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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第01章 小鞋(3)

  然而,她注定要經受忽而滿懷希望、忽而驚惶失措這兩種情緒不斷交替的熬煎。


  “要是大車撞的,撞斷的鐵條應當是向內拐的,可這些斷鐵條卻是向外倒的。”頭一個弓手又發難。


  “嘿!嘿!”特裏斯丹對這個兵卒說。“你的鼻子倒真靈,比得上小堡的調查官。……老婆子,快快回答他的話!”


  “我的上帝呀!”她陷於絕境,不由得喊叫起來,聲音裏不由自主地帶著哭聲。“我向您發誓,大人,確實是大車把鐵柵撞斷的。那個人說曾親眼看見,這您是聽到的。況且,這跟你們要找的那個埃及女子又有什麽相幹?”


  “嗯!”特裏斯丹吟哦了一聲。


  “見鬼!”那個受到巡檢大人誇獎而得意忘形的弓手又說。


  “鐵條的斷痕還全是新的!”


  特裏斯丹點了點頭。隱修女一下子臉無血色。“您說說看,大車撞的,有多久了?”


  “一個月,也許半個月,大人。我,我記不清了。”


  “她開頭說一年多。”那個弓手指出。


  “這裏麵有蹊蹺。”巡檢大人說道。


  “大人!”她喊道,身子一直貼在窗洞前,戰戰兢兢,深怕他們疑心,把頭伸到小室裏來張望。“大人,我向您發誓,這個柵欄的確是大車撞壞的。我以天堂眾聖天使的名義向您起誓。如果不是大車,我情願永遠下地獄,我就是大逆不道,背棄上帝!”


  “你發誓倒挺起勁的呀!”特裏斯丹說道,並帶著審問的目光瞅了她一眼。


  可憐的女人覺得自信心越來越消失了,已經到了胡言亂語的地步,驚恐地意識到自己所說的恰恰是不該說的。


  就在這節骨眼上,有個兵卒喊叫著跑來:“大人,老巫婆撒謊。巫女並沒有從綿羊街逃走。封鎖街道的鐵鏈整夜都原封未動的拉掛著,看守的人也沒有看見有人通過。”


  特裏斯丹的麵容越來越陰沉下來,他質問隱修女道:“這,你作何解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還竭盡全力頂住:“大人,我不知道,我可能搞錯了。我想,她其實過河去了。”


  “那是對岸。”巡檢大人說道。“並沒有什麽明顯的跡象說明她情願回到老城去,老城那邊到處正在搜捕她。你撒謊,老婆子!”


  “再說,河兩岸都沒有船。”頭一個兵卒又說。


  “她可能遊水過去。”隱修女寸步不讓,反駁道。


  “女人也會遊水嗎?”那個兵卒道。


  “上帝腦袋呀!老婆子!你撒謊!你騙人!”特裏斯丹火冒三丈說道。“我真恨不得把那個巫女擱一邊,先把你吊起來。隻要一刻鍾的刑訊,也許不得不一五一十道出真情來。走!跟我們走。”


  她如饑似渴,緊緊抓住這些話不放:“隨您的便,大人。


  幹吧!幹吧!刑問,我情願。那就把我帶走。快,快!馬上就走吧。”她嘴裏這麽說,心中卻想著:“這期間,我的女兒就可以逃脫了。”


  “天殺的!”巡檢大人說道。“真是好胃口,竟要嚐嚐拷問架的滋味!我真不明白這個瘋婆子想幹什麽。”


  這時有個滿頭花白的巡邏隊老捕快從隊伍中站出來,對巡檢大人稟告:“大人,她確實瘋了!假如說她讓埃及女人溜走了,那不能怪她,因為她並不喜歡埃及女人。我幹巡邏這行當已經十五年了,天天晚上都聽見她對流浪女人破口大罵,罵不絕口。要是我沒有弄錯,我們追捕的是帶著小山羊跳舞的那個流浪女,那正是她最痛恨的了。”


  古杜爾振作一下精神,說:“最恨的就是她!”


