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02章 巴黎鳥瞰(1)
巴黎聖母院這座令人歎為觀止的教堂,我們在前麵曾試圖為看官盡量恢複其原貌,簡要指出了這座教堂在十五世紀時諸多美妙之處,而這些妙處恰好是今天所見不到的。不過我們省略了最美不勝收的一點,那就是從聖母院鍾樓頂上所一覽無餘的巴黎景觀。
鍾樓的堅牆厚垣,垂直開鑿著一道螺旋形樓梯,隻要順著這陰暗的樓梯拾級而上,經過漫長摸索之後,突然終於來到兩個高平台當中的一個,隻見陽光燦爛,清風習習,一片向四麵八方同時舒展開去的如畫美景盡收眼底。這樣的一種景觀意為自身生成①,我們的看官若是有幸參觀一座完整的、全麵的、清一色的峨特城池,諸如至今尚存的巴伐利亞的紐倫堡、西班牙的維多利亞,或者甚至小一些、卻隻要保存完好的樣品,諸如布列塔尼的維特雷、普魯士的諾豪森,便自可想見一斑了。
三百五十年前的巴黎,十五世紀的巴黎,已是一座大都市了。我們這般巴黎人,對於從那以後所取得的進展,普遍抱有錯誤的想法。其實,打從路易十一以來,巴黎的擴展頂多不超過三分之一,而且,其美觀方麵的損失遠遠超過了其在範圍擴大方麵的收獲。
眾所周知,巴黎誕生於形似搖籃的老城那座古老的小島。
這小島的河灘就是巴黎最早的城廓,塞納河就是它最早的溝塹。以後若幹世紀,巴黎依然是島嶼狀態,有兩道橋,一南一北,有兩個橋頭堡,既是城門又是堡壘,右岸的稱大堡,左岸的叫小堡。
①原文為拉丁文。
後來,從第一代①諸王統治時期起,由於河洲過於狹窄,再也沒有回旋的餘地,巴黎遂跨過了塞納河。於是,越過了大堡,越過了小堡,最早的一座城廓和塔樓便開始侵入塞納河兩岸的田野了。這座古老的城廓直至上世紀還有若幹遺跡,今天隻留下回憶而已,不過,這兒那兒,偶或可以發現從前流傳下來的東西,例如博代門,又稱博杜瓦耶門,即PortaBagauda。漸漸地,房屋如洪流一直從城市中心向外擴展、泛溢、侵蝕、損壞和吞沒這道城廓。為了抵擋這股洪流,菲利浦——奧古斯都造了一道新堤壩,建起一圈高大堅實的塔樓像鎖鏈似地把巴黎囚禁起來。以後整整一個多世紀,密密麻麻的房屋就在這盆子裏互相擠壓,堆積,像水在水庫裏那樣不斷上漲,因而開始向高空發展,樓上加樓,層層疊疊,宛如液流受壓,不停向上噴射,爭先恐後,看誰有能耐把腦袋瓜伸得比別人高,好多呼吸點空氣。街道越來越深,愈來愈窄;任何空地都填滿了,消失了。
房屋終於跳越了菲利浦——奧古斯都圈定的城垣,興高彩烈地在平原上四散開了,就像逃犯一樣,混亂不堪,到處亂竄。它們就在平原上安頓下來,在田野上開辟花園,開始過舒適的日子。打從一三六七年起,城市就向郊區大力擴張,以致後來不得不再建一堵圍牆,尤其是在右岸。這堵牆是查理五世建造的。可是,像巴黎這樣一個都市總是持續不斷的發展,隻有這樣的城市方能成為京城。這種城市就像大漏鬥,一個國家地理的、政治的、精神的、智力的所有川流,一個民族的所有自然川流,統統流到這裏匯集;可以說是文明之井,又是陰溝,凡是商業,工業,文化,居民,一個民族的一切元氣、一切生命、一切靈魂,都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一滴又一滴,不斷在這裏過濾,在這裏沉積。因此查理五世的城廓也遭受菲利浦——奧古斯都的城廓的命運。早在十五世紀末,那城廓就被跨越,被超過了,關廂也跑得更遠了。
