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02
歪歪倒倒掙紮了好一陣,她才把具屍體從穿堂拖到了後麵走廊上,然後停下來,用手背擦掉額上的汗珠,回頭看看媚蘭,隻見她靠牆根坐在那裏,兩臂緊抱膝蓋遮掩著裸露的侞房。媚蘭在這樣的時刻還一味地拘禮害羞,真是太傻了,思嘉想到這裏就惱火了,正是因為這種過分拘謹的作風常常叫思嘉瞧不起她。不過她隨即又覺得有點慚愧,因為畢竟——畢竟,媚蘭在分娩後不久就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並且拿起一件連她也很難舉起的武器趕著支持她來了。這裏表現了一種思嘉深知自己並不具備的勇氣,一種犀利而堅韌的勇氣,如媚蘭在亞特蘭大陷落那天夜裏和回家的長途旅行中所表現的那樣。這種捉摸不著也不顯眼的勇氣,正是威爾克斯家的人所共有的,但思嘉卻不理解,隻不過勉強表示讚賞罷了。
“回床上躺著去,\她回過頭來說了一聲。\要不你就活不成了。讓我把他埋掉以後再來擦洗這些髒東西吧。”“我去拿條破地毯來擦吧,\媚蘭小聲說,一麵皺著眉頭看看那攤血汙。
“那好,我不管了,你就自己找死去。要是我還沒有弄完就有人回來了,你把他們留在屋裏,告訴他們那騎馬是剛剛從別處跑來的。\媚蘭坐在早晨的陽光下瑟瑟發抖,一麵捂住耳朵,免得聽見死人腦袋一路敲著走廊台階的砰砰聲。
一看便知道它是從最近的戰鬥中跑散的,沒有人問起那騎馬的來曆。而且大家都很高興把它養起來。那個北方佬被思嘉在葡萄架下她刨的一個淺坑裏。撐著葡萄滕的那幾根柱子早已腐朽,那天晚上思嘉用菜刀把它們砍了幾下,結果連棚帶藤倒下來。蓋住了那個墳堆。後來思嘉從不提起要換幾根柱子把這棚架修複一下,即使那幾個黑人知道了其中的緣故,他們也沒有作聲。
好幾個漫漫長夜,她躺在床上因過度疲勞而睡不著時,也不見有鬼魂從那淺淺的墳袕裏出來打擾她,她回想起來既不害怕也不懊喪。她納悶地想,要是一個月以前,她還根本幹不出這種事來呢。年紀輕輕的漢密爾頓太太,兩頰上漾著酒窩,戴著丁丁當當的耳附子,看起來似乎懦弱無能,卻居然把一個男人的臉打得稀爛,然後趕忙刨了個坑把他埋了!思嘉猙獰地笑了笑,心想要是那些認識她的人知道了這件事,他們會嚇成什麽樣子埃\我再也不去想這件事了,\她這樣決定。事情既然過去就完了。那才傻呢。而且我要是不殺了他,我想——我想我回來以後是有點變了,否則我是幹不出來的。\以後,凡是遇到什麽不愉快或者棘手的事,她心裏就出現一個念頭:“我連人都殺過,這等事當然幹得了。\她並非有意識地這樣想,而是一種隱蔽的思想活動,不過它的確能幫助她鼓起勇起來。
她的變化實際上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要大得多。她的心上已逐漸長期了一層硬殼。那是她在“十二橡樹”村奴隸住宅區的菜地裏躺著時開始形成的。
如今有了一騎馬,思嘉可以自己去看看鄰居們家裏發生的事了。自從她回家以後,她心裏一直有個問題在不斷折磨她:“我們是這個縣裏唯一留下的人家嗎?難道別的人家都給燒光了?他們全都逃到梅肯去了?\她每一想起剛剛目睹過的”十二橡樹\村、麥金托什和斯萊特裏家那些廢墟,就幾乎不敢去了解全縣的真相了,不過無論情況怎麽壞,了解了總比整天納悶要好一些。於是她決定首先騎馬到方丹家去看看,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家最近,而是想到可能方丹大夫還在那裏。媚蘭需要請大夫看看呢。思嘉有些擔心,她本來應該逐漸恢複了,可現在仍很虛弱。
這樣,一等她的腳好了些能穿上鞋時,就騎上北方佬的那騎馬出發了。她一隻腳擱在縮短了的馬鐙裏,另一條退像跨女鞍似的盤在鞍頭,策著馬經過田野向米莫薩跑去。她一路上硬起心來作好準備,因為說不定那地方也被燒了。
