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04章 三人心不同(2)
“耶穌啊!”百合花激動地對隊長說。“您瞧,好表哥!原來是那個帶著山羊的吉普賽壞女人!”
話音一落,朝弗比斯轉過身。他眼睛注視著載重車,臉色煞白。
“哪個帶山羊的吉普賽女人?”他喃喃地說。
“怎麽!”百合花又說,“您記不得啦?……”
弗比斯打斷她的話。“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跨了一步想走進屋裏。可是百合花,不久前曾因這個埃及少女而醋勁大發,此刻一下子清醒了,遂用敏銳和狐疑的目光瞅了他一眼。這時,她模模糊糊地想起曾聽人談過,有個隊長與這個女巫案件攪到了一起。
“您怎麽啦?”她對弗比斯說道。“聽說這個女人使您動過心。”
弗比斯強裝訕笑。
“我動心!根本沒有的事兒!啊,哈,就算是吧!”
“那麽,待著吧。”她說一不二地吩咐道。“我們一起看到結束。”
晦氣的隊長隻好待下來。他稍稍有些安心的是,女犯人的目光始終不離囚車的底板。千真萬確,那就是愛斯梅拉達。
就是在遭受這種恥辱和橫禍的最後時刻,她仍然是那麽漂亮,她那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因麵頰瘦削,顯得還要大些。她蒼白的麵容純淨、高尚,她仍然像從前的模樣,酷似馬薩奇奧①畫的聖母像,又類似拉斐爾畫的聖母,不過虛弱些,瘦削些,單薄些。
況且,她心靈上沒有一樣不是在抖動,除了羞恥心外,她一概聽之任之,因為在驚愕和絕望中她已精神崩潰了。囚車每顛簸一次,她的身體就顛簸一次,就像一件僵死或破碎的物件。她的目光暗淡而狂亂,還看見她眼裏有滴眼淚,卻滯留著不動,簡直可以說凍住了。
這時,陰森森的騎兵隊在一片歡樂的叫喊聲中和千奇百怪的姿態中穿過了人群。然而,作為忠實的吏官,我們不得不說,看到她那麽標致,又那麽痛苦不堪,許多人都動了惻隱之心,就是心腸最硬的人也很同情。囚車進了前庭。
①馬薩奇奧(1401—1429):意大利畫家。
囚車在聖母院正門前停住。押解的隊伍如臨大敵。人群一下子靜下來了,在這片充滿莊嚴和焦慮的沉默中,正門的兩扇門在鉸鏈發出短笛般的刺耳聲中,仿佛自動打開了。於是,人們可以一直望到教堂深處黑黝黝的、陰慘慘的,掛著黑紗的主祭壇上幾支蠟燭在遠處閃閃爍爍,似明似暗。教堂洞開,在光線眩人眼目的廣場中間像一個偌大的洞口。教堂盡頭,半圓形後殿的暗影裏,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一個巨大的銀十字架,展現在從穹頂垂掛到地麵的一條黑帷幕上,整個本堂闃無一人,不過在遠處唱詩班的神甫座席上,有幾個神甫的腦袋隱隱約約在移動;大門開啟的時候,教堂裏傳出一支莊嚴的歌聲,響亮,單調,有如一聲聲朝囚犯頭上射出的憂鬱的聖詩碎片。
“……我決不怕包圍我的人們:起來,主啊;救救我吧,上帝!”①
“……救救我吧,上帝!因為眾水已經進來,一直淹沒了我的靈魂。”
“……我深陷在淤泥中,沒有立腳之地。”②
在合唱外,同時有另一種聲音,在主祭壇的梯級上哼著那支悲哀的獻歌:
“誰聽我的話並深信派我來的人,誰就能永生,不是來受審判,並且死而複生。”③
①見《新約全書》啟示錄》第五章。原文為拉丁文。
②見《舊約全書·詩篇》第六十九章。原文為拉丁文。
③見《舊約全書·詩篇》第三章,原文為拉丁文。
幾個老人隱沒在黑暗中,從遠處為這個美麗的生靈歌唱,為這個洋溢著青春和活力,被春天的溫暖空氣撫愛,被燦爛陽光照耀著的生靈歌唱,這是追思彌撒。
人們肅默地聽著。
不幸的姑娘魂不附體,仿佛她的目光和思想都消失在教堂黑暗的深處。她那蒼白的嘴唇在翕動,似乎在祈禱。劊子手的隸役走到她跟前扶她下囚車時,聽到她低聲反複念著:弗比斯。
她的雙手鬆了綁,從囚車上下來,身旁跟著她的山羊;山羊也鬆了綁,感到自由了,歡快地咩咩叫著。他們讓她赤著腳,在堅硬的石板上一直走到大門的石階下。她脖子上的粗繩子拖到背後,活像跟在她身後的一條蛇。
這時,教堂裏的合唱停止了,一個碩大的金十字架和一排蠟燭在暗影中搖曳起來,聽得見身著雜色服裝的教堂侍衛們槍戟的響聲。過了一會兒,一長列穿無袖長袍的教士和穿祭披的副祭唱著讚美詩,莊嚴地朝犯人走來,在她和眾人跟前排起了隊。可是她的目光停在緊靠手執十字架的人後麵那個領頭的教士身上。她不由打了個寒噤,低聲說道:“哎呀!又是他!這個教士!”