  巡邏隊眾口一詞向巡檢大人作證,證實老捕快所說的話。


  隱修士特裏斯丹,看見從隱修女口裏掏不出什麽東西來,已不再抱什麽希望,便轉過身去;隱修女心如火燎,焦急萬分,看著他慢慢向坐騎走去,隻聽見他咕嚕道:“好吧,出發!繼續搜尋!不把埃及女人抓住吊死,我絕不睡覺!”


  但是,他還猶豫了一會兒才上馬。他就好像一隻獵犬,嗅到獵物就藏在身旁,不肯離開,滿臉狐疑的表情,朝廣場四周東張西望。這一切古杜爾全看在眼裏,真是生死攸關,心撲通撲通直跳。末了,特裏斯丹搖了搖頭,翻身一躍上馬。古杜爾那顆緊揪起來的心,這才如石頭落地。自從那隊人馬來了以後,她一直不敢瞅女兒一眼,這時才看了她一下,低聲說道:“得救了!”

  可憐的孩子一直待在角落裏,連大氣也不敢出,動也不敢動,腦海裏盤桓著一個念頭:死神就站在她麵前。古杜爾和特裏斯丹唇槍舌劍的交鋒情景,她一丁點兒也沒有放過,她母親焦慮萬狀的每一言行,都在她心中回響。她聽見那根把她懸吊在萬丈深淵之上的繩子接連不斷發出斷裂聲,多少次仿佛覺得那繩子眼見就要斷了,好不容易終於得到了喘息,覺得腳踏實地了。就在這當兒,她聽到有個聲音對巡檢說:

  “撮鳥!巡檢大人,絞死女巫,這不是我這行伍的人的事兒!亂民已經完蛋了。我讓您獨自去吧。想必您會認為我還是回到我隊伍去為好,免得他們沒有隊長,亂了套。”


  這聲音,正是弗比斯·德·夏托佩爾的聲音。埃及少女一聽,思緒翻騰,難以言表。這麽說,他就在這兒,她的心上人,她的保護人,她的靠山,她的庇護所,她的弗比斯!她一躍而起,母親還沒有來得及阻攔,她已經衝到窗洞口,大聲喊道:“弗比斯!救救我,我的弗比斯!”


  弗比斯已不在那兒。他策馬剛繞過刀剪街的拐角處。可是特裏斯丹卻還沒有走開。


  隱修女大吼一聲,撲向女兒,一把掐住女兒的脖子,死命把她往後拉,就像一隻護著虎仔的母虎,再也顧不了那麽多了。然而,為時已晚,特裏斯丹早已看見了。


  “嗬!嗬!”他張口大笑,上下兩排牙齒的牙根裸露,整張臉孔活像呲牙咧嘴的惡狼。“一隻捕鼠器逮著兩隻耗子呀!”


  “不出我所料。”那個兵卒說。


  特裏斯丹拍了他一下肩膀,說:“你真是一隻好貓!”接著又加上一句:“來呀,亨利埃·庫讚在哪兒?”


  隻見一個人應聲出列,衣著和神色都不像是行伍中的人。


  他穿著一件半灰半褐的衣服,平直的頭發,皮革的袖子,粗大的手上拿著一捆繩索。此人總與特裏斯丹形影不離,特裏斯丹總與路易十一形影不離。


  “朋友,”隱修士特裏斯丹說道。“我猜想,我們搜尋的那個巫女就在這裏。你去給我把這東西吊死,你帶梯子來了沒有?”


  “柱子閣的棚子裏有一架。”此人應道。接著又指著石柱絞刑架問道:“我們就在那刑台辦事嗎?”