①第一代諸王指墨洛溫王朝的曆代國王,從克洛韋斯一世(約466—511)至矮子丕平(714—768)。
到了十六世紀,乍一看城垣好象後退了,益發深入到舊城裏麵,因為城外一座新城已經很可觀了。因此,我們暫且就以十五世紀來說吧,那時巴黎就已經衝破那三道同心圓的城垣了,遠在叛教者朱利安①時代,大堡和小堡就可以說是這三道城垣的胚胎了。生機蓬勃的城市接連撐破了四道城箍,就像一個孩子長大了,把前一年的衣裳撐破了一樣。在路易十一時代,隨處可見在這片房屋海洋中有舊城廓若幹正在坍塌的鍾樓群露了出來,好比是洪水中冒出水麵來的山巔,也仿佛是淹沒在新巴黎城中的老巴黎城露出來的若幹群島。
此後,巴黎還有變遷,隻是對我們觀瞻並不是什麽好事。不過,巴黎以後隻有跨過了一道城垣,就是路易十五②興建的。
①路易十五(1710—1774):法國國王(1715—1774)。
②朱利安(尤利安努斯)(331—363):羅馬皇帝(361—363),反對基督教,主張創立異教,故得名叛教者朱利安。
這道用汙泥和垃圾築成的可憐城牆,倒是與這位國王很相稱,與詩人的歌唱也很相稱:環繞巴黎的牆垣叫巴黎不勝其煩①到了十五世紀,巴黎還是分成三個完全分開、截然不同的城市,各有其麵貌、特色、風俗、習慣、特權和曆史。這就是老城、大學城、新城。老城在河洲上,最古老,範圍最小,是另兩座城市的母親,夾在她倆中間,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像是一個老太婆夾在兩個高挑個兒的美女中間。大學城在塞納河左岸,從小塔一直延伸到納勒塔,這兩個點分別相當於今日巴黎的酒市場和鑄幣坊。大學城的城廓相當深遠地伸入那片朱利安曾建造其溫泉浴室的田野。聖日芮維埃芙山也包括在其中。這道弧形城牆的中心頂點是教皇門,即大致上相當於先賢祠的現在位置。新城是巴黎三大塊中最大的一塊,位於塞納河的右岸。沿河的堤岸,雖然衝垮了,或者說有幾個地段中斷了,還是沿著塞納河而下,從比利炮台一直延伸到樹林炮台,換言之,從今日豐登穀倉所在地直至杜伊勒裏宮所在地。塞納河把京城的城廓切成四個點,左岸為小塔和納勒塔,右岸是比利炮台和樹林炮台,這四個點被譽稱為巴黎四塔。新城伸入田野的深度遠超過大學城。新城城廓(即查理五世城廓)的頂點在聖德尼門和聖馬丁門,這兩座城門的地點至今沒有變動過。
正如上述,巴黎這三大區劃,每個都是一座城市,隻是
過於特別,反而不完整了,任何一座都不能脫離另兩座而單獨存在。
①原詩反複使用法文“牆”(Lemur)這個詞構成的雙音節派生詞,含有揶揄之意。