他果真是副主教。他左邊是副領唱人,右邊是手執指揮杖的領唱人。副主教朝前走著,頭向後仰,眼睛瞪得老大,目不轉睛,高唱著:
“我從地下的深處呼喊,你就俯聽我的聲音。”
“你將我投下的深淵,就是海的深處。大水環繞我。”①
①見《舊約全書·約拿書》第二章。原文為拉丁文。
副主教穿著胸前繡著黑十字架的袈裟出現在尖拱形大門廊外麵的陽光下。此刻,他麵色煞白,人群中不止一個人還以為他是大理石主教雕像中的一個,本來跪在唱詩班墓石上,現在站起身到墳墓門口迎接那個即將死去的女人,把她帶到陰間裏去。
她呢,也是麵色煞白,宛若石像。有人把一支點燃的黃色大蠟燭放在她手上,她幾乎沒有發現。她沒有聽書記官尖聲宣讀那要命的悔罪書。別人要她回答“阿門”,她便回答“阿門”。當她看到那個教士示意要看守人走開,並獨自朝她走過來的時候,她才恢複了一點生氣和力量。
於是,她感到血液在頭腦中翻騰,已經麻木、冰冷的靈魂中殘存的一點義憤又重新燃燒起來。
副主教慢吞吞地走到她跟前。她身處絕境之中,仍然發現,他眼中閃爍著淫欲、嫉妒和渴望的目光,正掃視著她的裸體。隨後,他高聲問道:“姑娘,您請求上帝寬恕您的錯誤和失足嗎?”他又湊到她耳邊加上一句(旁觀者以為他在聽她最後的懺悔):“你需要我嗎?我還能救你!”
她盯著他說道:“滾開,惡魔!不然的話,我就告發你。”
他惡狠狠地笑了一笑,“誰也不會相信你的,你隻會在罪行外再加上一個誹謗罪!快回答!你要不要我?”
“你把我的弗比斯怎樣了?”
