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癡人所為
顧榿榿一下午都有些渾渾噩噩的。晚上回家,收拾完畢回到房間,細細地看牆上掛著的書法。都是她平時寫的。書法讓她心緒寧靜。
她從左邊看到右邊,又逐幅看回來。後來幹脆鋪開宣紙倒上墨汁就開始寫。
可總是寫不好,寫了丟,丟了再寫。
最後終於折騰累了,於是躺下睡覺。
早上起來得很早,精神頭仍舊不好。顧榿榿洗漱完之後,就癱在沙發上敷麵膜,想拯救一下灰敗的臉色。
看著天花板上的一個點發呆。
對魏遲這樣的爆發她始料未及,這樣充滿激情和正義凜然的自己早就埋葬在層層歲月之下不是麽?多少次,當類似的念頭蠢蠢欲動,她便強行將其壓製、漠視,心底何嚐不是在對自己說:你已沒有資格。
如何不自卑?
顧榿榿閉上眼,覺得無所適從。
如何失去天經地義的立場,怎樣磨滅心底強悍的信念?
她無法麵對,這樣矛盾的自己。
她隻能問自己:你是否有權利將自己的想法強加於人?你是否有權利有立場譴責他?
對著鏡子上妝時,她對自己笑笑:沒什麽了不起的,不就是道個歉麽?要不了你的命!
恢複些生氣之後,她想下班後去找魏遲為自己的情緒失控賠個不是,誰知情緒還沒武裝完,竟然在小區門口看見魏遲的車。
魏大少爺倚在車門旁邊抽煙,樣子比昨天中午還憔悴。
顧榿榿深吸口氣,暗暗咬著嘴唇,走到跟前:“那個,你怎麽……我是說,昨天中午……我覺得很……”
“對不起。”
啊?!顧榿榿看著搶了自己台詞的人,有點兒呆。
“對不起,榿榿。我知道……你不希望慈善被人當作一件隻為炫耀的外衣。其實,我那錢是打麻將贏的,我隻是說我要劫富濟貧了,我沒說是用來幹什麽的。因為我覺得說了也白說。”
魏遲有點兒緊張,舔舔嘴唇,開始背他準備了一晚上的演講稿,用他向來低沉的聲音:“慈善,是對人的尊嚴的一種尊重,即把人當人看。慈善的真正含義是因為我們是人而別人也是人,別人和我們是完全平等的,所以當他們有困難時,我們就應該去幫助,是應該的。也就是說,是出於人的良知和對生命的責任感,是為了幫助每個有困難的人有尊嚴地在人生道路上邁進。
“慈善是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在人生道路上的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尊重。慈善沒有富人與窮人的區別,隻有愛心和需要愛心幫助的人。
“……因為我們同屬於人類這一家族,當一個人變得貧困了,在同一個家族裏的人就有責任去幫助他,讓他能夠有尊嚴地生活。這是人性在人與人的關係中會自然表現出來的人之常情,是割舍不下的人情。所以慈善是對人的負責和關懷愛護,而不是一個富人對窮人的輕視和故作姿態的施舍。”
顧榿榿有些發傻,看他一本正經地背誦的樣子明明想笑,卻覺得鼻子酸了,眼眶也熱了:“你……怎麽……怎麽會看釋賢達……”
魏遲深深地看著她:“我一直都有看。榿榿,你還把他的話寫成書法掛在房間裏不是麽?”
顧榿榿神情複雜地看著他,覺得之前那些翻湧滔天的情緒都變得不值一提,甚至像是小孩子不知所措地莫名作鬧。
為什麽那麽武斷的甚至急不可耐的給他加罪名?
一腳踏空,她有些暈眩,不知道該說什麽。
顧榿榿清楚,在這個速食年代,愛一個人很容易,關心一個人也很容易,甚至揣度一個人的心思也不怎麽費勁,可是肯靜下心來細細描摹另一個人心中百轉千回的溝溝壑壑卻很難。
可以喜歡一個人,然後送那個人喜歡的東西。如果她/他喜歡一本書,我們會買來送給她/他,可是除了十八歲的隻有戀愛的少年男女,我們沒有心境去細細品味這本書並且去深思和領會那份觸動。我們最多共看一部電影或者球賽,隨後嗟歎幾句,然後分享一個熱吻。
不是沒有遇到過那樣的情人,聽說她熱衷慈善事業後溫存地摸她的頭發,然後讚:你真善良。或是也開始捐一些錢甚至資助一個孩子,但當然,他是沒有精力去與這個孩子通信溝通的。
沒人會去關心你為什麽鍾情於慈善,或是跟你討論那些所謂的“意義”。
現代人注重結果,好一點的會關注過程,但還有幾人會去討論“意義”?
