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天晚上星月明朗,似乎預示著第二日的好天氣,鳳音到長恒山的時候,隻見滿山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小廝清一色綁了紅色腰帶在府中來來往往,夜夕則正被一堆人圍在中間試著喜袍。
大紅的底色,流雲的紋路還在上麵緩緩浮動,黑色的腰帶繞過,上麵用金絲修了繁雜的花紋,紅色墜玉的細繩再一次從腰上繞過,合著旁墜東海勻潤均等的珍珠的紫金玉高冠,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少有的正經。高貴得仿佛是那天家的王子王孫,打小受著最高雅的教育,遵從著最繁雜的禮儀,渾身上下散發的,是一種似乎是通過日積月累才能鍛造出來的尊貴。
鳳音站在門外,看他張著雙臂讓仙侍整理身上的衣衫,麵無表情的聽著仙侍的讚歎。片刻後,他似乎是察覺到了鳳音的目光,轉過頭來,靜靜看著他。
他的目光冷漠而陌生,不帶一點溫度,看著她,仿佛是在看一個毫不相關的路人。
“帝君來此作甚?”身上的配飾都裝整好,他揮了揮手,讓所有仙侍退了下去。
他問她話,言語裏竟帶著責問的意思,鳳音張了張口,想解釋什麽,但話在唇齒之間千回百轉,卻終究什麽都說不出來。夜夕便挑了挑眉,眼中露出了濃重的嘲諷:“怎麽,又有事要我幫忙了?”
“這次你打算怎麽樣呢?”夜夕走上前來,逼近了她,將臉貼近她的臉,細致地看著她的眼睛。好像要通過她的眼、看到她的心裏去。
“是打算跪在門口祈求?還是說些花言巧語?又或者故意討好故作乖巧,還是又想出什麽新花樣了?”夜夕一句一句說著,笑彎了眉眼,似乎是在說一件再有趣不過的事。鳳音靜靜聽著,竟也是忍不住勾起嘴角,轉過臉去看向旁邊:“你一直是這樣想我的?”
夜夕沒有直麵回答,他聽著她的言語,眼中劃過一些晦暗不明的光芒。可惜鳳音沒有轉眼看他,不然她便會知道,麵前這個人,也曾經期待過她的言語、她的解釋。她一直低著頭,仿佛是自暴自棄一般坦然承認:“也是,你想得對,都對。”
“可是,我沒虧待過你,是吧?”鳳音抬起頭來,麵上帶了雲淡風輕的笑容,伸手挽向臉旁垂著的發絲,這個動作似乎給她帶來了莫大的勇氣,讓她抬眼看著他:“每一次,都是我與你交換的,對吧?”
“是,”聽到這樣的話,夜夕忍不住連聲音裏都帶了笑意。隻是那聲音卻失去了一貫溫暖的調子,反而帶著一種濃烈的嘲諷,聽得人膽寒:“是你與我之間的交易,那麽這一次,你又想來交易什麽呢?”
“不過善意的提醒一下,”夜夕挑起眉眼:“鳳音帝君,目前,我的確沒有什麽想同你討要的,價碼不夠,我未必幫你。”
“黃金、珍珠、各類仙草靈藥。”鳳音淡淡開口,明知這些打動不了他,卻仍舊開著價碼。夜夕轉過身去,坐到左邊,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繼續。”
“鳳族我名下所有宮殿別院。當然,包括婢女。”
“哦?可這些我都不缺。”夜夕抿著茶,雲繞的茶霧裏,他的麵容顯得格外遙遠。鳳音抿緊了唇,似乎是下了莫大的決定,終於苦笑著開口:“那麽,鳳族帝君之位如何呢?”
夜夕愣了一下,嘴裏的茶明明已經到了該回甜的時候,卻不知為何,仍舊是這樣苦,苦到了心裏。
片刻後,他再次抬頭看她,苦澀地笑起來:“他就這麽重要?”
