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話說老董說到此處,老殘問道:“那不成就把這人家爺兒三個都站死了嗎?”老董道:“可不是呢!那吳舉人到府衙門請見的時候,他女兒——於學禮的媳婦——也跟到衙門口,借了延生堂的藥鋪裏坐下,打聽消息。聽說府裏大人不見他父親,已到衙門裏頭求師爺去了,吳氏便知事體不好,立刻叫人把三班頭兒請來。


  “那頭兒姓陳,名仁美,是曹州府著名的能吏。吳氏將他請來,把被屈的情形告訴了一遍,央他從中設法。陳仁美聽了,把頭連搖幾搖,說:‘這是強盜報仇,做的圈套。你們家又有上夜的,又有保家的,怎麽就讓強盜把贓物送到家中屋子裏還不知道?也算得個特等馬糊了!’吳氏就從手上抹下一副金蜀子,遞給陳頭,說:‘無論怎樣,總要頭兒費心!但能救得三人性命,無論花多少錢都願意。不怕將田地房產賣盡,咱一家子要飯吃去都使得。’陳頭兒道:‘我去替少奶奶設法,做得成也別歡喜,做不成也別埋怨,俺有多少力量用多少力量就是了。這早晚,他爺兒三個恐怕要到了,大人已是坐在堂上等著呢。我趕快替少奶奶打點去。’


  “說罷告辭。回到班房,把金鐲子望堂中桌上一擱,開口道:‘諸位兄弟叔伯們,今兒於家這案明是冤枉,諸位有甚麽法子,大家幫湊想想。如能救得他們三人性命,一則是件好事,二則大家也可沾潤幾兩銀子。誰能想出妙計,這副鐲就是誰的。’大家答道:‘那有一準的法子呢!隻好相機行亭,做到那裏說那裏話罷。’說過,各人先去通知已站在堂上的夥計們留神方便。


  “這時於家父子三個已到堂上。玉大人叫把他們站起來。就有幾個差人橫拖倒拽,將他三人拉下堂去。這邊值日頭兒就走到公案麵前,跪了一條腿,回道:‘稟大人的話:今日站籠沒有空子,請大人示下。’那玉大人一聽,怒道:‘胡說!我這兩天記得沒有站甚麽人,怎會沒有空子呢?”值日差回道:‘隻有十二架站籠,三天已滿。請大人查簿子看。’大人一查簿子,用手在簿子上點著說:‘一,二,三:昨兒是三個。一,二,三,四,五:前兒是五個。一,二,三,四:大前兒是四個。沒有空,倒也不錯的。’差人又回道:‘今兒可否將他們先行收監,明天定有幾個死的,等站籠出了缺,將他們補上好不好?請大人示下!’


  “玉大人凝了一凝神,說道:‘我最恨這些東西!著要將他們收監,豈不是又被他多活了一天去了嗎?斷乎不行!你們去把大前天站的四個放下,拉來我看。’差人去將那四人放下,拉上堂去。大人親自下案,用手摸著四人鼻子,說道:‘是還有點遊氣。’複行坐上堂去,說:‘每人打二千板子,看他死不死!’那知每人不消得幾十板子,那四個人就都死了。眾人沒法,隻好將於家父子站起,卻在腳下選了三塊厚磚,讓他可以三四天不死,趕忙想法。誰知什麽法子都想到,仍是不濟。


  “這吳氏真是好個賢惠婦人!他天天到站籠前來灌點參湯,灌了回去就哭,哭了就去求人,響頭不知磕了幾千,總沒有人挽回得動這玉大人的牛性。於朝棟究竟上了幾歲年紀,第三天就死了。於學詩到第四天也就差不多了。吳氏將於朝棟屍首領回,親視含殮,換了孝服,將他大伯、丈夫後事囑托了他父親,自己跪到府衙門口,對著於學禮哭了個死去活來。末後向他丈夫說道:‘你慢慢的走,我替你先到地下收拾房子去!’說罷,袖中掏出一把飛利的小刀,向脖子上隻一抹,就沒有了氣了。


