站在自己家門口,麵無表情的說了句:“父神神令,命倉賦神君一月後迎娶雲舒神女。”後,他的觀點瞬間坍塌了。他突然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早點結婚好,不然,這破事兒也就不會輪上他了。


  說起雲舒這位神女,三界裏的確是沒有不知道的。她原本沒有神族血統,元身不過是株野草,不知怎地就修煉成了仙人,後來於陣法一術上又研究破精,為神界出生入死,幾經戰亂,竟就成了當今戰神級別的人物。


  她的歲數與倉賦相當,兩人分別是神界當今最老的剩男剩女。倉賦剩下的原因是他不想這麽早就踏入婚姻的墳墓,雲舒剩下的原因則是沒有人願意踏入她這個墳墓。


  女性過於強大一直是個悲劇。如果你貌美又有才,那也許還能嫁出去;如果你有才又長得一般,那婚姻問題就難以解決了。畢竟有才有貌的男人不願意背上吃軟飯的名;沒才沒貌的男人又不屬於這些女性的擇偶範圍。所以作為神界最有才長得又一般的神女,雲舒就這樣被剩下了。


  剩得太久,父神也急了。為了安撫這位功臣,在她再一次得勝歸來之後,父神決定施行包辦婚姻。左思右想合適的人選,發現沒有比倉賦更好的了。


  父神是個傳統的人,所以是偏向男的年齡比女的大的;而雲舒是個有才有身份的女性,對象自然條件也不能太差。這兩個條件下來,三界居然隻剩下了倉賦。於是這份神令,就落到了倉賦頭上。為了安撫倉賦的情緒,父神還特意讓人候在他家門口,等他盡興地喝完一場花酒後,再向他宣布這個慘烈的消息。


  當然,倉賦的情緒依舊很激烈。


  他以一切手段來抵抗這段包辦婚姻,這種東西對於一個天生追求自由與放蕩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一種侮辱。這些手段裏包括了上吊、投湖、往蓮花池投毒、毆打哮天犬等等惡劣行徑,雖然最後都沒成功,但他還是鬧得轟轟烈烈。


  傳聞成親前一日,當兩邊都已經準備好了的時候,他還在鬧著上吊。雪白的長綾掛在大樹的樹幹上,他父母以及一幹圍觀者在結界外不斷的衝擊著結界,企圖衝進去攔住他的動作。


  這給了他莫大的信心,於是踩著凳子對著眾人大吼:“我不會去拜堂的!我今天寧願死在這兒,都不會同意成親!”


  “兒啊!!!”聽他的話,他阿娘淒厲的哭喊聲又開始了。他閉上眼睛,端莊又嚴肅的將頭套進長綾結成的圈裏的時候,他腳下踩著的凳子不知被誰猛地一踹,他就真的“上吊”了!


  可倉賦不是真的想死!更不想上吊而死!


  於是他開始奮力的掙紮,旁邊便有冷笑的聲音傳來:“不是想死嗎?現在怎麽不趕緊死?”


  他說不出話,隻能繼續掙紮,他感覺眼冒金星、呼吸困難,似乎真的瀕臨了死境一般。


  而所有人就這麽看著他掙紮。


  茫然間似乎聽到有誰叫他,但不過幾聲,就立刻被人聲遮掩了過去。隻有那女子清亮的聲音破開層層喧囂而來,慢慢道:“這樣的手段,不過隻能傷害愛你的人。隻敢傷害愛你的人的男人,什麽出息!”


  言畢,空中那專門給神仙上吊的鎖魂繩被利刃猛地隔斷,倉賦整個人瞬間落到了地上,捂著頸間急促的咳嗽了起來。一個紫衣白衫的女子站在他邊上,將利刃幹淨利落的往刀鞘中一扔,靜默著看著麵前的男子,許久後,竟是輕歎了一聲。


  倉賦聞聲抬頭,看到對方清麗的容顏。清秀的五官,如水的眸,靜靜看他的雙眼中,竟滿是溫情無奈,仿佛方才那些嘲諷的言語,根本不是從她口中所出。


  她上前一步,蹲下身來,給他遞過一方繡著紫色小花的手帕,柔了聲音道:“所以,要先愛惜自己,才能有之後種種。”


  “你是誰?”聽對方說了這麽久的大道理,倉賦終於在激烈的咳嗽後,不耐煩的問出聲來。對方淺然一笑,明明笑得這樣溫柔恬淡,卻仍帶著一種高不可攀的氣息,慢慢道:“雲舒。”


  倉賦一個岔氣,忍不住繼續咳嗽了起來。


  第二章


  倉賦和雲舒的婚事就這樣成了定局。成婚那天,倉賦也沒有讓大家太難堪,按部就班做完了一切之後,關上大門他轉身就對雲舒吼了句:“別以為有父神罩著你我就拿你沒辦法,咱們走著瞧!”


  說完,他氣勢洶洶的走到她旁邊來,一把掀開她鮮紅的蓋頭,憤怒道:“今晚你睡地上!”


  雲舒看著他,眼裏沒有惱怒,全是看孩子一般的無可奈何。倉賦被她這眼神看得又惱怒了幾分,正要再說什麽,雲舒卻就站起身來,真的從一旁的衣櫃中翻出了棉被,在地上打了個地鋪,徑直脫了外麵的華服躺進了地鋪裏。


  這樣聽話的舉動倒讓倉賦愣了許久,他靜靜看著女子躺在地上的背影,一時不知要說些什麽。


  其實本不過是氣話,他哪裏又真的會讓一個姑娘去睡地鋪呢?於是想了想,他忍不住又吼:“在地上睡像什麽樣子!還不給我滾上來!”


