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當天夜裏,迎來了幽冥司最盛大的日子。還未到時辰,所有放出來的沒放出來的小鬼便就一同聚集在了忘川河邊,隻等鳳音打開陰陽界門,然後在鬼差的帶領下走出去。


  鳳音同夜夕站在一起,清和也來觀禮,站在不遠處,微笑著看著他們。


  他的目光從來都是這樣的,溫柔而沉靜,好像是一汪靜謐的清潭,明明這樣清澈,卻是什麽都看不出來。


  柳書在前方架了祭壇,然後走上前來,邀請鳳音走上前。鳳音點了點頭,便在柳書邀請下往前走去。走到一半,她突然頓住了步子。


  她不知為何會有這樣惶恐的感覺,逼著她停住腳步,好像再往前走,就是萬丈深淵。


  然而這樣多的目光看著她,這樣盛大的祭典,怎是她能退縮的。她唯一能做的,不過是突然原路折回來,站在夜夕麵前,看著他錯愕的申請,認真道:“夜夕,等我回來,我們明日就準備成婚。”


  對方幾乎是片刻就反應過來,點頭微笑起來:“好,我等你。”


  說完,鳳音深吸了一口氣,又轉身走向了祭壇。


  她穿著一身火紅的長裙,走上祭壇去。上麵已經擺放好了紙筆,她拿起朱筆來,在金黃的紙上,一麵吟唱著咒語,一麵描繪著繁雜的花紋。一共寫了八張不同的符咒,她將八張符咒遞給不同的小廝,讓小廝放到了東、南、西、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八個方向,隨後站到祭壇中央,從旁邊結果準備好的銅鈴,然後搖著銅鈴,拍打著手腕,跳起看似簡單但卻極其複雜的步子,輕聲吟唱著什麽。


  她唱了一會兒,地麵就震了起來。許多小鬼驚叫起來,被鬼差按壓住。稍微有資曆一點的鬼也是眼冒綠光,極其興奮地抬頭看向天上。


  天上逐漸變成了漩渦狀,隨後在漩渦中心,一柄繡繪著蘭花的幡旗慢慢旋轉著沉了下來。


  全幽冥司都鬧騰了起來。


  流竄著的魂魄,鎮壓著魂魄的鬼差,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判官,還有眯著眼睛滿臉慎重的十殿閻羅。


  便就連夜夕、清和兩人,目光都一動不動的凝在那柄幡旗上。


  幡旗慢慢從雲層中降下來,雲層之間,電閃雷鳴。當幡旗完全透露在眾鬼仙視線之中時,除了夜夕三人,幽冥司一幹人等集體俯身跪了下去,就連小鬼都小心翼翼的屏住呼吸,在地上叩首。幽冥司以徹底的沉默,去表達對這幡旗的尊重。


  便就是那刻,一聲驚叫傳來:“不要!!”


  音出,鳳音和夜夕同時起身,衝向陰陽幡。


  那幾乎是完全來不及反應,鳳音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出手搶奪,兩人在空中相遇,同時向陰陽幡伸出手去,便就是那刻,一隻素白的手搶先一把握住陰陽幡,轉身就停躍在了不遠處的鬆柏上。幽冥司眾人抬頭一看來人,立刻驚叫出聲來:“司主?!!”


  全場一片靜默,隻有忘川河潺潺流水之聲和颯颯風聲。


  葉笑一襲素衣立於鬆柏之上,麵色蒼白如紙,然而仔細觀察,便可發現那素衫白袖之下,原本瑩白如玉的手臂,卻已經是帶上了烏黑色的死氣。


  她喘息著立在鬆柏之上,似乎方才那一番爭奪,已經是耗費了她所有力氣。她死死盯住夜夕,甚至連旁邊驚訝不已的鳳音都未曾看到。鳳音愣了愣,錯愕出聲:“笑笑……”


  “魔神太淵,”葉笑卻是忽視了她的言語,死盯著夜夕,慢慢開口:“今日,你若退一步,我可既往不咎。”


  聽到這話,鳳音猛地轉過頭去,不可置信地看著一旁站立著的夜夕。

  夜夕倒也不躲不避,仰頭看向鬆柏頂上的葉笑,目光裏滿是笑意:“既往不咎?司主好大的口氣,既然知道我是誰,還能說出這樣的話,當真是勇氣可嘉。”


  “太淵,”聽到這話,葉笑歎了口氣:“你現今已經有了新的身份,新的人生,何必再來灘這創世時的渾水,當年神族盡毀,還不夠麽?”


  “夠?”聽到這話,夜夕冷笑出聲來:“我魔族當年被設計活生生屠殺殆盡,四十萬子民投降後被坑殺趕盡殺絕,如今你來問我神族盡毀還夠不夠。那追隨我的四十萬子民降後被殺,你如何不問他們,夠不夠?”


  “神君……”聽到這話,葉笑不由得皺起眉頭來:“冤冤相報何時了?”