  “這裏三班頭腦陳仁美看見,說:‘諸位,這吳少奶奶的節烈,可以請得旌表的。我看,倘若這時把於學禮放下來,還可以活。我們不如借這個題目上去替他求一求罷。’眾人都說:‘有理。’陳頭立刻進去找了稿案門上,把那吳氏怎樣節烈說了一遍,又說:‘民間的意思說:這節婦為夫自盡,情實可憫,可否求大人將他丈夫放下,以慰烈婦幽魂?’稿案說:‘這話很有理,我就替你回去。’抓了一頂大帽子戴上,走到簽押房,見了大人,把吳氏怎樣節烈,眾人怎樣乞恩,說了一遍。玉大人笑道:‘你們倒好,忽然的慈悲起來了!你會慈悲於學禮,你就不會慈悲你主人嗎,這人無論冤枉不冤枉,若放下他,一定不能甘心,將來連我前程都保不住。俗語說的好,“斬草要除根”,就是這個道理。況這吳氏尤其可恨,他一肚子覺得我冤枉了他一家子。若不是個女人,他雖死了,我還要打他二千板子出出氣呢!你傳話出去:誰要再來替子家求情,就是得賄的憑據,不用上來回,就把這求情的人也用站籠站起來就完了!’稿案下來,一五一十將話告知了陳仁美。大家歎口氣就散了。

  “那裏吳家業已備了棺木前來收殮。到晚,於學詩。於學禮先後死了。一家四口棺木,都停在西門外觀音寺裏,我春間進城還去看了看呢!”


  老殘道:“於家後來怎麽樣呢,就不想報仇嗎?”老董說道:“那有甚麽法子呢!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卻忍受,更有什麽法子?倘若是上控,照例仍舊發回來審問,再落在他手裏,還不是又饒上一個嗎?


  “那於朝棟的女婿倒是一個秀才。四個人死後,於學詩的媳婦也到城裏去了一趟,商議著要上控。就有那老年見過世麵的人說:‘不妥,不妥!你想叫誰去呢?外人去,叫做事不幹己,先有個多事的罪名。若說叫於大奶奶去罷,兩個孫子還小,家裏借大的事業,全靠他一人支撐呢,他再有個長短,這家業怕不是眾親族一分,這兩個小孩子誰來撫養?反把於家香煙絕了。’又有人說:‘大奶奶是去不得的,倘若是姑老爺去走一趟,到沒有什麽不可。’他姑老爺說:‘我去是很可以去,隻是與正事無濟,反叫站籠裏多添個屈死鬼。你想,撫台一定發回原官審問,縱然派個委員前來會審,官官相護,他又拿著人家失單衣服來頂我們。我們不過說:那是強盜的移贓。他們問:你瞧見強盜移的嗎?你有什麽憑據?那時自然說不出來。他是官,我們是民;他是有失單為憑的,我們是憑空裏沒有證據的。你說,這官事打得贏打不贏呢?’眾人想想也是真沒有法子,隻好罷了。


  “後來聽得他們說:那移贓的強盜,聽見這樣,都後悔的了不得,說:‘我當初恨他報案,毀了我兩個弟兄,所以用個借刀殺人的法子,讓他家吃幾個月官事,不怕不毀他一兩千吊錢。誰知道就鬧的這麽利害,連傷了他四條人命!委實我同他家也沒有這大的仇隙。’”


  老董說罷,複道:“你老想想,這不是給強盜做兵器嗎?”老殘道:“這強盜所說的話又是誰聽見的呢?”老董道:“那是陳仁美他們碰了頂子下來,看這於家死的實在可慘,又平白的受了人家一副金鐲子,心裏也有點過不去,所以大家動了公憤,齊心齊意要破這一案。又加著那鄰近地方,有些江湖上的英雄,也恨這夥強盜做的太毒,所以不到一個月,就捉住了五六個人。有三四個牽連著別的案情的,都站死了;有兩三個專隻犯於家移贓這一案的,被玉大人都放了。”