  雲舒大囧,卻也沒有多說什麽,又起身回到了床上,翻過身打算繼續睡覺。倉賦在床和地鋪之間選擇了許久,終於是睡到了地鋪上。


  地鋪又冷有硬,睡到半夜,一貫養尊處優的公子終於是忍受不住,爬回了床上。


  看著床上睡得安穩的女子,倉賦心裏覺得更加不平衡了。明明是想收拾她,怎麽到頭來收拾的是自己?

  於是忍不住就大吼出聲來:“睡什麽睡!還不給爺讓個位置睡覺!”


  被從夢中驚醒的雲舒終於暴怒,當即一腳就將倉賦踹下了床,怒吼了句:“有完沒完?!再吵就殺了你!”


  畢竟是真的上過戰場的戰神,一個殺字出來,瞬間殺氣四溢。被一腳踹下床的倉賦愣了很久,他想了想,最後還是默默爬上床去,握住被子一個小角搭在在身上,把自己努力縮小一點,睡在了床上。


  兩人就這麽相安無事的睡了一晚上,等第二天早上醒過來時,雙方都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竟就和對方抱在了一起。

  倉賦熟知自己的風流本性,他第一個反應就是往下看衣服,確定了衣服沒事兒之後,他才舒了口氣。而這時,雲舒已經從床上起身,拉扯著自己衣服漫不經心道:“放心吧,我沒有對你做什麽。”


  “那就好……”倉賦順口回答。然而等會答完後,他又湧上了一種微妙的感覺來。


  這種……好像他是個女人的對話是怎麽回事!


  他瞬間憤怒得又想罵人,然而抬起頭來,卻發現對方正站在窗前,慢慢開了窗。


  那時正是太陽初起的時候,她赤著腳、散著發、穿著鮮紅的中衣,靜靜站在陽光下,笑得溫柔而簡單。失去了平日的華貴與尊傲,她竟就像一個小姑娘一樣,帶著一種素淨的美好,眯著眼看著升起的朝陽。倉賦一時失了言語,愣神了片刻之後,忽的又慌亂起來,從床上折騰著起身,又帶著雲舒去見爹娘。


  老一輩的人對為天界出生入死的雲舒自然是滿意,無論看在父神還是看在雲舒本身身份的麵子上,都不會太過難看,反而是拉著倉賦不停地嘮叨著關於一些婚後生活的問題。其中甚至包括了主持內院等等事務,倉賦終於忍無可忍,私下無人的時候問了句:“娘,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麽!”


  他娘憐愛的摸了摸他的頭,溫和道:“雲舒身為戰神,平日自然是要忙些,這內院事務,估摸著就是要交給你打理了。你也不要太好麵子,多多體諒妻子,有空管管家,不要在外麵沾花惹草……”


  聽著這些話,倉賦臉色變來變去,最後,他隻能咬牙切齒的強調了一句:“娘,我是你‘兒子’。”之後,摔門離開。出了門,他就看到正在門口等他的雲舒,她似乎等了他許久,見他出門,便走了過來。步步生蓮,麵如桃花,完全不見他們所說的那些種種凶神惡煞,其實也不過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女子。


  其實換一個身份,換一個相遇的方式,也許他也不會這樣排斥。


  可惜就是在了這樣錯誤的時間,也可惜,就是在了這樣錯誤的地點。


  她走過來,主動握住他的手,細聲道:“回去吃飯吧。”


  他也不說話,隻是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兩人就這樣拉著手,一路騰雲駕霧,等到靈華山門口時,倉賦才甩開她的手掌,冷著聲道:“我今天不在家吃飯。”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雲舒站在門口,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愣了愣,片刻後,卻也隻是無奈的搖了搖頭。


  當天晚上,倉賦一個人跑去喝了一晚上的花酒。等到天明時分,他滿身酒氣歸來的時候,雲舒坐在大堂之上,依舊是昨日那條長裙,似乎是一夜未眠的模樣。


  她靜靜看著他,目光裏一派平靜安然。


  他想,她一定要問他去哪裏,一定要找他無理取鬧。


  是啊,女人在這種時候,就是這麽煩。


  他都做好了同她大打出手的準備,然而過了許久之後,雲舒卻也隻是站起來,笑著說了句:“回來就好。我先去歇息。”


  說完,便轉身離開了大堂。仿佛什麽都不在意的模樣。這倒讓倉賦納悶了一下,但也不過就是片刻,他立刻歡慶起來。


  沒有老婆的管教,倉賦也就像以前一樣放肆,常常是早出晚歸,或者一去幹脆就是幾日不回。雲舒也不做聲,隻是每次他回去的時候,常就看她坐在大廳裏,麵色安然,似乎在等著誰。


  但他想,這樣的女子,又會真的是等著誰。


  於是日複一日,不知又是過了多年時間。直到有一天,他回去的時候,看見她穿了戰袍坐在大廳裏。


  寒光凜冽的戰袍,映襯著女子雪白的容顏。


  不知是何時開始,她眼裏有了血絲。她坐在大廳上,沉默著看著他,許久後,終究是淺淺一笑,慢慢道:“你回來了。”


  “我等了你一夜,”她低聲喃喃,微笑道:“總算在我走之前,趕過來了。”


  說完,她竟就這麽站起來,走出門去。


  外麵是侯了許久的軍士,一列排開來,看上去氣勢軒昂。


  她逆著晨光向外走去,臨到騎上天馬前,他這才反應過來,高吼了句:“喂,你去哪裏?”