因此三副麵貌迥然不同。老城,教堂林立;新城,宮殿鱗次櫛比;大學城,學府比比皆是。這裏姑且不談老巴黎城種種次要的特點,也不談那隨心所欲的過路稅,隻是從一般的觀點和整體上來看看市政管轄的混亂狀況,大體來說,小島歸主教管轄,右岸歸府尹管轄,左岸歸學董管轄。巴黎府尹是王室大臣而不是市府官吏,所以統管一切。老城有聖母院,新城有盧浮宮和市政廳,大學城有索邦學堂①。新城還有菜市場,老城有主宮醫院,大學城有神學子草場。學子在左岸犯了法,得在小島上的司法宮受審,卻要在右岸的鷹山受懲處。除非學董認為學府勢力強大而國王弱小,出麵進行幹預,那是因為在校內被吊死是學子們的一種特權。
(順便提一下,大部分這種特權,以及比上述這一條更好的其他特權,都是靠造反和叛亂強行從國王手中奪取來的。這是亙古的做法。隻有人民去奪取,國王才不得不丟手。有一份關於效忠國王的古老文獻竟直言不諱地寫道:“市民對國王的效忠,雖然有時被叛亂所打斷,還是產生了市民的特權。”②
在十五世紀,塞納河在巴黎城廓內流經五個河洲:魯維
埃洲,那時樹木蔥蘢,如今隻剩下柴禾了;
①原文為拉丁文。
②索邦學堂(laSorbonne):原來的巴黎大學,成立於一二五七年,現在隻是巴黎十三所大學之一的一部分。
母牛洲和聖母院洲,都是一片荒涼,隻有一間破屋,兩洲均是主教采地(到了十七世紀,兩洲合並為一,在上麵大興土木,現在名為聖路易洲①);最後便是老城及其尖端的牛渡小洲,後來這個小洲沉陷在新橋的土堤下麵了。老城當時有五座橋,右邊有三座,即聖母院石橋、錢幣兌換所石橋、磨坊木橋;左邊有兩座,即石頭小橋和聖米歇爾木橋,橋上都有房屋。大學城有菲利浦——奧古斯都興建的六座門,從小塔作為起點,就是聖維克多門、博代爾門、教皇門、聖雅各門、聖米歇爾門、聖日耳曼門。新城有查理五世興建的六座門,從比利炮台起,便是聖安東門、聖殿門、聖馬丁門、聖德尼門、蒙馬特爾門、聖奧諾雷門。所有這些門都是既堅實又美麗,美麗並不影響其堅固。有一道溝塹,又寬又深,冬汛②水漲,水急流速,環繞著整個巴黎的城牆根;水來自塞納河。夜裏各城門緊閉,全城兩端用幾根粗大鐵鏈攔住溝麵,巴黎便可安然睡覺了。
俯瞰之下,老城、大學城、新城這三鎮仔細一看,都是街道縱橫交錯,亂七八糟,各像一件編織的毛衣,拆也拆不開。不過,第一眼便可看出,這三大部分還是形成一個整體的,隻見兩條平行的長街,不斷延展,毫無阻礙,幾乎一溜筆直,從南向北,正好與塞納河垂直,一起貫穿三城,加以連接,加以混合,把這一座城市的人流不停地注入、傾入和移入另一城內,由此三城合而為一。第一條長街從聖雅各門至聖馬丁門,在大學城稱之為聖雅各街,在老城叫它為猶太街,在新城名為聖馬丁街;這條長街跨過塞納河兩次,一次名叫小橋,另一次名叫聖母院橋。
①指冬末春初,冰消雪融,塞納河水上漲。
②聖路易洲在塞納河中,至今仍在,與聖母院所在的城島東西相望,但並不包括聖母院洲。
第二條長街在左岸,名為豎琴街,在老城河洲上叫做箍桶街,在右岸叫做聖德尼街,在塞納河兩道河汊上各有一座橋,一座叫做聖米歇爾橋,另一座叫錢幣兌換所橋,這條長街起自大學城的聖米歇爾門,止於新城的聖德尼門。不過,名稱盡管各異,街道始終隻有兩條。這是兩條母體街,是兩條繁衍街,是巴黎的兩條大動脈,向三座城池的一切大小血管輸送血液或回收血液。