  老殘說:“玉賢這個酷吏,實在令人可恨!他除了這一案不算,別的案子辦的怎麽樣呢?”老董說:“多著呢,等我慢慢的說給你老聽。就咱這個本莊,就有一案,也是冤枉,不過條把人命就不算事了,我說給你老聽……”

  正要往下說時,隻聽他夥計王三喊道:“掌櫃的,你怎麽著了?大家等你挖麵做飯吃呢!你老的話布口袋破了口兒,說不完了!”老董聽著就站起,走往後邊挖麵做飯。接連又來了幾輛小車,漸漸的打尖的客陸續都到店裏,老董前後招呼,不暇來說閑話。


  過了一刻,吃過了飯,老董在各處算飯錢,招呼生意,正忙得有勁。老殘無事,便向街頭閑逛。出門望東走了二三十步,有家小店,賣油鹽雜貨。老殘進去買了兩包蘭花潮煙。順便坐下,看櫃台裏邊的人,約有五十多歲光景,就問他:“貴姓?”那人道:“姓王,就是本地人氏。你老貴姓?”老殘道:“姓鐵,江南人氏。”那人道:“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不像我們這地獄世界。”老殘道:“此地有山有水,也種稻,也種麥,與江南何異?”那人歎口氣道:“一言難盡!”就不往下說了。


  老殘道:“你們這玉大人好嗎?”那人道:“是個清官!是個好官!衙門口有十二架站籠,天天不得空,難得有天把空得一個兩個的。”說話的時候,後麵走出一個中年婦人,在山架上檢尋物件,手裏拿著一個粗碗,看櫃台外邊有人,他看了一眼,仍找物件。


  老殘道:“那有這麽些強盜呢?”那人道:“誰知道呢!”老殘道:“恐怕總是冤枉得多罷?”那人道:“不冤枉,不冤枉!”老殘道:“聽說他隨便見看甚麽人,隻要不順他的眼,他就把他用站籠站死;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犯到他手裏,也是一個死。有這話嗎?”那人說:“沒有!沒有!”隻是覺得那人一麵答話,那臉就漸漸發青,眼眶子就漸漸發紅。聽到“或者說話說的不得法”這兩句的時候,那人眼裏已經閣了許多淚,未曾墜下。那找尋物件的婦人,朝外一看,卻止不住淚珠直滾下來,也不找尋物件,一手拿著碗,一手用袖子掩了眼睛,跑住後麵去,才走到院子裏,就嗷嗷的哭起來了。


  老殘頗想再望下問,因那人顏色過於淒慘,知道必有一番負屈含冤的苦,不敢說出來的光景,也隻好搭汕著去了。走回店去就到本房坐了一刻,看了兩頁書,見老董事也忙完,就緩緩的走出,找著老董閑話,便將剛才小雜貨店裏所見光景告訴老董,問他是甚麽緣故。老董說:“這人姓王,隻有夫妻兩個,三十歲上成家。他女人小他頭十歲呢。成家後,隻生了一個兒子,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這家店裏的貨,粗笨的,本莊有集的時候買進;那細巧一點子的,都是他這兒子到府城裏去販買。春間,他兒子在府城裏,不知怎樣,多吃了兩杯酒,在人家店門口,就把這玉大人怎樣糊塗,怎樣好冤枉人,隨口瞎說。被玉大人心腹私訪的人聽見,就把他抓進衙門。大人坐堂,隻罵了一句說:‘你這東西謠言惑眾,還了得嗎!’站起站籠,不到兩天就站死了。你老才見的那中年婦人就是這王姓的妻子,他也四十歲外了。夫妻兩個隻有此子,另外更無別人。你提起玉大人,叫他怎樣不傷心呢?”