  “那我報了,你們了便就可以了。你們若覺得了不了還要繼續找我報仇,本君自當仗劍相待,一生無懼!”說罷,夜夕握緊了太阿:“司主真的要本君強搶?”


  葉笑沒有回答。


  她足尖一點,便直接往幽冥司外衝去。夜夕緊隨而去,無數鬼差立刻湧上來,然而就是那片刻,小鬼們驚叫而起,瞬間撲向了那些鬼差,仿佛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勵,那些鬼魂們再無恐懼,一個接一個,無懼生死的糾纏著鬼差。


  幽冥司瞬間亂作一團,片刻之間,夜夕便追上了葉笑。伸手觸及的瞬間,一道華光忽的衝了過來,隨即一道紅衣便閃身隔在了兩人之間,一把扶住已經是強弩之末的葉笑,冷眼看著握劍的夜夕。


  清和摩挲著玉笛走上來,同夜夕站在一塊兒,沉穩的聲音慢慢傳來:“阿音,放開她,讓開。”


  鳳音不說話。她看著他們,隻覺得腦袋一片混亂。


  旁邊是流竄著的魂魄,還有剛剛不知是誰從地獄中放出來的厲鬼。無數鬼魂在鬼差的法術下煙消雲散,又有許多鬼差被太過鬼魂糾纏著啃噬至死。


  飛濺的血液,魂魄的尖叫,忘川河潺潺的流水,還有幽冥司呼嘯的風聲。


  片刻前,這裏還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祭典。


  片刻前,麵前這個對他揚著劍的男人還在對她說,等她回來,他們就成親。


  片刻前,她還覺得,自己幸福得像一場夢境。


  那麽這一刻,這個夢終於是破了。


  一層一層破裂的,又豈止是這一個夢境呢?


  往事曆曆而來,一件接一件,一層接一層,看見麵前站得端正的兩個男人,給過她所有幸福、美好以及最溫柔的愛的人,她張了張口。


  “你們,是不是想殺我?”


  “阿音,”聽這話,清和皺了皺眉頭:“快回來。不要任性。”


  不要任性。


  麵前這個美如山水墨畫的男人,在她年少時的許多年,都曾經對她說過這句話。然而以前,每一次說,她都會難過,會慚愧,會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唯獨這一次,他這樣開口,她卻隻覺得滿心嘲諷。


  “是我任性,還是你們怕我知道真相?”鳳音笑起來,麵上全是哀涼:“你們告訴我一次實話。哪怕一次誠實,你們都不肯?”


  “你想聽什麽實話?”夜夕終於開口,看著她,黑白分明裏的眼一派沉靜,仿佛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能撼動半分。


  她看著他,看著麵前這個俊美無雙的男子,扶著自己這一生最好的姐妹,感覺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沉重得無法呼吸。


  不要問……


  不能問。


  她知道。


  可是她做不到,她得去知道這個真相,她逃避了太久,躲避了太久。時至今日,是解開真相的時候了。

  如果她早早去正視,早早去明了,也許此時此刻,她和她的姐妹,就不會這樣狼狽的站在這裏。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謀劃這件事?”


  “哪一件?”


  “進入靈虛幻境,是你謀劃的麽?”


  “是。”


  對方答得坦然,卻讓鳳音心上一泄。她幾乎無法站穩,緊握著葉笑的手都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為什麽?為了鳳族秘術?”說著,鳳音眼裏已經有了淚意。


  依稀想起來,在那個幻境之中的少年,他曾這樣緊握著她的手,溫柔而堅定的擋在她身前。哪怕麵臨生死,麵臨別離,麵臨著世上一切痛苦離殤,他都不曾退縮分毫。


  因為她在後麵。


  因為他愛她。


  她以為,這是再真摯不過的愛情;她以為,在這個世界上,她再找不到一段比這樣更幹淨的愛情。


  然而是假的。


  那些愛,那些守護,那些勇氣,全隻是一場表演,而這場表演中,隻有她一個人信了。她真以為他會死,她真以為他為她舍生忘死,於是她將自己守護了千年的秘密給了他,於是她將她最寶貴的真心給了他。


  可是一切都是謊,終究都是謊。


  她仿佛是落入了冰涼的水中,那些水帶來了刺骨的寒意和錐心的疼。她感覺呼吸是這樣困難,卻仍舊在固執的問著:“那麽,你現在真記得那裏麵的事麽?”


  “記得。”


  “你愛我麽?”她仰起頭來,眼裏全是水汽,執著的看著他。他沒有說話,清和猛地揚聲開口:“夠了!鳳音你回去!”


  “你閉嘴!”鳳音同樣高吼了回去,轉頭執著地看著夜夕,揚聲重複了一遍:“我隻是問你,愛還是不愛?!”