  “哦,北海那邊出了點亂子,我過去看看。”


  她騎上馬去,微笑道:“近日不在,你要多多照顧好自己。”


  說著,見他許久沒有應答,她便帶著人騰雲駕霧離開。倉賦看著那遠去的黑影,過了很久,才終於反應過來。


  那是成親後他們頭一次分開,起初倉賦以為,他自己會過的很開心。可從第二天開始,他就發現不對勁。


  早上醒來的時候,侍女選的衣服不合心意,沏的茶太燙,布的菜搭配不好……他一天都不順,等去外麵風流歸來時,看見那隻有泛著寒意的燈籠高掛在大門前,他突然發現,他想她了。


  居然就這麽想她了。


  發現這個想法,他心裏不知怎麽,竟就這麽害怕了起來。


  他幹脆連家都不回,日日流連於人間的青樓楚館,一個月後,自己宮裏的人急急忙忙衝了來,將他從溫柔鄉請了回來。


  他回到家裏,看到的是來來往往的人,侍女端著清水走進去,又端著血水走了出來。他站在長廊處,透過窗子看著半臥在榻上嘔著血她,心裏又害怕,又歡喜。


  許久後,他終於走進去,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她感覺有人站在他麵前,仰起頭來看,原來是他。


  他身上猶自還帶著脂粉香,不用想也知道是從哪裏來。


  她艱難的勾了勾嘴角,想說什麽,但終究說不出來,最後隻能是沙著聲音問了句:“你回來了?”


  話說出口,又覺得多餘,接著便道:“北海的海花很漂亮,我給你摘了些來。你看,”她抬起手,指向桌麵上那仍還帶著水珠、沾染著血色的碧藍色的花朵,慘白的麵上終於染了些顏色,帶了討好的笑:“是不是很漂亮?”


  倉賦不說話,他看著她的笑容,不知怎地,怒火突然就湧了上來,然而又不能對著傷重的女子大吼,最後隻是廣袖一甩,怒氣衝衝的衝了出去。


  雲舒愣愣看著他離開,終於再忍不住,閉上眼,歎出聲來。


  倉賦出了門就去打聽這場戰事。


  戰神出馬,理所應當的大獲全勝,隻是在末尾是被奸細所傷,這也不是大事。


  傷她的是北海龍王的幺子,曾經和倉賦廝混多年,傷了雲舒後便不知逃到了哪裏,任誰都找不到。


  聽完這些消息,倉賦提著劍就離開了靈華山,一個多月沒有回來。雲舒派人出去查探,卻發現自己作為一個妻子,竟是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哪裏。


  一個多月後,他終於回來。


  那時她正帶著人要出門,一開門便看見了他。


  衣衫襤褸,傷痕累累。一貫風流華貴的俊公子,竟像一個凡人浪客一樣,以著這樣狼狽的模樣出現在她麵前。


  他一手握著劍,一手握著一個染著血的木匣。雲舒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他。


  他卻是衝她咧嘴一笑,手一揚,木匣便衝著門飛了過去,飛到一半,木匣突地打開,一個圓滾滾的人頭便落了下來,剛好落到牌匾之上,端端正正的放著。


  “就這樣,掛三天。”他滿意的看著那顆人頭,笑得得意。雲舒仰起頭來,看見那張在北海時傷她的麵孔,終於知道他去了哪裏。


  她仰頭看著那顆人頭,許久之後,竟是笑出聲來。


  第三章


  雲舒回來後,倉賦又過上了以往開心的日子。


  他每天夕陽西下的時候出門去,淩晨的時候就回來。沒了戰事,雲舒常就在家呆著,於是無論倉賦何時回家,總能看見雲舒。


  她或者在下棋,或者在看書,或者在後院種花,又或者在廚房學著做飯。


  他們常會下著棋聊天,說自己喜歡的東西,說自己的想法。


  雲舒說,她喜歡北海的海花,喜歡大雪,喜歡下棋,喜歡喝雪山白露,吃南山荔枝。


  她還說,她要有一日死在戰場了,就讓他給她做很多很多燈,一路掛到靈華山山底。


  “讓它們指引著我回來,”她微笑:“其實,我很怕黑。”


  除卻這些,有時候他無趣了,便會找她學些關於陣法之類的東西。他是極其聰明的神仙,學了不久,就懂了個大概,進步之神速,讓雲舒也覺得心驚。


  後來倉賦便一心醉心於陣法,平日沒事就窩在家中,倒也不去那些雜七雜八的地方。他每試出一個新陣,往往就來找雲舒相搏,你來我往百餘年,他終於勝過了她。


  那是在一個晴日的午後,當雲舒的陣法被他的陣法擊敗之後,他歡喜得像一個孩子一般抱住了她。


  片刻後,他便反應了過來,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竟就呆呆站在了原地,許久後,他便感覺她伸出手來,輕輕環抱住了他。


  他猛地推開了她,做完這個動作,他又直覺自己做錯了什麽,慌忙解釋道:“雲舒……我……”


  “我們是夫妻,”不等他把話說完,雲舒便開了口,抬起頭來,靜靜看著他道:“倉賦,其實我一直想知道,你怎麽想的?”


  倉賦不說話,不知所措得看著她。想了想,雲舒又問:“你喜歡我麽?”


  他還是沒說話。


  喜歡?不喜歡?其實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隻知道,靠近了,他害怕;離遠了,他不安。他想和她在一起,但又僅僅隻是在一起。


  看他的神色,雲舒便明白了幾分。想了想,她終於道:“那麽,你好好想想吧。我喜歡你,想同你一直在一起。等到什麽時候你喜歡我了,你告訴我。”