除了這橫貫巴黎全城、為京都所共有的兩條主幹道之外,新城和大學城都單獨各有一條特別的大街,縱貫各自城池,並與塞納河並行,而且延伸開去,恰好與那條動脈大街交叉成直角。這樣,在新城,從聖安東門可以筆直地到達聖奧諾雷門;在大學城,可以從聖維克多門直至聖日耳曼門。這兩條大道與上述兩條長街交叉,形成總網絡,巴黎那迷宮似的路網,四麵八方,密密麻麻,盤繞結節,這個路網就基於那總網絡之上。然而,隻要留神觀察,從這難以辨認的網絡圖中還可以清楚看出兩束大街,一束在大學城,另一束在新城,好比兩束鮮花,從各座橋到每座城門竟相開放。
這個幾何平麵圖至今還依稀可辨。
現在,我們不妨要問,一四八二年從巴黎聖母院鍾樓上俯瞰全城,是一幅怎樣的畫景呢?這是我們就要努力描述的。
遊客氣喘籲籲地爬上了那鍾樓頂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茫茫的屋頂、煙囪、街道、橋梁、廣場、尖塔和鍾樓,令人眼花繚亂。一切一齊湧至眼前:石砌的山牆、尖角的屋頂、牆拐角懸空的小塔、石壘的金字塔、十五世紀石板方碑、城堡光禿禿的圓形主塔、教堂精細裝飾的方形塔,大的,小的,粗大厚重的,小巧玲瓏的,紛至遝來,叫人目不暇接。久而久之,目光深深陷入這迷宮裏,把您也看得出神了。在迷宮裏,從那門麵雕梁畫棟、外部屋架木頭結構、大門扁圓、樓層懸垂的最末等的房舍,直至當時塔樓如列柱林立的富麗堂皇的盧浮宮,無一不是匠心獨運,合情合理,才華橫溢,美不勝收,無一不是藝術的結晶。然而,當我們的眼睛漸漸適應這紛陳雜遝的建築物時,還是可以區分出主要一些群體來的。
首先是老城。用索瓦爾的說法,叫“城島”,在他雜亂的著作中有時也有一些文筆優美的詞句:城島宛如一艘大船順流駛向塞納河中央,結果陷入泥沙而擱淺了。我們剛才說過,在十五世紀時,這隻大船由五座橋梁係泊於塞納河兩岸。這種大船形狀也曾引起紋章記述家的震驚,因為,據法萬和帕斯基埃說,巴黎古老城徽之所以以船做為紋章,原因就在於此,而並不是由於諾曼底人圍攻巴黎①。對於擅長破譯紋章的人來說,紋章始終是一個難解之謎,紋章是一種難懂的語言。
中世紀後半期的全部曆史都寫在紋章中,正如前半期的曆史都寫在羅曼教堂的象征符號之中。這是繼神權政治象形文字之後的封建製度象形文字。
①諾曼底大公理查一世(942—996),曆史上被稱為無畏理查一世,曾大舉入侵內地,一直打到巴黎城下,迫使法國國王終於承認他為諾曼底公國的君主。
因此,老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船尾朝東,船頭向西。你一轉向船頭,呈現在麵前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古老屋頂,仿佛是一群鋪天蓋地的牛羊,而浮現在其上麵的是聖小教堂後殿的鉛皮圓屋頂,遠望過去,好似一隻大象後背上馱著教堂的鍾樓。這裏不妨略帶一句,這鍾樓的尖頂如箭穿空,是所有鍾樓尖頂最大膽求新、最精雕細刻、最玲瓏剔透的,透過其網扣似的塔錐,碧空一覽無餘。聖母院前麵,就在近前,有三條街道像三條河流似地注入教堂廣場,這是有著古老房屋的美麗廣場。廣場南側,斜立著主宮醫院那皺巴巴、陰沉沉的正麵屋牆,以及探頭探腦似的仿佛長滿膿皰和疣子的屋頂。