“他死了。”教士說。
恰好在這時候,倒黴的副主教機械地抬起頭,看到在廣場的另一頭,貢德洛裏埃府邸的陽台上,隊長正站在百合花的身旁。副主教搖晃了一下,把手搭在額頭上,又望了一會,低聲罵了一句,整個臉劇烈地抽搐起來。
“那好!你死吧,”他咬牙切齒地說,“誰也別想得到你。”
於是,他把手放在埃及姑娘頭上,用陰慘慘的聲音說道:
“現在去吧,罪惡的靈魂,願上帝憐憫你!”①
這是人們通常用來結束這一淒慘儀式的可怕慣用語,這是教士給劊子手的暗號。
民眾都跪了下來。
“主啊,請寬恕我。”②
依然站在大門尖拱下的神甫們念道。
“主啊,請寬恕我。”③
群眾跟著念了一遍,嗡嗡聲掠過他們頭頂,仿佛是洶湧波濤的拍擊聲。
“阿門。”副主教說。
他轉身背朝著女囚,腦袋耷拉在胸前,雙手合十,走進了教士們的行列,過了一會,連同十字架、蠟燭和僧衣,一齊消失在教堂那陰暗的拱頂下麵。他那響亮的嗓音逐漸淹沒在這絕望的詩句的合唱聲中:
“你的波浪洪濤,都漫過我身!”④
①見《舊約全書·約拿書》第二章。原文為拉丁文。
②原文為拉丁文。
③原文為拉丁文。
④見《舊約全書·約拿書》第二章,原文為拉丁文。
就在這時,教堂侍衛手中的矛戟鐵柄的斷斷續續的碰擊,在本堂的柱廊間漸漸低微了下去,好像鍾錘似的,敲響了女囚的喪鍾。
這時,聖母院的每道大門仍然開著,可以看見教堂裏空無一人,陰森森的,沒有蠟燭,也沒有聲音。
女囚仍然待在原處,一動不動,等候處置。一個執棒的捕快不得不跑去通知夏爾莫呂老爺,他在整個這段時間內都在研究大門上的浮雕,有人說那代表阿伯拉罕的獻祭,也有的說它代表煉金術的實驗,天使代表太陽,柴捆代表火,阿伯拉罕代表實驗者。
費了老大的勁才把他從凝望靜思中拔了出來,他終於轉過身子,向兩個黃衣人打了一個手勢,劊子手的兩個隸役立刻走近埃及姑娘,把她的雙手再捆起來。
不幸的姑娘重新登上囚車,在走向她生命的終點站時,想必對生命仍帶著幾分眷念而感到撕心裂肺的悲傷吧,她抬起通紅、幹澀的眼睛望著天空,望著太陽,望著把天空零零落落裁成四邊形和三角形的白雲,隨後她又低下頭,望著大地、人群、房屋……在黃衣人來綁她雙手的當兒,她猛然發出一聲可怕的叫喊,一聲快樂的叫喊。她就在那邊,在那個陽台上,她瞥見了,是他,她的朋友,她的主宰,弗比斯,她生命的另一個影子!法官撒了謊!教士撒了謊!正是他,她無可懷疑,他就在那兒,英俊,神采奕奕,穿著那身鮮豔的軍服,頭上佩著翎毛,腰上佩著寶劍!
“弗比斯!”她喊道,“我的弗比斯!”
她想朝他伸出因愛情和狂喜而顫抖的雙臂,可是雙臂被綁住了。
這時,她看到隊長皺了皺眉頭,一個漂亮的少女靠在他身上,嘴唇輕蔑地翕動,氣惱地望著他。隻見弗比斯說了幾句她從遠處聽不到的話,兩個人趕快溜到陽台的玻璃窗門後麵,窗門隨即關上了。
“弗比斯!”她發瘋地大聲喊道,“難道你也相信嗎?”
她的心中閃出一個奇怪的念頭,她想起她是因謀害弗比斯·德·夏托佩爾而被判死刑的。
她在那以前一直全力支撐著,但這最後一擊太厲害了。她一下子癱倒在路上,一動不動。
“快,”夏爾莫呂道。“把她抬上車去,馬上了結!”
還沒有人注意到,在門廊的尖形拱頂上麵,刻有曆代君王雕像的柱廊之間,一個奇怪的旁觀者一直不動聲色地觀望著。他的脖子伸得老長,相貌奇醜,若不是穿半紅半紫的奇怪衣服的話,準會被當作石頭怪獸中的一個,六百年來,教堂的長長簷槽就是通過石獸的口流下來的。這個旁觀者自中午起就在聖母院大門前,把所發生的一切都看在眼裏。從一開始,趁著沒有人注意,他就在柱廊的一根柱子上牢牢拴了一根打結的粗繩子,一頭在下,拖到石階上。綁完以後,他心平氣和地觀看起來,不時有一隻烏鴉從他麵前飛過,還打一聲呼哨呢。就在劊子手的兩個隸役決定執行夏爾莫呂的冷酷命令的當兒,他跨過長廊的欄杆,手腳膝蓋並用,抓住繩子,隻見他像一滴順著玻璃窗流淌下來的雨水,一下子從前牆滑落下來,飛快地跑向兩個隸役,揮動兩隻大拳頭,一手一個將他們打翻在地,用一隻手托起埃及少女,好似一個孩子提起他的玩具娃娃,一個箭步跨到教堂,將姑娘舉過頭頂,用一種令人驚駭的口氣叫道:聖地!