  “是的。”


  “謔嘿!”那人接著說,並放聲大笑,笑聲比巡檢的還要凶蠻。“那我們就不必走許多路了。”


  “快!你過後再笑吧。”特裏斯丹說道。


  且說隱修女自從特裏斯丹發現她女兒,原先滿懷希望破滅以後,一直沒有開過口。她把半死不活、可憐的埃及少女扔回洞穴裏的那個角落,隨即返身又到窗洞口一站,兩隻手就像獸爪似地撐在窗台角上。她就以這樣的姿勢,凜然地環顧麵前的所有兵卒,目光又像原先那樣凶蠻和狂亂。看見亨利埃·庫讚走近山屋,她頓時眼睜怒目,麵目猙獰,把他嚇得直往後退。


  “大人,要抓哪一個?”他回到巡檢麵前,問道。


  “年輕的。”


  “好極了。這個老婆子好像不好對付。”


  “可憐的帶山羊跳舞的小姑娘!”巡邏隊老捕快說。亨利埃·庫讚重新挨近窗洞口。母親橫眉怒目,他嚇得低下眼睛,畏畏縮縮地說:“夫人……”


  她立即打斷他的話,聲音低沉而憤怒:

  “你要什麽?”


  “不是要您,而是另一個。”他應道。


  “什麽另一個?”


  “就是年輕的那個。”


  她搖著頭叫道:“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


  “有人!”劊子手接著說。“這您很清楚。讓我去抓那個年輕的。我不想跟您過不去,您!”


  她怪異地冷笑了一聲,說道:“哎呀!你不想跟我過不去,我!”


  “把那個人交給我,夫人;這是巡檢大人要我這樣做的。”

  她好像瘋癲似的,反複說過來說過去:“沒有人!”


  “我說就是有!”劊子手回嘴道。“我們大家都看到了,你們是兩個人。”


  “那最好就瞧一瞧吧!”隱修女揶揄地說道。“把頭從窗洞口伸進來好了。”


  劊子手仔細看了看母親的手指甲,不敢造次。


  “快點!”特裏斯丹剛部署好手下人馬,把老鼠洞圍得水泄不通,自己騎馬站在絞刑架旁邊,高聲嚷道。


  亨利埃再次回到巡檢大人的跟前,模樣兒真是狼狽不堪。


  他把繩索往地上一扔,一副呆相,把帽子拿在手裏轉過來轉過去。問道:“大人,從哪兒進去?”


  “從門唄。”


  “沒有門。”


  “從窗戶。”


  “太小了。”


  “那就打大些,你不是帶鎬子來了嗎?”特裏斯丹說道,怒氣衝天。


  母親一直警惕著,從洞穴底裏注視著外麵的動靜。她不再抱什麽希望了,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但絕不願意人家把她的女兒奪走。


  亨利埃·庫讚從柱子閣的棚子裏去找來絞刑時墊腳用的一隻工具箱,還從棚子裏拿來一架雙層梯子,隨即把它靠在絞刑架上。巡檢大人手下五六個人帶著鶴嘴鎬和撬杠,跟著特裏斯丹向窗洞走來。


  “老婆子,快把那個女子乖乖交給我們!”巡檢聲色俱厲地說道。


  她望著他,仿佛聽不懂似的。


  “上帝腦袋!”特裏斯丹又說。“聖上有旨,要絞死這個女巫,你幹嗎要阻攔?”


  可憐的女人一聽,又像往常那樣狂笑起來。


  “我幹嗎?她是我的女兒。”


  她說出這個字的聲調,真是擲地有聲,連亨利埃·庫讚聽了也不禁打個寒噤。


  “我也感到遺憾,可這是王上的旨意。”特裏斯丹接著說。她可怕地狂笑得更厲害了,喊道:“你的王上,跟我何幹?老實告訴你,她是我的女兒!”