右邊,左邊,東邊,西邊,在老城如此窄小的城池內,矗立著二十一座教堂的鍾樓,年代不一,形狀各異,大小不同,從被稱為“海神獄”(carcerGlaucini)的隘口聖德尼教堂那羅曼式低矮、腐蛀的風鈴花形的鍾樓,直至牛市聖彼得教堂和聖朗德裏教堂那些細針狀的鍾樓,形形色色,應有俱有。聖母院後麵,北邊是峨特式長廊的隱修院,南邊是半羅曼式的主教府邸,東邊是“場地”荒蕪尖岬。在那重重疊疊的房屋中,還可以從當時屋頂上高聳的那種透空的石煙囪帽,分辨出各宮殿最高層的窗戶,分辨出查理六世在位時巴黎府贈給朱韋納·德·於爾森的那座官邸。稍遠處,是帕呂市場那些塗了瀝青的簡陋棚屋;再過去是老聖日耳曼教堂嶄新的半圓形後殿,一四五八年延伸到費弗的一段街道;還有,隨處可見人群擁擠的十字路口,某街角的恥辱柱,菲利浦——奧古斯都時代留下來的一段漂亮的石板路,正中劃明供馳馬的箭道,不過到了十六世紀改成亂七八糟的碎石路,名為同盟路;還有一個荒涼的後院,樓梯上有著十五世紀常建的、如今在布爾多內街還可看到的那種半透明的角樓。最後,在聖小教堂右邊,是司法宮座落在水邊的朝西的群塔。老城西端是禦花園,樹木參天,把牛渡小洲遮住了,至於塞納河,從聖母院鍾樓上俯視,幾乎隻能看見老城兩側的河水而已。塞納河隱沒在各座橋下,而各座橋又隱沒在房屋下麵。
放眼望去,這些橋梁的屋頂①綠得照眼,塞納河的霧氣使它們過早地長滿了青苔。若縱目向左朝大學城眺望,映入眼簾的第一座建築物,就是小堡那有如花束的粗矮塔群,小堡張開大口的門廊把小橋的一端吞沒了。如果再縱目從東向西,從小塔向納勒塔遠望,隻見長長一帶房舍,雕梁畫棟,彩色玻璃窗戶,層層疊疊,突出在石路上方;還可以看見一派市民房舍的山牆,曲曲折折,望也望不到盡頭,時常被一道街口所切斷,也不時被一幢石牆大樓的正麵或側麵所切割;大樓四平八穩,連同庭院和花園,廂房和主體,夾在那彼此緊挨著的狹窄民舍當中,猶如一個領主老爺夾在一大堆平民百姓中間。沿河街道上有五、六座這樣的大廈,諸如與貝爾納丹修道院共用小塔旁邊大院牆的洛林公館,再如納勒公館,其主塔正好是巴黎的標界,那黑色三角形的尖形屋頂一年當中有三個月把殷紅的夕陽遮住了一角。
不過,塞納河的這一邊遠不如那一邊商業繁忙,這一邊學子比工匠多,因此更吵鬧,人群也更多,真正說起來,河沿街隻從聖米歇爾橋到納勒塔這一段而已。河岸其他部分,或者如過了貝爾納丹修道院都是光禿禿的河灘,或者如兩座橋梁中間都是些屋基浸在河裏的重重疊疊的民舍。
①當時橋上蓋有房屋,這裏指橋上房屋的屋頂。
浣衣女的喧
鬧聲震天價響,她們從早到晚叫呀,說呀,唱呀,狠捶衣服呀,跟現在的情形一樣。這算得上是巴黎一件不小的賞心樂事吧。