許久不見回答,對方似乎正在認真思索著,怎麽去回答這個答案。夜夕便徑直笑了起來,慢慢道:“可正如帝君有重要的人一樣,我也有重要的人。而且我這個人很自私,我眼裏看著誰的時候,便隻看得到誰。帝君既然開不出合適我的價碼,我便不想離開我珍愛之人半步,帝君還是回去,等你能開出我感興趣的價碼再來吧。”
說完,他便抬起手臂,朝向門外:“請回。”
“你想要什麽?”鳳音卻是動也不動。夜夕笑了笑,月光下,他蒼白的臉色和喜服的大紅色相映襯,顯得他的麵色更加蒼白:“我想要什麽,我也不知道。我要的東西好像都有了,又好像沒有。可我有不了的東西,你都給不起;而你給得起的東西,我又大多不想要。”
“你有什麽呢?”夜夕從位置上站起來,往裏走去:“錢權?我都有。哪怕我沒有,也不需要你來給。除此之外,你除了你自己,還有什麽?可是你……”夜夕頓了頓,最後竟是笑出聲來:“還不如權錢。”
其實他有想過,這話出口的時候,那個女子,或許真的什麽都做得出來。
可是他一想到,如果她真的為了那個人做出來,那還不如不做。
至少他還有個想念,他還可以想,她並不是真的就將那個人放在所有事之上,那個人也未必在她心中就珍貴到了這樣的境地。其實到底是怎麽走到這步的呢?
明明好好的,明明離得遠遠地,怎麽就,走到了這樣無可逆轉的一步了呢?
那些言語果真銳利,仿佛到一般,直接就刺進了鳳音心裏。
鳳音身子撐不住晃了一下,這樣的感覺,連她自己都覺得來的奇怪。
她愣愣看著對方的臉,卻是止不住的遙遠。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他們相距著這樣遙遠的距離。
對方見她沒有回應,便徑直走了進去。他也沒趕她,她卻從他無聲息的動作裏,感覺到了徹底的拒絕。鳳音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哪裏,隻能呆呆站在原地,一直沉默著等待。
等待這個過程其實很簡單,因為她不需要思考,不需要行動,她隻需要站在原地,什麽都不要想,就好了。
她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倔強和信任,總是覺得,自己站在這裏,他總會不放心。
就像以往,一次又一次拒絕一樣。他從來贏不了她。
她總是賭得很大,他卻一直賭不起,於是隻能輸,一直輸。輸到底線都沒了,而她則像是被人蒙上了眼睛的人,盲目的往前。
喜不喜歡他?
不喜歡。
那麽,是為什麽心痛著?
為了他。
但這個他不是指現在這個冷漠自私、對人情冷漠到骨子裏的男人,而是那個洪荒之境守著隻山雞也能滿麵笑容的少年。她的愛戀無處安放,可是又無法消滅,隻能找一個寄托,仿佛她喜歡他。
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那過往積累的勝利的經驗,一點一點的退卻,讓鳳音心裏滿滿冷了下去。
好像是被人拋棄了的孩子一般——看著遠方的啟明星,她忍不住勾起了嘴角,掩飾那滿心的蒼涼。那一份,原先還不為人所知、還因被解決而一直隱藏在內心的恐懼,慢慢在心底浮現了出來。
她卻一直沒發現,她隻是下意識搓揉自己的手掌,像一個想要禦寒的凡人,但她這樣的仙身,理應不會再被這天地間外部的變化所刺激。可她居然就真的覺得冷,也不知是哪裏給她的。
太陽在她身後一點一點升起,陽光也慢慢一寸一寸移了進來。當陽光觸及到她腳下的瞬間,帶來的不是一貫的溫暖,卻是一種讓人如墜冰窟的冷。鳳音所有動作都僵硬在那裏,隨著陽光移動的方向抬頭,看它一點一點灑滿了房間。然後,仿佛是一瞬之間,又仿佛是過了很久,仙雞鳴響,小廝也跟著起來,來來往往穿梭在她邊上。透過紗簾往裏看,影影綽綽是那人的影子。一如昨夜那樣,那人抬著手讓人侍奉,很久後,打理完畢,他走了出來。
同昨夜一樣的裝束,但應該是因為馬上要去接新娘的緣故,他麵上帶了笑容,笑得溫柔又明媚。
鳳音看著他走過來,喜服金冠,笑如春風,踏著清晨金色的陽光而來,讓一夜未眠的她幾乎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夢境。他越走越近,走到她邊上的時候,他的腳步也沒停頓半分,就這麽從她邊上走了過去。下意識的,鳳音什麽都沒想,一把抓住了他。
大概是站太久了,大概是等太久了,大概是一夜未眠,她果真是等癡了。腦子嗡嗡作響,竟是什麽都來不及想,徑直就握住了他的衣袖。
夜夕皺了皺眉,抽了一下,但對方的意願太堅決,他也不想損壞了這身衣裳,隻能皺著眉命令:”放手。”
“去救清和。”
鳳音沙啞著聲音開口,言語之間,也已然是不得不從的命令。
聽到那個名字,夜夕腦子“嗡”了一下,猛地甩了一下手,企圖將袖子從裏麵掙脫出來,怒喝道:“我叫你放手!”