癡人所為。
她以為魏遲很粗心很忙……
顧榿榿吸口氣:“那個……其實我也很抱歉……昨天中午……我的反應實在是過激了,你也是好心……”
“別說了,榿榿,”魏遲揉把臉,昨天顧榿榿突如其來的怒氣讓他緊張卻也釋然。這些年,她實在壓抑得太深隱藏得太久,以至於自己也差點兒被騙過。
“不要這樣。榿榿,你不高興了就可以跟我發脾氣,你有什麽想法就告訴我……”
“我沒有……”
“你有。”魏遲牢牢地看住她,眸子漆黑。
我有資格麽?你不會笑話我麽?顧榿榿不確定地看著他。
“榿榿,你以前總說,能擊垮我們的,隻有我們自己,對不對?你在懷疑什麽?相信自己,做你想做的事。”顧榿榿對著他的眼睛,有點瑟縮。他竟然懂她的害怕麽?她自己甚至都不很清楚。
魏遲不想再逼她,他明白,她的這個心結太深,急不得。他覺得心疼,這一切本不該是那個那麽美好的女孩承受的,是的,女孩,現在的顧榿榿就像個迷路的女孩。
他不禁揉揉她的頭:“榿榿,咱們這麽多年朋友,我不在你麵前端著,你也不要在我麵前擺出得體合群的那一套來,好不好?”
“……好。”
——
維佳佳疑惑地靠近微笑的顧榿榿:“喂,你最近怎麽神神道道的?”
顧榿榿笑得更燦爛,江南人說北方話有一種別樣的味道,開頭軟軟的結尾硬硬的,特別可愛。
她現在很有些心力去欣賞生活中可愛的小細節。
維佳佳眯著眼睛:“小榿榿,你沒事吧?你最近怎麽情緒波動這麽大啊?之前陽光燦爛,昨天像誰欠你錢似的,今天又眉開眼笑的……”
顧榿榿挑著眉看她:“你找我是為了研究我的情緒波動麽?”
維佳佳轉移視線:“周末逛街去吧?你都很久沒去了吧?”
顧榿榿看她:“怎麽不找宋海?他還沒回來?”
維佳佳苦笑:“他說周五晚上一起吃飯,也就是說周末不能陪我。你知道,有時候女人不能太黏人。”
顧榿榿沉默,是什麽讓女人變成男人懷疑論者和悲觀論者?
維佳佳轉著手裏的咖啡杯:“這些男人最在乎的不是你有多愛他,愛情這玩意兒隻有女人放在心上。對於他們來說,這玩意兒要多少有多少,他們最在乎的是你有多得體多懂事。”
顧榿榿拍拍她的手背,試著開開玩笑:“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男人有錢就學壞,那是不是說這世上完滿的愛情就是les?因為她們才是真正珍視愛情的人。”
維佳佳有些出神,然後搖頭笑:“可惜我沒有這個運氣。”
顧榿榿輕捶她,也笑:“這世上真的沒有男人可以托付麽?我們是不是太悲觀了?”
維佳佳看她一眼:“其實丁少楠足夠深情,他很愛你。”
換顧榿榿苦笑,坦然說:“嗬,那又怎樣?其實他和宋海何嚐不是一種人?什麽是愛情?我原來相信為愛可以犧牲一切,結果我成為被犧牲的一方,我還甘願。我以為我沒有變,可其實麵對第二次被犧牲,我已不能高唱愛情萬歲,我選擇保存自己。”
維佳佳看她:“你知道麽?現在都傳丁少楠要和周家解除婚約,鬧得沸沸揚揚的。宋海說圈子裏為這事兒都快翻了天了!周父出麵跟丁少楠談了好幾次了,可是他似乎很堅決,這回恐怕是下了決心不惜一切了。”
顧榿榿一震,卻不能克製地諷笑:“是麽?那我們走著瞧吧。”
維佳佳覺得難受,原來的顧榿榿那麽明朗大方:“小榿榿,你現在變得很尖銳。”
“尖銳麽……”顧榿榿揉揉額頭,“也許吧,他著實傷害到我的信任。”
“丁少楠是真的愛你,一直愛你!宋海說這些年他一直都……”
“佳佳,你怎麽比我還傻呢?他就是愛我,把他的愛情都給我,可是跟其他比那又有多少呢?佳佳,我不敢想,真的,我怕自己後悔。”
“你其實怪他,是不是?”
