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03章 一塊玉米餅的故事(2)
馬伊埃特停頓了一下又說:
“有人說看見她黃昏時從弗萊尚博門出了蘭斯城,也有人說她是在天剛亮時從老巴澤門出城的。有個窮人在今天某市場的那塊地裏的石十字架上,找到了她掛在上麵的那金十字架,就是六一年毀了她的那件金首飾,是她的第一個情郎、英俊的科蒙雷伊子爵送給她的禮物。帕蓋特哪怕再窮,也從舍不得把它脫手,把它當命根子一樣珍惜。因此一看見她把這金十字架也扔了,我們婦道人家都認為她已經自盡了。可是,旺特酒店的人說,曾在通往巴黎的那條石子路上,看見她赤著腳走過。不過,果真這樣的話,那她就得從維爾門出城,但這看法並不一致。換種說法會明白些,我深信她確實是從維爾門出去的,不過也就從這個人世間出去的。”
“不明白。”熱爾維絲說道。
“維爾,那是一條河呀。”馬伊埃特帶著憂傷的笑容應道。
“可憐的花喜兒!”烏達德說,不由一陣顫抖。“投河死了!”
“投河死了!”馬伊埃特緊接著說道。“想當年,居貝托這個好老爹坐船順流而下,唱著歌經過丹格橋下,有誰知道日後有一天,他親愛的小帕蓋特也從這橋下經過,卻既無歌聲,也無船隻呢?”
“還有那隻小鞋呢?”熱爾維絲問道。
“同那母親一起消失了。”馬伊埃特應道。
“可憐的小鞋呀!”烏達德說。
烏達德,肥胖而又容易動感情,跟著馬伊埃特唉聲歎氣,本來到此也就很滿足了,可是熱爾維絲好奇得多,問題還沒有窮究到底呐。
“還有那個妖怪呢?”她突然問馬伊埃特道。
“哪個妖怪?”馬伊埃特問道。
“就是巫婆丟在花喜兒家裏換走了她女兒的那個小埃及怪物唄!你們拿他怎麽了?我巴不得你們把他也淹死才好呢。”
“不。”馬伊埃特答道。
“怎麽!那是燒死的?其實,理該如此,一個妖孽嘛!”
“既沒有淹死,也沒有燒死,熱爾維絲。大主教大人很關心這個埃及孩子,給他驅了邪,洗了禮,仔細地祛除了附在他身上的魔鬼,然後把他送到巴黎來,作為一個棄嬰,放在聖母院前的木床上,讓人收養。”
“這班主教呀!”熱爾維絲嘀咕道。“他們滿肚子學問,做起事來非同一般。我倒要請教你,烏達德,把魔鬼算做棄嬰,這是怎麽一回事呀!這個小怪物準是個魔鬼,得了,馬伊埃特,這小怪物在巴黎又怎麽樣了?我相信,沒有一個好心腸的人會要收留他的。”
“不知道。”這個蘭斯女人答道。“正好那時我丈夫買下了伯呂公證事務所,離蘭斯城有八公裏遠,我們便不再關心這件事了;再說,伯呂前麵有兩座塞爾內土丘,擋住視線,望不見蘭斯大教堂的鍾樓。”
這三個可敬的女市民就這樣說說談談,已經來到了河灘廣場。由於全神貫注談論她們的故事,經過羅朗塔樓公用祈禱書前也沒有停步,就下意識地徑直朝恥辱柱走去,恥辱柱周圍的觀眾每時每刻都在不斷增多,很有可能此時吸引著眾人視線的景象,使她們完全忘記了老鼠洞和打算在那裏祈禱的事兒。想不到馬伊埃特手上牽著那個六歲的胖墩厄斯塔舍,突然提醒了她們那個東西。“媽媽,”他說,好像某種本能告訴他老鼠洞已經走過了。“現在可以吃餅了嗎?”
若是厄斯塔舍機靈一點,就是說不那麽嘴饞,他就會再等一等,等到歸去時,回到了大學城,到了瓦朗斯夫人街安德裏·繆斯尼埃的家裏,等到老鼠洞和玉米餅之間隔著塞納河的兩道河彎和老城的五座橋,那時才放大膽子,提出這樣一個難為情的問題:“媽媽,現在可以吃餅了嗎?”