她又驚又喜地看見那所褪色的黃灰泥房子仍立在米莫薩的樹林裏,似乎還跟過去一樣。當方丹家的三個女人從屋裏出來叫嚷著歡迎她吻她時,興奮極了,她心裏感到又溫暖又喜悅。
可是,等到頭一陣喜相逢的爇烈勁兒過去,她們一起走進飯廳坐下之後,思嘉便覺得周圍有點冷淡了。原來北方佬並沒有到過米莫薩,因為這裏離大路比較遠。因此方丹家的牲口和糧食都還保留著,隻不過也像塔拉和整個鄉下一樣周圍是一片罕見的寂靜。除了四個幹家務的女仆,所有的奴隸因為害怕北方佬要來都跑掉了。莊子裏已沒有男人,隻有薩莉的小男孩喬,可他剛剛扔掉尿布還不能算個男人呢。這所大房子裏隻住著七十多歲的方丹老太太,還有她的兒媳,一個已經五十來歲但大家都習慣稱為少奶奶的女人,以及剛二十的薩莉。他們和鄰居家離得很遠,孤零零的,不過他們即使害怕也不輕易表露出來。思嘉想,這大概是因為薩莉和少奶奶過於畏懼那位十分脆弱但又倔強的老太太,不敢流露內心的不安吧。這位老太太,連思嘉自己也怕她,因為她那眼尖嘴利的厲害勁兒,思嘉早已領教過了。
這幾個友人盡管沒有血緣關係,年紀又想差很遠,可她們在津神和經驗上有一種共同之處把她們聯係在一起了。她們三個都穿著家染的喪服,都顯得疲倦、憂傷、煩惱,心裏都忍受著一種悲痛,這悲痛雖不表現為慍怒或訴苦,但卻從她們的微笑和歡迎的話語中隱隱流露出來。因為她們的奴隸都跑了,她們手中鐵成了廢紙,薩莉的丈夫喬已在葛底斯堡犧牲,年輕的方丹大夫在維克斯堡得痢疾死後少奶奶也當了寡婦。至於另兩個小夥子,亞曆克斯和托尼,誰也不知道,他們到了弗吉尼亞什麽地方,是死是活;連老方丹大夫也跟著惠勒的騎兵上前線去了。
“老傻瓜都七十三了,盡管他自己想裝得年輕一些。而且一身的風濕病就像豬身上的跳蚤一樣,\老太太說著,對自己的丈夫滿懷驕傲,眼眼裏流露的光輝早已把這些假意諷刺的話給揭穿了。
“你們這裏亞特蘭大的什麽消息嗎?”思嘉等她們心境平靜了些才這樣問。\我們什麽也不了解呢,完全被困在塔拉。”“唔,孩子,\老太太說,她像慣常那樣把話頭接過來,\我們這裏也像你們一樣閉塞死了。除了聽說謝爾曼終於占領了城市,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唔,他到底占著了。那他現在怎麽樣?仗打到了哪裏呢?”“三個女人孤零零地住在這鄉下,幾個星期也看不到一封信或一張報紙,還了解什麽打仗的情況呀?\老太太尖刻地說,\我們這裏有個黑人遇到過另一個黑人,那個黑人有個朋友就瓊斯博羅去過,我們這才聽到了一點消息,否則什麽也不知道。據他們說,北方佬就待在亞特蘭大休整他們的人馬,不過這是不是真的,我和你一樣都隻能自己去判斷了。按說經過我們這一陣打擊,他們也的確需要休息休息了。
“你想想看,你們這一陣子一直待在塔拉,我們竟一點也不知道!\少奶奶插嘴說,\啊,我多麽懊愧自己沒有騎馬到那邊去看年呀!不過這邊的事情也實在太多,黑人們都跑了,我脫不了身。說起來自己也真不像鄰居呢。不過的確,我們還以為塔拉像'十二像樹'村和麥金托什家那樣被北方佬燒了,你們都逃到梅肯去了。我們做夢也沒想到你思嘉還在家裏呢。”“可不是?那是奧哈拉先生家的黑人跑到這裏來,嚇得眼睛鼓鼓的,告訴我們說北方佬要燒塔拉了,這叫我們怎能不那樣想呢?\老太太插嘴說。
“而且我們還看得見——\薩莉也開口了。
“別的岔嘛,我正要說呢,\老太太趕快又搶了過去。\他們還說北方佬在塔拉到處都搭起帳篷,你家的人一定會到梅肯去。接著,那天夜裏我們看見塔拉那邊騰起了一片火光,連續了好幾個小時,這可把我們的傻黑人嚇壞了,他們隨即全跑了。那究竟燒的什麽呀?”“我們家全部的棉花——價值十萬美元的棉花。”“這幸虧不是房子呢,\老太太說,她將下巴頦兒擱在拐杖把上,\你們家的棉花向來比哪一家都多,能夠收滿一屋子。
順便問一下,你們是大家都動手摘棉花的吧?”