  老殘說:“這個玉賢真正是死有餘辜的人,怎樣省城官聲好到那步田地?煞是怪事!我若有權,此人在必殺之例。”老董說:“你老小點嗓子!你老在此地,隨便說說還不要緊;若到城裏,可別這麽說了,要送性命的呢!”老殘道:“承關照,我留心就是了。”當日吃過晚飯,安歇。第二天,辭了老董,上車動身。

  到晚,住了馬村集。這集比董家口略小些,離曹州府城隻有四五十裏遠近。老殘在街上看了,隻有三家車店,兩家已經住滿,隻有一家未有人住。大門卻是掩著。老殘推門進去,找不著人。半天,才有一個人出來說:“我家這兩天不住客人。”問他甚麽緣故,卻也不說。欲往別家,已無隙地,不得已,同他再三商議。那人才沒精打采的開了一間房間,嘴裏還說:“茶水飯食都沒有的,客人沒地方睡,在這裏將就點罷。我們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店裏沒人,你老吃飯喝茶,門口南邊有個飯店帶茶館,可以去的。”老殘連聲說:“勞駕,勞駕!行路的人怎樣將就都行得的。”那人說:“我困在大門旁邊南屋裏,你老有事,來招呼我罷。”


  老殘聽了“收屍”二字,心裏著實放心不下。晚間吃完了飯,回到店裏,買了幾塊茶乾,四五包長生果,又沽了兩瓶酒,連那沙瓶攜了回來。那個店夥早已把燈掌上。老殘對店夥道:“此地有酒,你閂了大門,可以來喝一懷吧。”店夥欣然應諾,跑去把大門上了大閂,一直進來,立著說:“你老請用罷,俺是不敢當的。”老殘拉他坐下,倒了一杯給他。他歡喜的支著牙,連說“不敢”,其實酒杯子早已送到嘴邊去了。


  初起說些閑話,幾杯之後,老殘便問:“你方才說掌櫃的進城收屍去了,這話怎講?難道又是甚人害在玉大人手裏了嗎?”那店夥說道:“仗著此地一個人也沒有,我可以放肆說兩句:俺們這個玉大人真是了不得!賽過活閻王,碰著了,就是個死!


  “俺掌櫃的進城,為的是他妹夫。他這妹夫也是個極老實的人。因為掌櫃的哥妹兩個極好,所以都住在這店裏後麵。他妹夫常常在鄉下機上買幾匹布,到城裏去賣,賺幾個錢貼補著零用。那天背著四匹白布迸城,在廟門口擺在地下賣,早晨賣去兩匹,後來又賣去了五尺。末後又來一個人,撕八尺五寸布,一定要在那整匹上撕,說情願每尺多給兩個大錢,就是不要撕過那匹上的布,鄉下人見多賣十幾個錢,有個不願意的嗎?自然就給他撕了。誰知沒有兩頓飯工夫,玉大人騎著馬,走廟門口過,旁邊有個人上去不知說了兩句甚麽話,隻見玉大人朝他望了望,就說;‘把這個人連布帶到衙門裏去。”


  “到了衙門,大人就坐堂,叫把布呈上去,看了一看,就拍著驚堂問道:‘你這布那裏來的?’他說:‘我鄉下買來的,’又問:‘每個有多少尺寸?’他說:‘一個賣過五尺,一個賣過八尺五寸。’大人說:‘你既是零賣,兩個是一樣的布,為甚麽這個上撕撕,那個上扯扯呢?還剩多少尺寸,怎麽說不出來呢?’叫差人:‘替我把這布量一量!’當時量過,報上去說:‘一個是二丈五尺,一個是二丈一尺五寸。’


  “大人聽了,當時大怒,發下一個單子來,說:‘你認識字嗎?’他說;“不認識。’大人說:‘念給他聽!’旁邊一個書辦先生拿過單子念道:‘十六日早,金四報:昨日太陽落山時候,在西門外十五裏地方被劫。是一個人從樹林子裏出來,用大刀在我肩膀上砍了一刀,搶去大錢一吊四百,白布兩個:一個長二丈五尺,一個長二丈一尺五寸。’念到此,玉大人說:‘布匹尺寸顏色都與失單相行,這案不是你搶的嗎?你還想狡強嗎?拉下去站起來!把布匹交還金四完案。’”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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