  “好……”支吾了半天,倉賦才終於開口。


  當天夜裏,倉賦好多年來,頭一次又回了青樓。


  久違的聲色犬馬,讓他暫時忘記了白日裏種種煩心事。


  青樓裏的花魁翠翠,彈得一手好琴,跳得一支好舞,醉後迷離的燈光下,她淺然笑開的時候,不知為何,竟能讓他覺得心動迷離。


  他將她贖身接回了別院,多年前早已做慣的事,這一次做,竟是覺得莫名其妙的擔憂。他布好了結界,做好了掩飾,好像那些在外偷情的丈夫,遮遮掩掩,沒有讓她知曉。


  他平日就往返於兩邊。每天白日裏,他便在家陪著雲舒,等到夜裏,他便回來,看看他藏的美人。


  一日一日,他一直以為她不知道。直到他生日那天。


  那天出門的時候,她早早囑咐過他,讓他夜裏早些回來。他應承下來,等真到了時辰,又被翠翠纏在了屋裏。而雲舒就在家裏等他。


  她下廚準備了一桌的好菜,她讓人購置了圍繞靈華山一山的煙花,她訓練了數百將士的齊舞,當天她準備了這麽多,可是他沒來。


  她坐在大廳上靜靜等著,直到菜全部冷了,直到有人來通報說:“上神,今日過了。”


  她身前是為倉賦慶生而來的數百將士,身旁是自幼玩到大的友人鳳嘯。那麽多人,那麽盛大的場麵,可惜,沒有他。


  “放煙花。”她開口,聲音沙啞著。煙花衝天而起,亮如白晝,她靜靜看著那些華美的光影,然後感覺到旁邊有人,靜靜握住了她的手。


  她轉過頭來,看見鳳嘯坐在她旁邊,一動不動的看著煙花,慢慢道:“和離吧。”


  “怎麽可能……”她卻是苦笑起來。鳳嘯轉過頭來看她,微挑的鳳眼滿是認真:“和離吧,我娶你。”


  雲舒不說話,她轉過頭,將手從他手裏抽了出來。鳳嘯輕笑出聲來,起身離開了去。


  等所有人都走了,所有席都散了,雲舒終於忍不住,提著劍走了出去。


  她徑直找到了倉賦的別院,踹開臥室的門的時候,倉賦還在床上。


  其實明明該知道是什麽模樣。明明早已知道是怎樣的景象,然而看到那一刻,雲舒卻還是覺得喉頭一緊,滿是腥甜湧上。她轉身往外走去,倉賦撿著衣服追了出來。


  “雲舒……”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然而就是這麽片刻的接觸,雲舒便忍不住吐了出來。


  一天沒吃什麽東西,吐出來的全是膽汁和血水。倉賦愣愣看著她,等她吐完了,便看到她直起了身子,慢慢說了句:“你讓我好好想想。”


  “我想想,”她吸了吸鼻子:“你也想想。”


  說完,她便踉蹌著回了去。倉賦愣愣看著她離開,心裏全是惶恐和害怕。一雙手適時從他身後擁了過來。


  “阿賦,”相似的聲音喚著她:“我冷。”


  倉賦回過頭來,看見燈光下女子的麵容,片刻後,他閉上眼,靜靜擁住了她。


  像擁住了那個人一樣。


  第二天的時候,他收拾好了之後,終於回到了靈華山來。


  他仔細想了一晚上,當然,他還是沒想明白。但他隻知道一件事,她生氣了,但他不想讓她生氣。他準備了很多道歉的言語,但等到達靈華山的時候,人家卻告訴他,她出征了。


  連夜的神令,她接到命令便趕了過去。


  這一次她沒有等他,當即就動身離開,等他回來後,她已經走很久了。


  戰事機密,他不知道她去哪裏,隻能看著空落落的院落,感覺好像有什麽也跟著她離開了一樣。


  “好吧,”他想:“那麽我就等她回來。”


  他靜靜等在自己的宮裏,好像她還在的時候一樣,每天看書,下棋,隻是一抬頭習慣性以為有人在身邊的時候,發現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他便開始思念她,就像上一次她離開的時候一樣,比上一次她離開更濃烈。


  她回來的前天夜裏他飲了酒,迷蒙之間,他看到她回來了。


  她站在長橋上,身後是圓月,流水。她靜靜看著他,然後同他說:“我要走了。”


  他不知說什麽,隻覺得如墜冰窟,等了好久,他卻也隻能說一句:“你不能走。”


  “為什麽呢?”女子笑了起來。身形卻是越來越遠。他忍不住追了上去,然而她卻總在他前麵,他努力奔跑著想要抓住她,隻覺得滿心得絕望哀涼。


  他想,他絕對不能讓她離開。


  可是,為什麽呢?


  為什麽不能離開呢,倉賦?


  他奔跑著想,有一句話,終於慢慢說出口來。


  因為,我喜歡你啊。


  我喜歡你啊,雲舒。


  第四章


  倉賦從夢裏醒來後,感覺枕巾一片濕潤。他從床上翻身而起,連夜趕去了北海。


  他潛下水去,從水下摘了一把海花,施過術保持它的模樣後,他又連忙趕了回去。他回來得正好,雲舒剛好梳洗完畢,坐在大堂之上,靜靜等他回來。


  她麵色慘白,神情平淡,平日如水的眸裏,滿是死寂。


  “你先坐下來,我有話同你說。”她開口,語調波瀾不驚。他直覺不能讓她說下去,便連忙道:“我也有話說。”


  “先讓我說。”她揚起手來,止住了他的話。聲音不大,她卻說得極其艱難,倉賦忍不住低下頭去,看到她腹間有血液染紅衣衫。他正要說什麽,她便又做了一個“止”的手勢。


  他不敢再說話,隻是時刻看著她的傷,仔細聽著她虛弱的聲音。


  “翠翠懷孕了。”她開口,第一句,便將倉賦驚在了那裏。倉賦想解釋什麽,但卻發現,他準備的所有言語,所有道歉,在這一句麵前,都是這麽蒼白無力。


  “我將她接過來,安置在了別院。這是你第一個孩子,你要好好珍惜……”她說著,頓了頓,然後她抬起頭來,直視著他,慢慢道:“倉賦,我們和離吧。”


  感覺有寒風凜冽而過,卷起萬丈寒冰。周遭一切隔絕在了他身邊,隻有女子蒼白的臉和蠕動的唇。


  “我剛剛和她談過,她是個好姑娘,出身雖然不好些,但性格好就行……”


  “找個喜歡的人不容易,倉賦,要學會好好珍惜……”


  她在哪裏,喋喋不休的說著別離的話語。末了,她抬起頭來看著他,慢慢道:“我晚上就搬出去。”


  “不要說這些了,”他不知怎麽辦,隻能尷尬的笑起來,心疼得難以呼吸,卻仍舊要溫柔地笑著說:“你的傷還沒好,先去歇著吧。”


  “你始終是我妻子,搬出去做什麽呢……別讓人看了笑話。”他說著,僵硬的走上前來,伸手將她抱在懷裏。女子的體溫終於讓他心裏那些冷得他生疼的寒冰消融了些,他抱著她,喃喃自語道:“你要是想要孩子,我們也有一個,好不好?”