厄斯塔舍此刻提出這個問題是很冒失的,卻提醒了馬伊埃特的注意。
“對啦,”她一下子叫了起來。“我們竟把隱修女給忘了!快告訴我老鼠洞在哪兒,我給她送餅去。”
“馬上就去。”烏達德說。“這可是一件善事。”
但對厄斯塔舍卻不是好事了。
“哎喲,我的餅!”他說著,一下子高聳左肩,一下子又高聳右肩,連連直碰著各邊耳朵,那是他極為不快的表示。
三個婦女轉身往回走,到了羅朗塔樓附近,烏達德對另兩個人說:“三個人可別同時都往洞裏看,免得把麻衣女嚇壞了。你倆裝做念著祈禱書的讚主篇,而我把臉孔貼到窗洞口去看。麻衣女有點認得我。你們什麽時候可以過去,我會告訴你們的。”
她獨自走到窗洞口。她的眼睛剛往裏麵一瞄,臉上立即露出一種悲天憫人的表情,原來又快活又開朗的麵容頓時改變了表情和臉色,仿佛從陽光下走到了月光下。眼睛濕了,嘴巴抽搐著像快要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她把一隻手指按在嘴唇上示意要馬伊埃特過去看。
馬伊埃特心情激動,悄悄地踮起腳尖走了過去,就像走近一個垂死的人的床前那樣。
兩個女子站在老鼠洞裝有柵欄的窗口前,一動也不動,大氣也不敢出,朝洞裏瞧著,眼前的景象實在悲慘。
那間鬥室又窄又淺,頂上尖拱狀,往裏麵看很像一頂主教的大法冠。光禿禿石板地麵的一個角落裏,有個女人,與其說是坐著,倒不如說是蹲著。下巴靠在膝蓋上,兩臂交叉,緊緊合抱在胸前。她就這樣蜷縮成一團,一件麻袋狀的褐色粗布長衫把她全身裹住,寬大的皺褶層疊,花白的長發從前麵披下來,遮住麵孔,順著雙腿直拖到腳上。乍一看,她活像映托在小屋陰暗底部的一個怪異的形體,一種似黑非黑的三棱體,被從窗洞口透進來的日光一映照,她身上有兩種反差強烈的色調,一半陰暗,一半明亮,宛如人們在夢中或是在戈雅①的非凡作品中所見到那種半暗半明的鬼魂,蒼白,呆板,陰森,蹲在墳墓上或靠在牢房的鐵柵上,這既非女人,也非男人;既不是活人,也不是確定的形體;這是一個影象,是真實與虛幻交錯、黑暗與光明交織的一種幻影。在那垂至地上的頭發掩蓋下,幾乎分辨不出一個消瘦和冷峻的身影;從她的長袍下,隱隱約約露出一隻攣縮在堅硬冰冷的石板地麵上的赤腳。這緊裹在喪服下若隱若現的依稀形體,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①戈雅(1746—1828),西班牙著名畫家。
這個仿佛被牢牢砌在石板上的形體,看上去沒有動作,沒有思想,沒有呼吸。時值一月,穿著那件狀如麻袋的單薄粗布衫,赤著腳癱坐在花崗石地麵上,沒有火取暖,呆在一間陰暗的黑牢裏,通風口是歪斜的,從外麵進來的隻是寒風,而不是陽光;對於這一切,她似乎並不痛苦,甚至連感覺也沒有。仿佛她跟著這黑牢已化作石頭,隨著這季節已變成冰。她雙手合掌,兩眼發呆。第一眼看去以為是個鬼魂,第二眼以為是個石像。
然而,她那發青的嘴唇不時微開,好透口氣,又不時顫抖,卻像隨風飄蕩的樹葉,死氣沉沉,呆板木然。
可是,她那雙暗淡的眼睛卻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一種深沉、陰鬱、冷靜的目光,不停地盯著小屋裏一個無法從外麵看得清的角落。這一目光仿佛把悲慘靈魂的一切傷感,都緊係在什麽神秘的事物上。
這就是那個因其住處而被稱為隱修女、又因其衣裳而被叫做麻衣女的人兒。
熱爾維絲也走過來和馬伊埃特及烏達德在一起了,三個女子都從窗洞口往裏張望。她們的頭把照進土牢裏的微弱光線擋住了,那個不幸的女人雖然沒有了光,但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們。烏達德低聲說道:“別打擾她。她出神入定,正在祈禱哩。”
這時候,馬伊埃特仔細察看那張消瘦、憔悴、披頭散發的臉孔,心裏益發惴惴不安,眼裏充滿著淚水,不由悄悄嘀咕了一句:“要是真的,那可太奇怪了!”