這一切如此迅速,恰似一道閃電劃破黑夜,一切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聖地!聖地!”人群反複喊道,千萬隻手拍著,卡齊莫多的獨眼閃耀著快樂和自豪的光芒。
這一陣震動使犯人蘇醒過來。她抬起眼睛,望了望卡齊莫多,隨後突然閉上眼睛,仿佛被她的救命者嚇住了。
夏爾莫呂一下子愣在那裏,劊子手,所有隨從,全都愣住了。的確,在聖母院的圍牆內,犯人是不可侵犯的。教堂是一個避難所。整個人類司法製度不準越過教堂的門檻。
卡齊莫多在門廊下停了下來。他的一雙大腳站在教堂石板地上,似乎比沉重的羅曼式石柱更堅實。他那頭發蓬亂的大腦袋瓜深埋在雙肩之間,有如埋在隻有獅鬣,沒有脖子的雄獅的雙肩之間。他長滿老繭的大手舉著那還在心驚肉跳的姑娘,好像舉著一條白練;他是那樣小心翼翼地托著她,好像生怕把她打碎,或是把她像花一樣弄枯萎了。他似乎覺得,這是一件精致、優美、珍貴的寶貝,是為別人的手而不是為他的手而做成的。不時,他好像連碰都不敢碰她,甚至不敢對著她呼吸。後來,他驀地把她緊緊抱在懷裏,緊貼他的雞胸,仿佛那是他的財富,他的珍寶;好像他是這孩子的母親一樣,他的獨眼低垂下來,望著她,把溫柔、痛苦、憐憫傾瀉在她臉上,然後又突然抬起頭來,眼中充滿光芒。這時女人們笑的笑,哭的哭,人們興奮得直跺腳,因為這時候,卡齊莫多真正顯出他的美。他是美的,他,這個孤兒,這個撿來的孩子,這個被遺棄的人,他感到自己孔武有力,他敢正麵藐視著這個將他驅逐,而他卻那麽強有力加以幹預的社會,藐視這個人類司法製度,敢於從中奪取其犧牲品,藐視所有這幫豺狼虎豹,迫使他們隻好空口亂嚼,藐視這幫警衛,這幫法官,這幫劊子手,以及國王的全部權力,統統被他這個卑賤者借上帝的力量砸得粉碎。
而且,一個如此醜陋的人竟然去保護一個如此不幸的人,
卡齊莫多竟然救下一個死刑犯,這真是一件感人肺腑的事啊。
這是自然界和人類社會中兩個極端悲慘的人互相接觸,互相幫助。然而,在勝利過去幾分鍾之後,卡齊莫多突然帶著他拯救的人鑽進了教堂。民眾總是崇尚一切壯舉的,張大眼睛望著陰暗的教堂,想找到他,惋惜他這麽快就在他們的歡呼聲中走開了。突然,人們看到他在法國列王雕像柱廊的一端又出現了。他像發狂似地奔跑,穿過柱廊,一邊托著他的勝利品,一邊叫喊著:“聖地!”群眾中再次爆發出掌聲。跑完了整個柱廊,又鑽進教堂裏麵。過了一會兒,在高處平台上重新出現了。他一直把埃及姑娘抱在懷中,一麵瘋狂地跑著,一麵喊道:“聖地!”群眾再一次歡呼。最後,他在鍾樓的塔頂上第三次出現,在那裏他好像驕傲地把救下的姑娘炫耀給全城人看。他響亮的聲音狂熱地重複三遍:“聖地!聖地!聖地!”
這聲音,人們很少聽見,他自己從未聽見,響徹雲霄。
“妙極了!妙極了!”站在他一邊的民眾喊道。這巨大的歡呼聲傳至河對岸,震撼著河灘廣場上的人群和那個眼盯著絞刑架,一直等著看熱鬧的隱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