  “倉賦,”聽到這話,雲舒歎息出聲來:“不要任性了。我們生存在這世界上,理應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負責。”


  “你一直像個從沒長大的少年,從來分不清依賴和喜歡,更不懂愛。你對我的,不過是依賴,翠翠……以後好好對翠翠。”


  她的聲音裏全是歎息,沒有遺憾,沒有挽留,沒有依戀。


  她以前和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寵溺又溫柔,哪怕是歎息,都含著無可奈何。然而今天她的言語裏,早已沒有了他熟悉的溫度。


  他從她開口第一句時就知道,但卻遲遲不敢承認,直到她說到這裏,他終於懂了。


  她今天,真的是來別離。


  他茫然的抱著她,隻覺身邊全是冰天雪地,入眼望去,蒼茫無際。他不知從何而來,更不知從何歸去。


  懷中的人默默推開了他,起身而去。


  他恍然不覺,愣愣站在那裏,手上開得正好的海花墜落在地,彌漫一室芳香。


  當天夜裏,他一直守在她門口。她坐在房間裏,換了衣衫,細細畫眉,旁邊侍女來來往往在收拾著她的行李,看上去忙碌又熱鬧。


  他忍不住在外布下一個有一個陣法,她傷得厲害了,一直沒有察覺,偶爾抬起頭來看見他,還對他盈盈一笑,笑容清淺平淡,全無傷心難過。


  月上中天的時候,有人駕著香車而來,停在他們的院落裏。然後他看到一身白衣的男子從香車上走了下來,鳳眼神印,當真是當世不二的美男子。倉賦靜靜看著他走來,臨到身前,他終於止不住,猛地拔出劍來,指在了男子身前。


  “是你要帶她走?”他聲音裏滿是顫意。鳳嘯沉默著看他,許久之後,點了點頭。


  “兄弟一場,你就如此對我?”


  “是你,先如此對她。”鳳嘯看著他,慢慢歎息出聲來,眼神同雲舒如出一轍,滿是無可奈何:“倉賦,你既然不喜歡她,便莫再強求。”


  “我喜不喜歡她不是你說了算!”又是這一句,他忍不住高吼出聲來。


  誰都說他不喜歡她。


  誰都說他像個少年,不懂事,不明情。


  可是,若這樣的思念不是喜歡,這樣的害怕不是喜歡,這樣拚死也想把她留下的念頭不是喜歡,什麽是喜歡?


  “你這麽說……也不過是因為你想帶走她而已。”他壓抑著把麵前人碎屍萬段的憤怒,顫著聲道:“你喜歡她,所以想從我手裏搶走她,是不是?!”


  “所以說,倉賦,你不懂愛。”聽到這樣的話,鳳嘯搖了搖頭:“我喜歡她,所以我想的,是要她過得更好一點。她和你在一起,若足夠幸福,我自然不會管。但可惜的是,她不幸福。她若不幸福,你何苦把她綁在身邊?”

  “我還沒對她好過……你怎麽知道,她在我身邊會不幸福?”


  這話不知是說給誰聽,他慢慢道:“我以後會對她好,對她很好,她會很幸福,所以……”他握緊了劍,看著麵前的男人,慢慢道:“她不能走。”


  這話說出口來,鳳嘯終於冷了神色。便就是那片刻,鳳嘯猛地把劍而出,華劍帶著淩厲的劍氣破空而來,倉賦猛地念出咒來,便就是那瞬間,華光平地而起,雲舒猛地衝了出來,高喊了聲:“走!”


  口中咒術一念,暫時壓製住了倉賦的陣法,雲舒抬起頭對鳳嘯道:“快走!”


  久經戰場的鳳嘯瞬間看出這是什麽,毫不遲疑,足尖一點,便迅速退出了宮苑。等鳳嘯離開後,雲舒再也支撐不住,捂著傷口跪倒在地上。倉賦停下了施法,站在她旁邊,靜靜看著她。


  “他說你不幸福,”他慢慢走過來,站到她身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呆愣道:“到底是因為我對你不夠好,還是他對你太好了?”


  不等她說話,他又蹲下身,注視著她的眼,輕笑起來:“可是,雲舒,我以後會對你很好,不要走好不好?”