大學城看起來是一個整體。從這一頭到那一頭,都是清一色、嚴實的整體。那成千上萬的屋頂密密麻麻,有棱有角,粘附緊貼,幾乎都是由一幾何原理構成的,俯瞰之下,呈現出同一物質的晶體狀態。橫七豎八的街道,並沒有把這一片房屋切成大小過於參差不齊的碎塊。四十二所學院相當均勻地分布在大學城,四處都有;這些美麗建築物的屋頂,形式多樣,煞是有趣,都是與它們所淩駕的普通屋頂全出自同一藝術,終究是同一幾何圖形的平方或立方的乘積罷了。因此,這些屋頂隻是使整體趨於多樣化,而沒有擾亂整體的統一;隻是使整體臻於完備,而沒有變成累贅。幾何學的精髓,就是和諧一致。
這裏那裏,還可以看見若幹漂亮的府邸,金碧輝煌,高凸在左岸那些如畫的頂樓之上,諸如現在已不複存在的內韋爾公館、羅馬公館、蘭斯公館,還有克呂尼府第,至今猶存,讓藝術家感到寬慰,不過幾年前有人連笨豬蠢驢都不如,居然把它的塔樓砍掉了。克呂尼附近,有座羅馬式宮殿,開著幾道別致的圓頂拱門,那就是朱利安所建的溫泉浴室。還有許多修道院,跟上述官邸相比,更帶有一種虔誠之美,更兼有一種莊嚴之雄,但其雄偉壯麗絕不亞於官邸。首先惹人注目的是那座帶有三座鍾樓的貝爾納丹修道院;還有聖日芮維埃芙修道院,其方形塔尚在,但其餘的全蕩然無存,令人不勝惋惜;還有索拜學堂,半是神學院半是寺院,隻幸存下來令人讚賞不已的中堂,即聖馬太教派那四邊形的美麗隱修院;這隱修院的旁邊是聖伯努瓦隱修院,在本書出版第七版和第八版之間,人們在隱修院的牆上馬馬虎虎造了一個戲台;還有三道巨大山牆並列的結繩派修道院,以及奧古斯都教派修道院,其優美多姿的尖塔形如齒狀,在巴黎這一邊,從西數起,位於納勒塔之後,算是第二個這種形狀的尖塔。各個學院實際上是修道院與人世之間的中間環節,在府邸和寺院之間這一建築係列裏位居其中,嚴肅而又優雅,雕刻不如宮殿那麽飄灑,建築風格不像修道院那樣嚴肅。峨特藝術恰好不偏不倚地在華麗與簡樸之間保持了平衡,不幸的是這些文物幾乎已蕩然無存了。大學城裏教堂眾多,座座光彩奪目,從聖朱利安的圓拱穹窿到聖塞維蘭的尖拱穹窿,凡是建築藝術各個時期的風格,也無所不有。這些教堂都高踞一切之上,而且,仿佛在這和聲組合中又增添了一種和聲,教堂那如箭穿空的尖頂,那透空的鍾樓,那纖細如針的塔尖(這種針狀的線條無非是屋頂尖角一種奇妙的誇張而已),時時刻刻把一麵麵山牆犬牙交錯的邊緣刺破了。
大學城,丘陵起伏。聖日芮維埃芙山像一個巨大圓瓶兀自隆起在東南邊,這倒是很值得從聖母院頂上觀看一下的:隻見那許許多多狹窄彎曲的街道(今天的拉丁區),那密密麻麻的屋宇,從山頂上向四麵八方撒散開來,幾乎一溜筆直地沿著山坡俯衝下去,直至河邊,有的像要跌倒,有的像要再爬起來,但又都似乎彼此相互扶持。還可以看見密密麻麻的黑點點,熙來攘往,絡繹不絕,在街上彼此擦肩而過,叫人看了眼花繚亂。那便是從遠方高處所看見的群眾。