  “鳳音!”清和頭一次這樣惱怒的吼出聲來。


  “清和,”夜夕終於開口,打斷了清和。他帶著清淺的笑意,麵容一派平淡:“她要知道真相,我們便讓她知道真相。我愛過她,但現在,我不知道我還愛不愛。”


  “我告訴她要成親是假的。我與她,從開始就是謊。”


  平淡的說著,夜夕笑出聲來:“鳳音,你要真相,我便給你所有的真相。你一直以為這個世界已經足夠殘忍,那麽我可以讓你看看,這個世界到底能殘忍到什麽地步。”


  “你曾經愛過清和吧?”他揚起手來,指向旁邊溫潤如玉的男子,麵上帶了殘忍的笑意:“這麽千百萬年,你是不是一直想,你是多麽對不起他?他為了你,被流放洪荒,死於窮奇。如果不是你,他是不是就不會死,就不會遭受一切磨難?”


  “可是抱歉啊,”夜夕笑出聲來,眼中卻帶了不知名的憐惜與哀傷:“這是騙你的。他隻是在那個時候知道了我轉世於洪荒,他要將記憶的魂魄帶給我,所以需要一個合理到洪荒的借口。那時候洪荒是不能隨便開啟的,說要讓你那支軍隊當棄子的是他,救你,也不過是個借口而已。”


  聽著這話,鳳音轉過頭去,愣愣看著站在一旁的男子,許久,沙啞著聲音,問了一句:“真的?”


  清和沒有直麵回答。他歎息了一聲,轉頭問夜夕:“何必如此?”


  有什麽碎裂開來。


  帶了“噌”的清脆的聲響。成了一片一片,堅銳且銳利的劃過心上。鳳音愣愣看著麵前她曾經最珍愛的兩個人。


  她依稀想起了當年年幼時的桃林,想起洪荒那場滅天之劫。

  他們一個人曾給過了她最美好的少年,教會她長大,教會她如何愛。而另一個曾給了她這世上最美好的愛情,他在最美好的時刻離去,她曾經痛苦,曾經遺憾,曾經為此徹夜不能成眠,然而此時此刻,她第一次覺得……


  他為什麽沒有死?


  他為什麽,沒有死在洪荒那場滅天之劫裏,死在她人生最美好的時刻。這樣,就不會有接下來的種種,不會有這樣一個是她深愛、又非她所愛的人來和她說——這一切都是謊。


  她所有支撐人生的美好,所有的幸福,原來都隻是一場建立於陰謀的虛幻泡影。


  她渾身顫抖起來,不能自己。淚水大顆大顆的滾下,卻仍舊不能抒發心中那種疼痛。


  為什麽是這樣……


  她以為,她原本以為,當她用性命去換取,等清和回來之後,一切就會變得美好起來。


  她會有完美的愛情,有簡單的親情,有長久的友情。


  可是,當她付諸這樣之後,卻隻迎來了這樣殘忍的真相。


  她曾以為自己已經夠可悲,可悲到不能再可悲。


  然而直到今天,她終於明白,原來這個世界,真的可以殘忍到你想象不到的程度。


  她忍不住笑出聲來,隨後轉成了大笑,隻是笑著笑著,便成了痛哭了。


  她拉著葉笑一麵往後退,一麵又哭又笑得指向清和夜夕兩人。


  “你們……夠狠,真夠狠。”


  她對他們這樣好,好到不惜為他們去死的地步,然而他們卻仍舊能走到這一步。


  清和搖搖頭:“阿音,你回來,我們會好好待你。”


  “不……”鳳音搖著頭退步,便就是那刻,葉笑猛地將陰陽幡往她懷中一塞,一把將她推了出去,隨後便迎向了夜夕。


  那不過眨眼之間的事情。鳳音來不及選擇,就得立刻開始逃亡。一道金光猛地擊向她,她甚至來不及反應,便被一個人撲到在地。


  陰陽幡滾落出去,已經來不及搶。葉笑一口血噴在她臉上,踉蹌著將她一推:“跑,快跑!”


  她們不是第一次遇到險情。鳳音幾乎是毫不猶豫,就跑了出去。


  她想,她要快一點,她要快一點出去,讓人來救她。


  身後傳來術法相交的聲音,她一路狂奔不已,最後一次回眸,她看見葉笑倒在地上,手裏死死抓緊了一道金光,金光從她手中散發出來,變成了兩條粗繩,死纏在夜夕和清和身上。


  她身上全是傷口,血染滿了她背部,她正仰頭看著她,見她回頭望來,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蒼白無力,恍如幽冥司開的朵朵蘭花。


  鳳音猶自想起來,那是多久之前,她曾同她說。


  若有一日,她不幸埋骨黃土之下,便讓她到她每年忌日之時,帶一壇女兒香,到墳頭與她同飲。


  一如這麽千百萬年來,她們所做的那樣。


  共飲美酒,共賞桃花。


  她的眼淚忍不住落下來,等衝出幽冥司到天宮時,所有人看見這個血人一般的女子在看見天帝的瞬間,竟是跪了下去,嚎啕大哭。


  “是我對不起她……”


  她握手成拳,努力捶打著地麵,一下一下,直至鮮血淋漓嚎哭出聲:“是我……是我對不起她……”


  而高座上的人沉默著看著地麵上慟哭的女子,卻是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她已經失去到一無所有,再好的安慰的言語,都已經變得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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