  她不說話,喘息著看他。他正眯著眼笑,眼裏卻已經蓄滿了眼淚,好像一個要失去珍寶的小孩子。好像他愛她。


  可是她不敢信,也不能信。


  這麽多年,她看他對那麽多女子說過喜歡;


  這麽多年,她有多少次以為他喜歡她。


  可終究是錯,終究是劫。


  她閉上眼輕歎:“倉賦,不要互相折磨。好聚好散,未必不好。”


  “雲舒,”他用手覆上她光潔的麵龐,慢慢摩挲著:“我寧願互相折磨一輩子,也不願讓你離開我。”


  說著,他伸手擁過她:“我們在一起,長長久久在一起。”


  第五章


  他把所有人趕下山去,然後用陣法封住了整個靈華山。翠翠離開的時候,肚子裏的孩子已經沒了,她看著倉賦,眼裏滿是怨恨,她說:“倉賦,你知道麽,你這樣的人,活該愛無所終,不得好死。”


  他隻是看著她笑,像當年初見的公子哥兒一樣,溫柔地告訴她:“翠翠,你是個好姑娘,我對不住你。”


  他看著所有人一個個離開,最後隻剩下了他和雲舒。


  然後他抱住她,溫柔的告訴她:“雲舒,我們長長久久在一起。”


  雲舒在他懷裏輕笑:“倉賦,這就是你的愛?還是,你根本不懂愛。”


  倉賦不說話,他隻是抱著她。


  抱著她,就覺得心裏溫暖了;抱著她,他就覺得,再無所畏懼,沒有什麽好怕的了。


  然而她也許終究是恨了他,在診斷出她懷孕後,她終於不再說話。


  無論他說什麽,無論他說再多的話,她都不願意再多說一句話,每天就是坐在庭院裏,呆呆看著那些藍天,白雲。


  他常常自己說話給她聽,說到無話可說,最後,隻能默默站在一邊看著她。


  鳳嘯一直試圖闖上山來,但都沒有成功。


  有一天,鳳嘯再一次來,站在結界外叫了雲舒了名字。


  他說,雲舒,魔神太淵來犯,神族子民被屠殺五萬之眾。


  那時候,雲舒的肚子已經微微凸顯了,她上不了戰場,隻能將目光轉向倉賦。


  倉賦笑眯眯看著她,告訴她說:“你開口讓我去,我就去。”


  雲舒靜靜看著他,隔了那久的時光,她終於再一次開口叫他。


  因為太久不開口而幹澀的聲音叫著他的名字:“倉賦,去吧。”


  倉賦愣在那裏,看著她清潤而堅定的眼,許久後,點了點頭。


  他上了戰場,浴血奮戰,奮力廝殺。


  行軍旅途艱苦,一次次生死磨練,讓他迅速成長起來。他常在夜裏想她,想她最開始的樣子,想她肚子裏的孩子,一次次想著,心裏就溫暖起來。


  每一場戰爭結束,他就星夜兼程的趕回去,因為他想,那裏有他的妻子,還有他的孩子。


  他回去的時候常常是半夜,她經常已經睡了,他沐浴過後,便會自己靠過來,從她身後,靜靜抱住她。


  仙胎的孕期總是很長,到那時候,他的孩子也才剛剛成型。但每一次他把手放在她肚子上的時候,他都會有一種那個孩子已經在裏麵呼吸的感覺。


  同他一起感受他母親的心跳,同他一起感受他母親的體溫。


  這麽多年,他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感覺,告訴自己,他不是一個人。


  然而這一切溫情常常停留在她熟睡的時候,每次她睜開眼睛看他,他就知道,一切結束了。


  她也許是怨恨,每一次看他的時候,眼裏都毫無溫度。然而這種溫度又讓他覺得,也許,她不是怨恨,她是不在意。


  她和所有的生物說話,但從來不和他說。


  原先庭院裏有些花精草精,她無聊了,便會同那些說話。他忍受不了,便將庭院裏這些精怪全扔了出去。


  他一直想,等她忍受不了了,便會和他說話了。


  然而她的耐心是這樣好,居然就一直這樣沉默著,從來不發一言。


  有一次在戰場上,他受了重傷。星夜兼程趕回去,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他就再也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那時候他看到她站在門口,搖曳的燈光下,她靜靜看著他,卻仿佛沒有看到他一樣。目光同她的人一樣,沉默而麻木。


  他對她艱難的笑了笑,他怕她擔心。


  可是他錯了。


  她再不會擔心他了。


  他昏迷之前,他倒在離家門口不足三米的地方。


  他醒來之後,他還在那裏。


  那時正下著小雨,他的血混和著雨水,流了一地。


  他的意識有些模糊,他想,她其實,是不是想要他死呢?


  他死了,她就自由了。然後她可以離開,可以和她喜歡的人,雙宿雙棲……


  她喜歡的人啊……


  他想笑。


  ——其實她也是喜歡過他的吧。在那些溫暖的時光裏。


  然而,當他勾起嘴角,卻終於是忍不住,流出了眼淚來。


  ——可是,她已經不喜歡他了。


  她對他的愛,早已在時光裏,被他少不經事的荒唐給消磨殆盡了。


  他終於忍耐不住,趴在地上,像一個少年一樣,默默的流出淚來。


  而雲舒坐在書房裏,旁邊是剛剛為他上過的藥。


  那是當年為訓練士兵特製的藥,用過之後是察覺不出來的。


  她握著書,一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聽著那淅瀝的雨聲,想著那個人。


  第六章


  仙魔大戰打了很多年。


  在尾聲的時候,雲舒終於到了臨產期。


  那麽多年來,倉賦第一次打開了靈華山的結界,他把自己的父母都叫了過來照顧雲舒。然後一直陪在她身邊。


  很多時候,他喜歡靠在她肚子上,靜靜聆聽。那時候已經可以聽到孩子心跳聲,偶爾還能感覺他踹了他一下。


  他常常拿著書閑翻,然後一次又一次問她:“雲舒,你看這個名字好不好?雲舒,你看這個名字如何?”


  哪怕她從不應答。


  仙魔大戰最後一戰時,他應神命出征。當天夜裏,他本來要走了,卻遲遲不敢離開,就默默站在窗前,看著睡在臥榻上的她。


  那天月亮那麽明亮,落在她安靜地麵容上,看上去溫暖而美好,他忍不住問她,哪怕她不會回答:“如果這一次我死在戰場上了,你會不會哭?”