  “捅牆!”特裏斯丹下令。


  要鑿一個夠大的牆洞,隻要把窗洞下麵的一塊基石挖掉就行了。母親聽見鶴嘴鎬和撬杠在挖她那堡壘的牆腳,不由得怒吼一聲,令人心驚膽顫,隨即在洞裏急得團團直轉,快如旋風,這是類似猛獸長期關在籠子裏所養成的習慣。她什麽也不說,兩眼炯炯發光。那些兵卒個個心底裏冷似寒冰。猝然,她抓起那塊石板,大笑一聲,雙手托起,向挖牆的那些人狠狠擲去。但由於雙手發抖擲歪了,一個也沒有砸到,石板骨碌碌直滾到特裏斯丹馬腳下才停住。她氣得咬牙切齒。


  這時候,太陽雖尚未升起,天已大亮,柱子閣那些殘舊蟲蛀的煙囪,染上了玫瑰紅的美麗朝霞,也顯得悅目了。此刻正是巴黎這座大都市一清早就起來的人們,神清氣爽,推開屋頂上天窗的時候。河灘廣場上開始有幾個鄉下人,還有幾個騎著毛驢去菜市場的水果商販陸續走過。他們看見老鼠洞周圍麋集著那隊兵卒,不由得停下了片刻,驚奇地察看了一下,隨即徑自走了。


  隱修女來到女兒身旁坐了下來,在她前麵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目光呆定,聽著一動也不動的可憐孩子一再喃喃念著:“弗比斯!弗比斯!”拆牆似乎在進展。隨著它不斷的進展,母親不由自主地直往後退,把女兒越摟越緊,直往牆壁上靠。突然,隱修女看見那塊石頭(因為她一直守望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它)鬆動了,又聽見特裏斯丹給挖牆的人打氣鼓勁的聲音。從某個時候起,她就身心交瘁,這時振作起精神,大叫起來,說話的聲音忽而像鋸子聲那樣刺耳,忽而結結巴巴,仿佛嘴上擠壓著萬般的咒罵,一齊同時迸發出來一樣。隻聽見她喊叫:“嗬!嗬!嗬!真是壞透了!你們是一幫強盜!你們果真要絞死我的女兒?我告訴你們,她是我的親骨肉!噢!膽小鬼!噢!劊子手走狗!豬狗不如的兵痞!殺人凶手!救命!救命!救命!他們就這樣要把我的女兒搶走嗎?所謂仁慈的上帝,到底何在?”


  於是她像一頭豹子那樣趴著,口吐白沫,目光迷離,毛發倒豎,衝著特裏斯丹咆哮著:

  “走近些,過來抓我的女兒吧!我這個女人告訴你,她是我的女兒,難道你真的聽不懂嗎?你知道不知道,有個孩子是什麽意思?唉!你這豺狼,難道你從來沒有跟你的母狼睡過?難道你從來沒有狼崽嗎?要是你有崽子,你聽到它們嗥叫時,難道你就無動於衷,不覺得肚子裏在翻騰嗎?”


  “使勁撬下那塊石頭,它已經鬆動了。”特裏斯丹說道。


  好幾根撬杠一起掀起那塊沉重的基石。前麵說過,這是母親的最後屏障。她撲了上去,使勁想頂住,用指甲緊抓那塊石頭,可是那麽巨大的一塊石頭,又有六條漢子拚命撬著,她哪能抓得住,一脫手,隻見它順著鐵撬杆慢慢滑落到地上。一看見入口已打通,母親索性橫倒在洞口前,用身體去堵塞缺口,雙臂扭曲,頭在石板上撞得直響,嗓門由於精疲力竭而嘶啞得幾乎聽不清,喊道:“救命呀!救火!救火!”


  “現在,去抓那個女子!”特裏斯丹說道,始終無動於衷。


  母親瞪著兵卒,樣子叫人望而生畏,他們寧願後退,也不想往前一步。


  “怎麽啦!”特裏斯丹嚷道,“亨利埃·庫讚,你上!”


  沒有一個人跨前一步。


  特裏斯丹罵道:“基督腦袋!還算是武士!一個娘們就把你們嚇得屁滾尿流!”


  “大人,您把這叫做一個娘們?”亨利埃說道。


  “她長著一頭獅鬣!”另一個接著說。


  “行啦!”特裏斯丹又說。“洞口夠大的,三個人齊頭進去,就像攻打蓬圖瓦茲時的突破口一樣,趕快了結,死穆罕默德!誰先後退,我就把他砍成兩段!”