周末的天氣秋高氣爽,可是她們看到杜可時,那丫頭的臉出人意料地陰雲密布。
顧榿榿拉著她的胳膊問:“杜可,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
誰知杜可哇地一下就哭了起來,顧榿榿和維佳佳立刻傻眼,趕緊將她拉進旁邊的咖啡廳坐下避人耳目,一邊給她擦眼淚。
好不容易哄得好點兒了,杜可才抽抽泣泣地說了是怎麽回事。
很簡單,初戀男友結婚,早上收到喜帖。
顧榿榿忍不住望天,流年啊……怎麽全世界都在失戀?
杜可拉著顧榿榿的手:“顧姐……你知道麽……我覺得……天都塌了……嗚……他怎麽能這麽絕情呢?他當年說今生非我不娶,我一直都沒交男朋友……他怎麽能說結婚就結婚呢……”
顧榿榿安撫她:“別哭了,會過去的……”
杜可哭得更厲害:“不!顧姐你不懂!我太傷心了!我這輩子都隻愛他一個人……”
維佳佳終於受不了的翻白眼:“丫頭,誰沒初戀男友啊!誰沒海誓山盟過啊!我初戀現在孩子都生了!你顧姐不懂?人家跟初戀的陣仗拿人命衡量,結婚算什麽……”
顧榿榿打她:“刻薄!”
杜可一被罵反而眼淚憋回去了,有些驚疑不定地看著這兩個女人。
顧榿榿趕緊說:“好了,不哭就好了。妝都花了,快去洗把臉,咱們化悲憤為shopping去!”
杜可奔向洗手間後維佳佳瞪她:“我發現了,你現在是對男人一律尖銳,對女人一律寬厚啊!”
顧榿榿聳肩:“所有失戀過的女人都會如此吧,你還沒被男人甩過,等你知道多痛就能體貼人了。”
維佳佳靠進沙發座:“……你就打擊我吧……小心我變les纏上你……”
顧榿榿忽然八卦心起:“等等,你跟宋海分了先通知我,我還真認識一個不錯的男人。”
維佳佳忽略後半句,哀怨地看她:“你怎麽總咒我。”
“我是給你提前做心理建設,免得到時候像杜可一樣。”
“真羨慕年輕啊,可以恣意耍鬧……我們這把年紀的女人終究還要學會獨自處理和消化自己的情緒。”
顧榿榿眼角抽搐:“我們這年紀怎麽了?怎麽了?!”她憤憤不平,“不過也許你可以試著告訴宋海你所想的?”
“沒有男人會有心力去讀一個女人曲折的內心。他們要的隻是一個上得了台麵的賢惠懂事的女伴。他們的世界很忙碌。”維佳佳說得頗具風塵味。
顧榿榿一愣,猛然想起魏遲,想起那個早上他漆黑的眸子,低沉的嗓音。
她覺得耳朵有點發燒:“佳佳,我們似乎太悲觀了?也許有的。”
“誰?”
顧榿榿說不出。
杜可回來後還是有些鬱鬱的,她們一路逛街買了些東西才漸漸好些,看得出來她有點怕維佳佳。
維佳佳看好了一條裙子去試穿的時候,杜可蹭過來小聲問:“顧姐,剛才佳佳姐說你跟你初戀也……”
“別聽她亂說,隻是分開了。”顧榿榿淡淡地說。
“哦,你們曾經也很相愛?”
“嗯……算是吧……。”不是很相愛,而是自己太愛他!
“那……你後來怎麽忘掉他的?顧姐,我好害怕,我這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的!可是他卻……”
忘掉了麽?顧榿榿斂目:“我也不知道。我下決心一定要忘了的時候忘不掉,以為逃不開的時候卻似乎走出來了。”
“我不懂。能說清楚點麽?”
顧榿榿笑著摸她的頭發,微微出神地歎:“感情的事情誰說得清呢?說不清的。”就像現在的丁少楠,他說得清他心裏在想些什麽嗎?他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麽嗎?
感情,很多時候不能這樣清晰明了的定量定性的,他也隻是無奈,他也隻是受迫,他不得不,他隻能。
其實無非是不甘心不認輸,還要跟自己較勁。
顧榿榿也曾經這樣過。
她看著杜可迷惘的眼微笑:“小可,不要輕易說一輩子。我也曾經說過一輩子,信過一輩子。可其實一輩子太長了,長得足夠改變一個人,忘掉一個人,甚至,再愛上另一個人。”
杜可看著她的眼中都是不確定,顧榿榿拍拍她的頭。
哀兵有勇。
悲傷中的女人士氣倍增,平白多了很多血拚的底氣。橫掃之後,戰果很是卓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