這無數的房頂、尖塔、高高低低的屋宇,把大學城的外廓線,折疊的折疊,扭曲的扭曲,蠶食的蠶食,真是千奇百怪。從它們的空隙中,最後可以隱隱約約不時看見一大段布滿青苔的院牆、一座厚實的圓塔、一道形似堡壘的有雉堞的城門,那便是菲利浦—奧古斯都修道院。再過去是一片翠綠的草地,再過去是一條條消失在遠方的道路,沿途還稀稀疏疏散落著幾間近郊房舍,而且越遠越稀少。這些關廂村鎮有些還是很大的。首先是從小塔作為起點的聖維克多鎮,那裏有一座在比埃弗爾河上的單拱橋,一座可以看到胖子路易①墓誌銘(épitaphiumLudiviciGrossi)的修道院,還有一座有著八角尖頂、尖頂旁有四個十一世紀小鍾樓的教堂(這樣的教堂現在在埃唐普還有一座,還沒有拆毀);其次是聖馬爾索鎮,那裏有三座教堂和一座修道院。然後,左邊越過戈伯蘭家②的磨坊和四道白牆,就到了聖雅各鎮,那裏交叉路口有座精雕細刻的美麗十字架,那裏有一座上隘口聖雅各教堂,當時是峨特式的,尖頂十分可愛;還有十四世紀聖瑪格魯瓦教堂,拿破侖曾把其漂亮的中堂改做草倉;還有田園聖母院,裏麵有拜占庭風格的鑲嵌畫。最後,視線越過平野的夏特赫寺院——與司法宮同時代的富麗堂皇的建築物,有著分隔成格子狀的小花園——,再越過少有人跡的沃維爾廢墟,向西望去便是聖日耳曼—德—普瑞教堂的三座羅曼式尖形屋頂。
聖日耳曼鎮已是一個大市鎮,有十五到二十條街道。
①著名的染印家族。
②胖子路易,即路易六世(1081—1317),法國國王(1108—1137)。
聖絮爾皮斯修道院的尖頂鍾樓就在鎮上的一角。在其近旁,可以分辨出聖日耳曼集市場的四邊形圍牆,時至今日,依然是個市場;接著是寺院住持的恥辱柱,那是漂亮的小圓塔,塔頂有個鉛皮的塔錐。磚瓦坊和通往公用烘爐的窯爐街,都在更遠的地方,磨坊在街盡頭的土丘上,還有麻風病院那座孤零零的偏僻小房子。然而,特別引人注目,叫人久久凝視的,還是聖日耳曼—德—普瑞修道院本身。誠然,這座寺院,落落大方,既像一座教堂,又像一座領主府第,稱得上是修道院宮殿,巴黎曆任主教都以在此留宿一夜為榮;還有那齋堂,建築師把它造得非同凡響,其氣派、美觀、花瓣格子窗的壯麗,都像是主教堂似的;還有那恭奉聖母的雅致的小教堂,那宏大的僧舍,那寬闊的一個個花園,那狼牙閘門,那吊橋,那看上去像是把四周綠茵剪成一個個缺口的牆垛子,以及那常有武士的甲胄與主教金光閃閃的道袍交互輝映的座座庭院,所有這一切都圍繞著那座落在峨特式後殿的三座半圓拱頂的高尖塔而聯係在一起,猶如一幅光輝燦爛的畫圖掛在天際。
在大學城長久留連之後,末了,您再轉向右岸,縱目眺望新城,景色頓時改變了。其實,新城比大學城廣大得多,卻不像大學城那樣渾然一體。一眼便可以看出,新城分成好幾大片、景象迥異。首先,在東邊,新城的這一部分今天仍然沿用加繆洛熱納①誘使愷撒陷入泥潭的那片沼澤為名。在十五世紀,那裏宮殿如林,這一大片屋宇直抵河邊。儒伊公館、桑斯公館、巴爾博公館和王後行宮這四座府第幾乎緊連在一起,其石板屋頂和細長的角樓都倒映在塞納河中。
①加繆洛熱納:高盧人的首領,卒於公元前五十一年,曾把愷撒的大將及其軍隊誘入沼澤。