  對方久久沒有答話。


  這是他預料的結局,他忍不住想笑,然而嘴角才一勾,那個女子卻突然回答:“你不會死在戰場上。”


  他們太多年沒有說過話了。


  她一說話,他便愣在了那裏,呆呆看著她艱難的坐起來,然後對他招了招手。


  他走過去,坐在她床邊。


  她問他:“你還有多久離開?”


  “一個時辰。”


  “那麽,陪我說說話吧。”


  “嗯。”他點了點頭,然後看著她,不敢言語。


  他們兩沉默了片刻,雲舒率先開口:“這些年,我想了很久。我不是故意不和你說話,我隻是想好好想想。我怕一同你說話,便會幹擾我的抉擇。”


  “起先我嫁給你,其實不過是認命。早晚要嫁人的,嫁誰都一樣。隻是我這個人向來認真,既然我是你妻子,我就會做好你妻子的職責。隻是你後來對我好……”


  看見他詫異的眼神,雲舒慢慢笑起來:“其實你對誰都很好。那時候,你為我端水,從來都要自己先試過溫度後才會給我;你出去玩,也會為我帶小吃;你還會為我修指甲,和我吃飯的時候還會為我夾菜,還會不惜性命的去為我報仇……”


  “隻是當時我不明白,我以為你隻是對我這樣。”說到這裏,雲舒歎息出聲來:“我以為我是你妻子,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你喜歡了我,就像我慢慢喜歡上你一樣。於是我放任著自己喜歡你,然後過去所能忍受的一切,慢慢就忍受不了了。”


  “我一次次跟蹤你,變得讓我自己都惡心起來。”


  “我好多次,看見你和不同的女子說愛。你對每一個女子都是這樣好,對每一個女子都是這樣張口說愛。我起初想,你怎麽能愛這麽多人,最後我終於知道了……”雲舒苦笑起來,看著麵前沉默著聽著她說話的男子。

  “倉賦,其實你就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你根本不懂愛,隻是為了自己開心,四處留愛。你還記不記得,曾經有一天夜裏,你喝醉了酒,回到家裏抱住了我。你對我說,雲舒,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你對我更好了,我會好好珍惜你。”


  “那時候我就明白了,倉賦,你重情義,你哪裏是愛我,你……”說到這裏,雲舒的聲音已經嘶啞了,竟是再說不下去。


  倉賦靜靜看著她,一貫的能言善辯,一貫的巧舌如簧,竟是什麽都說不出口來。


  過了許久,他終於澀澀地開口:“那麽,今天和我說這樣多,是想說什麽?”


  雲舒不說話,她偏過頭去,看向窗外桃花,沉吟了片刻,慢慢道:“我也不知道,大概,就這麽隨便說說吧……”


  說著,她看著外麵的天色道:“你該走了,再遲就不行了。”


  倉賦看了看天色,知道她說的是實話,他的確不能再拖延了。他點點頭,站起身來,轉身離開。


  打開門來,月色明朗,繁星滿天,夜風的寒意迎麵撲來,他深吸了口氣,提步往前。走了沒有幾步,他突然聽到身後女聲清脆地呼喚:“倉賦!”


  他回過頭去,看見雲舒赤腳站在門口,一手扶著門框,一手撫著肚子,清澈如水的眼眸裏,滿是堅定和溫柔。


  “我等你回來。”


  她溫柔地開口,夜風吹來,散了一樹的桃花。桃花卷飛在她身邊,她看著他,如同多少話本裏,那些深愛丈夫的妻子。


  他突然覺得滿心溫暖,不由得微微一笑:“回去吧,免得著涼。”


  “我……”他看著她大著的肚子:“你在這裏,我怎麽可能不回來?”


  雲舒,你在這裏,哪怕是爬,我也會爬回來。


  隻因你在這裏,隻因我的家在這裏。


  第七章


  那一戰,後世稱之為滅神之戰。這一戰中,神族幾乎盡屠。父神為封印魔神太淵星隕神散,太淵三魂分散,繼承其記憶及血脈的魂魄不知何去,唯一能夠追蹤的,隻有繼承力量的一魂。


  然而創世神親子,其力量在父神死後,哪怕隻是魂魄,都不是一般神族能夠封印。倉賦令到封印它的命令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在劫難逃。


  然而他還是總有那麽點念想的。


  被那個強大的神魄擊中的瞬間,倉賦終於將封印的陣法加在了那個神魄之上,隻需要再撐一撐,他就可以施法完畢。


  然而他也知道,神魄隻需要一擊,他就必死無疑,然而他隻能撐下去,以免它再次逃脫。


  “天地玄黃……”強撐著念出第一句,看著前方掙紮著的神魄,他腦中竟莫名其妙想起雲舒來。


  他想,他答應好雲舒,要活著回去見她的。


  他想,昨天半夜裏,爹娘傳信給他,說雲舒臨盆了,不知道她現在生下來沒有,不知道是個兒子還是個女兒,不知道,她是不是正抱著孩子,在家裏等著他。


  他想起來,其實很久以前,她和他說過,她日後若有孩子,她想要一個女兒。


  他想起她的模樣來,紫衫白衣,神色溫柔,站在陽光下,笑得溫柔又明朗。


  她喜歡北海的海花,喜歡大雪,喜歡下棋,喜歡喝雪山白露,吃南山荔枝。


  可惜他從來沒有完整的從過她一束北海的海花;


  可惜他從來沒有為她下過一場大雪;

  可惜他已經好久沒有和她下棋;

  可惜他從未曾為她泡一壺好茶;

  可惜他好久沒有為她剝過荔枝皮……


  雲舒……


  他閉上眼睛,手勢微翻,繼續強撐著念下一句:“宇宙洪荒……”


  被束縛的神魄劇烈的反動起來,他強行壓製,眼看就要被掙脫。他忍不住多用了幾分力。


  才施法到這個地步,就是如此激烈的反應,看來……看來……


  他苦笑起來。


  雲舒,我也許真的回不去了。


  腦海裏浮現出離開那天夜晚,她撫著門框站在門前目送他的模樣,那微涼的夜風、飄散的桃花。


  她說:“我等你回來。”