  巡檢和母親都是咄咄逼人,兵卒們夾在中間,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終於橫下心來,向老鼠洞進發。


  隱修女見此情景,猛然跪了起來,撥開垂在臉上的頭發,兩隻擦傷的瘦手一下子又垂落在大腿上。於是,淚水奪眶而出,大滴大滴的淚珠順著麵頰的皺紋撲簌簌往下直淌,如同衝刷出河床的湍流一樣。與此同時,她開口了,可是聲音那樣哀婉,那樣溫柔,那樣順從,那樣令人心碎,叫特裏斯丹周圍那些連人肉都敢吃的老禁頭聽了,不止一個在揩眼淚。


  “各位大人!各位捕快先生,請聽我一言!這件事我非向你傾訴不可。這是我的女兒,知道嗎?是我從前丟失的小不丁點兒的親骨肉!請聽我說吧。這事說來話長。你們想想,諸位捕快先生我是很熟悉的。從前,由於我生活放蕩,孩子們常向我扔石頭,那時候捕快先生們一向對我都是很好的。你們明白嗎?當你們知道底細以後,你們會把我的孩子給我留下的!我是一個可憐的賣笑女子。是吉卜賽女人把她偷走的。我甚至把她的一隻小鞋一直保存了十五年。喏,就是這隻鞋。她那時就這樣小的腳。在蘭斯!花喜兒!苦難街!這一些你們可能全曉得。那就是我。那時候,你們還年輕,正是美好的時光。那時日子過得多麽輕鬆愉快。你們會可憐可憐我的,是不是,各位大人?吉卜賽女人偷走了我的女兒,把她藏了十五個春秋。我過去一直以為她死了。想想看,我的大好人們,我還以為她死了呀!我在這裏度過了十五個年頭,就在這地洞裏,冬天連個火取暖都沒有。這,可艱難呀!可憐的親愛的小鞋!我呼天喚地,慈悲的上帝終於聽到了。昨天夜裏,上帝把我的女兒還給我啦。這真是仁慈上帝顯示的奇跡嗬!我的女兒並沒有死。你們不會把她抓走的,我深信不疑。再說,要是換上我,我二話不說,可是她,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啊!她來日方長,讓她見見天日吧!……她有什麽對不住你們的地方呢?一點也沒有。我也沒有。我隻有她這點血脈了,我已經老了,她回到我身邊,這是聖母恩賜給我的福份,你們要是能設身處地地替我想一想,就好啦。再說,你們大家都是大好人!你們本不知道她是我的閨女,現在你們知道了。啊!她是我心頭上的肉呀!巡檢大老爺,我寧願我的肺腑被捅上一個大窟窿,也不願看見她手指頭擦破一點皮!看您的樣子是個和善的大老爺!我對您說的這一切,已經把事情的底細向您解釋清楚了,難道還會有假?啊!您也有母親,大人!您是長官,就求求您把我的孩子留下吧!您看,我跪著求您,就像祈求一個耶穌基督那樣!我並不向任何人乞求什麽,我是蘭斯人,各位老爺,我有一小塊田地,是我的舅舅馬伊埃特·勃拉東留給我的。我並不是叫花子。我什麽都不要,隻要我的孩子。啊!我要留住我的孩子!仁慈的上帝,他是萬物之主,不是平白無故就把孩子還給我的。國王!您說王上!就是把我的小女兒殺了,這並不能給他增添許多樂趣!況且國王是仁慈的!這是我的女兒!她是我的女兒,是我的!而不是國王的!也不是您的!我願意走開!我們願意走開!說到底,無非是兩個過路的女子,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女兒,讓她倆過去不就得了!放我們過去吧!我們是蘭斯人。啊!你們都是好人兒,捕快老爺們!我喜歡你們大家。你們請別抓走我的愛女,那是不行的!難道這是完全做不到的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的手勢,她的聲調,她吞泣飲淚的傾訴,合掌絞扭的動作,令人傷心的微笑,淚水盈眶的目光,痛苦的呻吟,辛酸的歎息,撕心裂肺的慘叫,顛三倒四和語無倫次的訴說,所有這一切,我們不想細表了。她不再作聲了,隱修士特裏斯丹緊蹙眉頭,那卻是為了掩飾他虎視眈眈的眼睛中滴溜直轉的一顆淚珠。然而他克製了這種軟弱心腸,口氣生硬地說了一句:“這是王上的旨意。”