“不放!”崩潰了一般,鳳音也是以著同樣的音調吼了出來:“我怎麽能放!我放開了你就去成親,你去成親了他怎麽辦?我怎麽能放?怎麽可以放?”
話一開口,就像止不住的匣子,鳳音緊緊握緊了他的衣袖,不停地大吼:“是,我知道,今天你成親,你有你珍愛的人,你愛她珍惜她嗬護她,除了她眼裏什麽都看不到都容不下。這世上除了她別人什麽都不是,這世上除了她在你眼裏什麽都沒有。可是你許諾過我什麽?哪怕那是個幻境那是假的,哪怕我一直抱著的不過是個虛幻的夢境,可是……可是……”
鳳音忍不住紅了眼,眼淚落下來的瞬間,說出了那句話:“那畢竟是你啊。”
那畢竟是他。
終於是沒忍住,終於是在頭腦一片空白的時候,她終於發現了自己這麽久以來,掩蓋的、隱藏的真心。
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開始分不清楚他和他。
少年夜夕和如今的夜夕,一樣的人,一樣的過去,不同的不過是,一個長大了,一個沒有;一個深愛她,一個沒有。
可是看他挑眉,看他微笑,吃著他所做的相同味道的菜色,她怎麽能把兩人分得那樣清楚?
你愛一個人,愛的是他的什麽?
愛的是他對你好,還是他那個人?
一個你愛的人,如果對你不好了,你還愛他麽?
可若是他對你不好了你就不愛他了,那又是什麽愛呢?
所以理所應當的,隻要他是夜夕,哪怕他忘了她、他不愛她、甚至於她討厭他。她卻仍舊一如既往的懷抱著那樣小心翼翼地的心情,怕被他們看出來,於是隻能騙到連自己都騙過去。
可是既然是謊言,早晚就有被人揭發的那天。
話說出來,全場一片安靜。鳳音靜靜落著眼淚,夜夕在一旁看著,一個世紀般的漫長後,他冷著臉,重複了一遍:“放手。”
沒有力氣了。
夜夕音調剛落,鳳音的手邊頹然垂了下來。夜夕掃了一眼她放下的手,那雙手纖細、蒼白,寫得了一手好字,舞得動重達百斤的□□。方才片刻前,她這樣用力的握住了他,然而此時此刻,她放開了。
說不清是什麽樣的情緒,原本就沒有抱著期待,此刻她沒有再緊握他的衣袖,反而是他早早準備好的局麵。
他了她一眼,隻見她靜靜站在那裏,垂著頭,握著拳,也不知是在想什麽。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仿佛是正忍受著莫大的痛苦。
他就這麽看了一眼,然後便轉身離開。
明明早就準備好的,可是看她落淚的時候,他居然還是忍不住想跑回去,像一個昏君一樣,答應她所有要求。
隻求一笑。
真是荒唐啊……
走在長廊上,夜夕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
——所以,一定不能將這種荒唐,莫名其妙的延續下去。
鳳音是看著他走的。
其實按照以往她的風格,此刻應該是追上去,無論是耍賴還是打鬥,總是不能讓對方好過,死纏著要對方答應。除非對方死、或者她死,不然這種糾纏就會一直沒完沒了,直到他答應她的要求。
但這一次,麵對這個人,她不知怎麽的,竟是一點這樣的衝動都沒有。
明明時間緊急,明明清和聚魂已經差不多,若再推遲一些找不到真身,也是再一次魂飛魄散的結果。可她卻鬧著性子,隻想逃得遠遠地,不想再在他身邊浪費一點時間。
鳳音不斷地做著深呼吸,伴隨著呼吸的節奏,手有節奏的握緊、張開、再握緊、再張開,企圖以這樣的動作,讓自己慢慢平靜下來。壓抑住心中所有的想法,再恢複成那個死皮賴臉的鳳音,找上門去。
她不知時間是過了多久,突然聽到了一聲驚喝:“鳳兒!”
音落,便有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拖著她往外就走,帶著慌張的音調:“同我去救君華,他找到撐天柱了!”
鳳音猛地睜開了眼。
入目,是葉笑故作鎮定的麵容。
她死死握著她,仿佛是在尋找某種安慰。
鳳音歎息了一聲,反握住了她的手,出聲勸慰:“你放心,我這就同你去看看。這世上,沒有我們天庭小霸王團解決不了的事兒。”
“是啊,”葉笑勉強的笑起來:“沒有我們解決不了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