  他明明答應了她。


  他明明想,等戰事結束之後,他就回去。


  他和她說清楚,告訴她,他有多麽喜歡她。


  那麽多年時光的磨練,那麽多年生死的打磨,他終於從一個少年成長為一個優秀的男子,足以給她滿滿的幸福。


  可是,他卻回不去了。


  他再翻一個手勢,正做好了收網的準備,神魄突然劇烈掙紮起來。他妄圖強行壓製,卻發現根本做不到。


  力量差異太大,哪怕是早早布下的天羅地網,卻也困不到他。


  倉賦死咬著牙關,正準備拚死一決的片刻,一道白光猛地衝向了陣法之中!


  來不及反應,倉賦就聽到一聲大吼:“收!”


  那是這樣熟悉的聲音,在他最初學習陣法之處,那個多次教訓過他的女子。


  那個女子蒼白著臉,帶著剛剛生產後的疲憊,在陣法裏死死纏抱住正在死命掙紮的神魄。


  倉賦的手忍不住顫抖了起來,話也說不出來。


  女子抱緊了陣法裏的神魄,衝著他高喊:“快啊!快收!”


  是的,該收陣了,裏麵那個人,已經救不回來了。


  然而他無法做到,他看著她的麵容,聽著她嘶喊的聲音,他努力嚐試了,卻發現自己始終無法做到。


  雲舒的表情開始痛苦起來,神魄越發的不安,幹脆全身化作了利刃,狠狠的在雲舒懷裏來回。然而無論是以怎樣的姿態,雲舒卻都死死抱住它,決不讓它逃出去。


  他看著她被那幻化成劍的神魄以淩虐的姿態欺辱,看著她痛苦的表情,感覺竟是比方才自己麵臨死境時來得可怕的絕望。


  她催促著他,看到他滿眼的絕望,雲舒忍不住愣了一下。


  片刻後,她竟是笑了起來。


  那笑容溫柔而蒼白,眼神裏滿是乞求。


  然後她開口,第一次這樣謙卑的求他。


  “倉賦,求你了。”


  ——求你了,殺了我吧。


  女子話音剛落,倉賦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眼淚忍不住落下,手上卻是終於聽了使喚。


  一聲“破”字高喝而出,霎時間,來自四麵八方的神光猛地紮入陣法之中,包裹了一層又一層。


  女子在那華光之中衝他笑。


  她張了張口,似乎說了什麽,但他不知道她說的到底是什麽,他已經無法思考,無法明白。他顫抖著手,靜靜看著那一切發生,無能為力。


  當一切完結歸為平靜之時,一顆小小的珠子緩緩飛落到了倉賦手裏。


  倉賦伸出手,看著那顆小小的珠子落入手中。他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後笑聲越來越大,隻是到了最後,竟是成了哭腔。


  那身份高貴、聰慧絕頂、少年揚名的倉賦神君,竟就在萬人矚目之下,像個孩子一樣,捧著一顆小珠,哭得聲嘶、力竭。


  雪花紛紛揚揚而下,似乎是要洗盡這一場戰爭所留下的血腥與髒亂。


  然而,有些殘破的人心,再也無法修補,有些傷痛,再也無法洗盡。


  尾聲

  天地書五萬三千七百年冬末,靈華山兩萬多年來第一次下了大雪。漫天大雪中,靈華山一棵棵挺立的鬆柏被人掛上了白色的燈籠,待到夜裏時,燈籠散發出了幽幽熒光,滿山徹亮,不分晝夜。


  半夜時分,無數仙人從四方趕來,匯集於靈華山山腳之下,然後步下祥雲坐騎,一步一步,走向了山頂,紛紛前來吊唁這位偉大的前任戰神。


  這位戰神名為雲舒,為封印魔神太淵神魄之一而死,據說當時她剛剛生下她的女兒,聽聞前線戰事,便魂魄出竅,直接衝上前線,輔助自己的丈夫——倉賦神君封印了太淵。


  為了拖住太淵,她忍受了極大的折磨。魂魄所受的傷害會直接從身體上反映出來,聽聞倉賦神君回到靈華山看到屍首的時候,腹間一片血肉模糊,竟無一塊完好之地。按理說,正常的夫妻,丈夫看到這種景象,早就該崩潰了。然而倉賦卻隻是淡然的看著,許久之後,便吩咐了人搭建靈堂,然後他自己——親手為她裝棺。


  從裝棺後開始,倉賦就開始做燈籠。他做了許多,等下葬那天,掛滿了整座大山。


  無數仙人在鳳族新任帝君鳳嘯的帶領下,跟隨著這燈籠的指引,一步一步踏入了靈華山宮殿之中。


  當天夜裏,不知鳳嘯是同倉賦說了什麽,還未到下葬時間,便早早離開。然後等第二日早晨,宮人發現雲舒的棺材被打開了,靠近了,才看見,是倉賦躺在裏麵。


  他手裏是他的遺書,不過幾件事——將自己的女兒碧華交予他的父母撫養,而太淵的封印被他加上了三道陣法,想要解開,必須要指定的三樣事物。


  除此之外,他還說,他將畢生靈力化為一盞倉賦燈留給了自己的女兒,從此以後,靈華山夜路,一路明燈。因為她的母親怕黑,若想歸來,他怕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零零碎碎寫了這些,當宮人讀完信的時候,抬起頭來,便看見他們俊美的神君臉上浮現的溫柔的笑容。


  他大概是半夜去的,身體早已僵硬了,就睡在雲舒的旁邊,溫柔又霸道的抱著她。


  那時,靈華山,籠燈已滅,雪滿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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