她把腦袋從通氣孔的欄柵當中伸進去,好不容易才看得見那悲慘女人一直盯著的那個角落。
她把頭從窗洞縮回來時,隻見她淚流滿臉。
“你們叫這個女人什麽來著?”她問烏達德。
“古杜爾修女。”
“而我呀,就叫她花喜兒帕蓋特。”馬伊埃特接著說。
於是,伸出一根指頭按住嘴唇,向呆若木雞的烏達德示意,要她把頭也伸進窗洞裏去看一看。
烏達德瞧了一瞧,隻見在隱修女陰沉的目光死盯著的角落裏,有一隻繡滿金銀箔片的粉紅色小緞鞋。
熱爾維絲也跟著去看,於是三個女子一起仔細瞧著那悲慘的母親,情不自禁都哭了起來。
可是,她們端視也罷,落淚也罷,絲毫沒有分散隱修女的注意力。她依然雙掌緊合,雙唇紋絲不動,雙眼發呆。凡是知道她底細的人,看見她這樣死盯著那隻小鞋心都碎了。
三位女子沒說一句話兒,她們不敢作聲,甚至連悄聲細語也不敢。眼見這種極度的沉默,這種極度的痛苦,這種極度的喪失記憶——除了一件東西外,其餘的一切統統忘卻了——,她們仿佛覺得置身在複活節或聖誕節的正祭台前,肅然起敬,沉思默想,隨時準備下跪了。她們仿佛在耶穌受難紀念日剛剛走進了教堂那般。
末了,還是三個人當中最好奇、因而也最不易動感情的熱爾維絲,試圖讓隱修女開口,便叫道:“嬤嬤!古杜爾嬤嬤!”
她這樣叫了三遍,聲音一遍比一遍高。隱修女紋絲不動,沒應一聲,沒看一眼,沒歎一口氣,沒有一點反應。
這回由烏達德來喊,聲音更甜蜜更溫柔:“嬤嬤!聖古杜爾嬤嬤!”
一樣的沉默,一樣的靜寂。
“一個怪女人!”熱爾維絲嚷道。“炮轟都無動於衷!”
“也許聾了。”烏達德唉聲歎氣道。
“也許瞎了。”熱爾維絲添上一句。
“也許死了。”馬伊埃特接著說。
說得也是,靈魂即使還沒有離開這麻木、沉睡、死氣沉沉的軀體,至少早已退卻並隱藏到深處去了,外部器官的感知再也傳達不到了。
“那麽隻好把這塊餅放在這窗口上啦。”烏達德說。“不過,哪個小孩會把餅拿走的。怎樣才能把她叫醒呢?”
直到此時,厄斯塔舍一直很開心,有隻大狗拖著一輛小車剛經過那裏,把他深深吸引住了,但突然發現他母親和兩個阿姨正湊在窗洞口看什麽東西,不由也好奇起來,便爬上一塊界石,踮起腳尖,把紅潤的小胖臉貼到窗口上,喊道:
“媽媽,看吧,我也來瞧一瞧!”
一聽見這清脆、純真、響亮的童聲,隱修女不由顫抖了一下,猛然轉過頭來,動作迅猛,好比鋼製彈簧一般;她伸出兩隻嶙峋的長手,把披在額頭上的頭發掠開來,用驚訝、苦楚、絕望的目光緊盯著孩子。這目光隻不過像道閃電,一閃即逝。
“哦,我的上帝啊!”她突然叫了一聲,同時又把腦袋藏在兩膝中間,聽那嘶啞的聲音,它經過胸膛時似乎把胸膛都撕裂了。“至少別叫我看見別人的孩子!”
“你好,太太。”孩子神情嚴肅地說道。
這一震撼有如山崩地裂,可以說把隱修女驚醒過來了。隻見她從頭到腳,全身一陣哆嗦,牙齒直打冷顫,格格發響,半抬起頭來,兩肘緊壓住雙腿,雙手緊握住兩腳,像要焐暖似的,她說:“噢!好冷!”