這四座廈都座落在諾南迪埃爾街和塞萊斯坦修道院之間,四座府邸的山牆和雉堞被修道院的尖頂一襯托,輪廓線益發顯得優雅飄逸。這些豪華公館的前麵,盡管有若幹暗綠色的破房子瀕臨水邊,卻遮不住公館正麵的美麗棱角,遮不住公館寬大的石框方形格子窗、堆滿塑像的尖拱門廊、棱角總是那樣分明的牆垣的尖脊,也遮不住所有這一切美妙的建築奇珍。正是這些建築奇珍,才使得峨特藝術看來又重新與每座宏偉建築物結合在一起。這一座座華麗公館的後麵,是巧奪天工的聖波爾行宮的圍牆,它伸向四麵八方,廣闊無邊,形式多樣,時而像一座城堡,有著斷垣、綠籬和雉堞,時而像一座女修道院,隱沒在大樹之中。聖波爾行宮廣大無比,法蘭西國王在這裏足可以冠冕堂皇地安頓二十二位諸如王太子或勃艮第公爵這樣身份的王親國戚,以及他們成群的仆役和侍從,且不談那班大領主了;皇帝來巴黎觀光時也在這裏下榻;還有社會名流在這行宮裏也各有單獨的宅邸。這裏不妨說一下,當時一個王爺的寓所起碼不少於十一個房間,從金碧輝煌的臥室直至祈禱室,應有盡有,姑且不談一道道長廊,一間間浴室,一個個爐灶房,以及每套寓所必備的其他“額外空地”;更不用說國王的每位佳賓專用的一座座花園;也不必說大大小小的廚房、地窖、配膳室、家人公共膳堂;還有一些家禽飼養場,設有二十二個通用實驗室,從燒烤到配酒都研究;還有千百種娛樂,什麽曲棍球啦,手網球啦,鐵環球啦;還有養禽欄,養魚池,馴馬場,馬廄,牛羊圈;圖書室,兵器室和打鐵場。這就是當時一座宮殿、一座盧浮宮、一座聖波爾行宮的情況。一座城中之城。
從我們所在的聖母院鍾樓上眺望聖波爾行宮,它雖然被上述四座公館幾乎遮住了一半,但依然很浩大,看起來美不勝收。可以很清楚分辨出那三座被查理五世合並為這座行宮的大廈,盡管它們由幾道帶有彩色玻璃窗和小圓柱的長廊與行宮主體建築巧妙地緊緊連結在一起。這三座大廈是小繆斯府邸、聖莫爾神父府邸和埃唐普伯爵府邸。小繆斯府邸,屋頂邊緣裝飾著花邊形欄杆,神采優雅;聖莫爾神父府邸,地形起伏如一座碉堡,有一座大炮台,許多箭孔、槍眼、鐵雀①,薩克遜式寬闊大門上端,在吊橋的兩邊槽口之間,刻有神父的紋章;埃唐普伯爵府邸,主樓頂層已經坍塌,看起來呈圓形,缺口比比皆是,好似一個雞冠;老橡樹三五成叢,疏疏落落,好像一朵朵偌大的花萊;個個水池,池水清澈,光影掩映,漣漪粼粼,有幾隻天鵝在戲水;還有許多庭院,可以看見其中一段段如畫的景色。社會名流公館,尖拱低矮,薩克遜式柱子粗短,狼牙閘門一道道,好像獅子吼叫個不停②;穿過這一切可以望見聖母瑪麗亞教堂斑剝的尖塔;左邊,還有巴黎府尹公館,兩側是四座精工鏤空的小塔;正中深處才是真正的聖波爾行宮,門麵一再增多,自查理五世起接二連三地不斷對行宮進行妝扮修飾,雜亂無章,畫蛇添足,兩百年來建築師個個隨心所欲,在其各座小教堂任意增添半圓後殿,在其道道長廊上任意砌起山牆,在其屋頂上任意豎起無鐵雀指城牆外部的突角,用以防備敵人爬牆襲擊。
①社會名流公館在法文中稱“雄獅公館”,所以這裏才用“獅子吼叫”這個譬喻。
②數隨風轉動的風標;行宮的兩座高塔相連,圓錐形頂蓋的底部圍著一道垛子,頂蓋看起來就像卷邊的尖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