  接著,他俯身湊近了亨利埃·庫讚的耳邊,悄悄說道:

  “趕快幹完了事!”這位威風凜凜的巡檢或許覺得,連他自己也心軟了。


  這個劊子手和捕快們闖進小屋裏。母親沒做任何的抵抗,隻是向女兒爬過去,奮不顧身撲上去。埃及少女看所見兵卒走近來,死亡的恐懼使她振作起來,高喊:“媽媽!我的媽啊!他們來了!快保護我呀!”其聲調的悲愴難以言表。“來了!我的心肝寶貝!媽來保護你!”母親應道,聲微氣弱,一把將她緊緊摟住,拚命吻她,將她全身吻遍。母女倆就這樣躺在地上,母親伏在女兒的身上,此情此景,實在催人淚下。


  亨利埃·庫讚把手伸到少女漂亮的肩膀下麵,把她攔腰抱住。她一感覺到這隻手,“呃”了一聲,便昏死過去。劊子手也情不自禁地眼淚直淌,一大滴一大滴地灑落在少女的身上,他要把她抱走,拚命想把母親拉開,可是,母親可以說雙手緊扣住女兒的腰間,抱得那樣死緊,要分開她是不可能的。亨利埃·庫讚隻得把少女拖出洞穴,順帶著把在少女的身後的母親也拖了出來。母親同樣緊閉著眼睛。


  這時候,太陽冉冉升起,廣場上已聚集了一大群人,遠遠望著這邊在石板地麵上拖著什麽東西向絞刑架走去。因為這是特裏斯丹行刑的方式,他有一種癖好,不許看熱鬧的人靠近。


  周圍的窗戶空無一人。隻是遠遠可以望見聖母院鍾樓頂上一個俯臨河灘的窗口,在晨曦的映照下,有兩個身穿黑衣的人影,似乎在向這邊張望。


  亨利埃·庫讚拖著母女倆,來到絞刑架腳下停了下來。心中不勝憐憫,連氣都喘不過來。他把絞索套在少女那令人愛慕的脖頸上。不幸的孩子一觸到那可怕的麻繩,抬起眼睛,看見頭頂上方石頭絞架伸著那好似瘦骨嶙峋的臂膀,不由得搖晃了一下身子,迸發出撕心裂肺的喊聲:“不!不!我不!”母親一直把頭埋在女兒的衣裳裏麵,魂飛魄散,一聲不響;隻看見她渾身直打哆嗦,隻聽見她拚命吻她的孩子。劊子手趁機急速鬆開母親緊緊抱住女犯人的雙臂。或許由於筋疲力盡,或許由於心如死灰,她任憑劊子手擺布。於是,劊子手把少女扛在肩上,這可愛的人兒,身子優美地折成兩截,垂落在劊子手那寬大的頭顱上,接著,劊子手踏上梯子,往上攀登。就在此刻,蹲在石板地上的母親一下子瞪大眼睛,神色駭人,不喊不叫,陡然一躍而起,如同猛獸撲食,向劊子手猛衝過去,狠狠咬住他的一隻手。真是快如閃電。劊子手痛得哇哇直叫。人們跑上前去,好不容易才把他那隻血淋淋的手從母親的牙齒中間拔了出來。她一直默不作聲。人們狠狠推開她,隻見她的腦袋耷拉下去,重重地砸在石板地上,再把她拉起,她又倒下。原來她已經死了。


  劊子手始終沒有放下那個姑娘,隨又攀著梯子繼續爬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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