“可憐的人呀,你要點火嗎?”烏達德滿懷憐憫地問道。
她搖了搖頭,表示不要。
“那好吧,”烏達德又說,遞給她一隻小瓶子。“這是一點肉桂酒,可以給你暖暖身子,喝吧!”
她又搖搖頭,眼睛定定地望著烏達德,應道:“水。”
烏達德堅持道:“不,嬤嬤,一月裏涼水喝不得。應當喝一點酒,吃這塊我們特地為你做的玉米發麵餅。”
她推開馬伊埃特遞給她的餅,說道:“要黑麵包。”
“來吧,這兒有件大衣,比你身上的要暖和些。快披上吧!”熱爾維絲也頓生憐憫之心,脫下身上的羊毛披風,說道。
正如拒絕酒和餅一樣,她不肯收下這件大衣,說:“一件粗布衣。”
“不過,你多少也該看出來了吧,昨天是節日呀!”好心腸的烏達德又說。
“看出來了。”隱修女答道。“我水罐裏已經兩天沒有水了。”
她停了一下又說:“大家過節,把我給忘了。人家做得對。
我不想世人,世人為什麽要想我呢?冷灰對熄炭嘛。”
話音一落,她好像說了這麽多話感到疲乏了,又垂下頭,靠在膝蓋上。烏達德,頭腦簡單而心地善良,自以為聽懂了她最後幾句話的意思,認為她還在埋怨寒冷,便天真地答道:
“這麽說,你要一點火啦?”
“火!”麻衣女說,腔調顯得很怪。“那個已在地下十五年之久的可憐小娃娃,難道你也能給她生個火嗎?”
她手腳哆嗦,聲音發顫,眼睛閃亮,一下子跪了起來。忽然,伸出慘白枯瘦的手,指著那個正驚奇望著她的孩子,喊道:“快把這孩子帶走!埃及婆娘就要來了!”
她隨即一頭撲倒在地下,額頭碰在地麵石板上,其響聲就好比石頭相擊那樣。那三個女子以為她死了,但過了一會兒,她又動起來了,隻見她趴在地上,手腳並用,爬到放小鞋的那個角落去。這時她們三人不敢看下去了,再也瞅不見她了,隻聽到接連不斷的親吻聲,接連不斷的歎息聲,間雜著撕心裂肺的哭叫聲,一下又一下好像是頭撞牆的悶濁聲。接著,傳來一個猛烈的撞聲,把三個女子都嚇得搖搖晃晃,隨後就再也無聲無息了。
“說不定撞死了?”熱爾維絲說著,一邊貿然把頭伸到窗洞口去張望。“嬤嬤!古杜爾嬤嬤!”
“古杜爾嬤嬤!”烏達德也喊道。
“啊!我的天呀!她不動了!”熱爾維絲接著說。“她真的死了?古杜爾!古杜爾!”
馬伊埃特一直哽咽在那裏,連話也說不出來,這時使勁振作起精神來,說:“等一下。”隨即俯身向著窗洞喊道:“帕蓋特!花喜兒帕蓋特!”
就是一個孩子放鞭炮,看見沒有點燃,楞頭楞腦去吹,結果鞭炮竟對著他的眼睛炸開了,即便如此,也沒有像馬伊埃特冷不防高喊古杜爾修女的真名實姓,把她嚇得魂不附體。
隱修女渾身戰栗,光著腳站起,一下子跳到窗洞口,兩眼直冒火,把馬伊埃特、烏達德,另一個女子和孩子嚇得連忙往後退,一直退到河岸的欄杆邊去了。
這當兒,隱修女那張陰森的臉孔出現在窗洞口,緊貼著窗欄。她發出可怕的笑聲,喊道:“嗬!嗬!是那個埃及婆娘在喊我吧!”
就在這時候,她狂亂的目光被恥辱柱那邊的情景吸引住了。她憎惡地皺起額頭,兩隻骷髏般的胳膊伸到黑牢的外麵,像垂死的人那樣喘著粗氣,聲音嘶啞地吼道:“還是你,埃及妞!是你在叫我吧,你這偷小孩的賊婆娘!好呀!你該死!該死!該死!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