“不,\思嘉說,\何況如今大部分棉花都毀了。我想剩下的不會超過三包了,都在河灘上很遠的田裏,這能派什麽用場呢?我們家那些幹田間活的叢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我的天,'我們家那些幹田間活的全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老太太模仿著說了一遍,然後諷刺地向思嘉瞧了一眼。\小姐,你自己這雙靈巧的手,還有你那兩個妹妹的,都出了什麽毛病了?”“我?摘棉花?\思嘉驚訝地叫起來,仿佛老太太要她幹什麽壞事。\像個幹田間活的?像斯萊特裏家的女人那樣嗎?
像那些窮白人?”
“真是!窮白人,難道這輩子不是又溫和又高尚嗎?讓我告訴你,小姐,我當姑娘的時候徹底破產了,我就甘願老老實實憑自己的一雙手幹活,也幹田間活,直到父親又攢下錢買了些黑人。我自己鋤地,自己摘棉花,而且如果需要今天還能做一些。看親子我還真得做呀。窮白人,真是!”“唔,不過方丹媽媽,\她的兒媳喊道,一麵向那兩個姑娘投去祈求的眼色,請她們幫忙安撫安撫老太太。\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跟今天完全不一樣,如今時代變啦。”“就需要老老實實勞動這一點來說,時代是永遠不會變的,\這位目光犀利的老太太繼續說,她根本不接受安撫,\而且思嘉,我很為你母親害臊,叫你站在這裏說這種話,仿佛老老實實的勞動會把窮白人排除在高尚人類之外似的。'在亞當和夏娃男耕女織的時候'——\為了話題,思嘉趕快詢問:“塔爾頓家和卡爾弗特家怎麽樣了?都給燒了沒有?他們逃到梅肯去了嗎?”“北方佬從來沒到過塔爾頓家。他們家像我們一樣,離大路很遠。不過北方佬到卡爾弗特家去過,把那裏的牲口和家禽都給搶走了,黑人們也跟著他們走了——\薩莉開始這樣說。
老太太插嘴接下去。
“嗨!他們答應給那些妻子穿綢緞衣服,戴金耳墜子——這就是他們幹的勾當。凱瑟琳還說過,那些騎兵竟把黑人傻子放在背後馬鞍上帶走呢。好吧,她們最後得到的都不過是些混血娃娃罷了,我想北方佬的血統對這種種族也不會起什麽改良作用的。”“啊,方丹媽媽!”“媳婦,用不著嚇成這個樣子嘛,我們都是結了婚的,不是嗎?而且,上帝知道,我們在這以前已見過不少的黑白混血兒了。”“他們怎麽沒有把卡弗特家的房子燒掉呢?”“那房子是靠了小卡爾弗特和她的北方佬監工希爾頓同聲求情才獲救的,\老太太說。她經常把那個前任女家教師稱為小卡爾弗特太太,雖然第一位卡爾弗特太太死了已20年了。
“'我們是堅決的聯邦同情者,'\老太太用她又長又細的鼻子甕聲甕氣地模仿著說。\凱瑟琳說他們兩人不顧一切地發誓,說卡爾弗特一家全是北方人。還說卡爾弗特先生是死在大荒原呢!還說雷福德死在葛底斯堡,凱德死在弗吉尼亞軍隊裏!凱瑟琳感到可恥極了,說那房子寧願被燒掉呢。她說凱德回家後聽了這些會氣炸的。不過,這正是一個男人娶上北方老婆應得的報應——她們不顧體麵,沒有自尊心,隻考慮自己的性命……可他們怎麽會沒有把塔拉燒掉呢,思嘉?\思嘉遲疑了一會才回答。她知道緊接著還會有這樣的問題:“那麽你們家的人都怎樣了?你的親愛的母親呢?\她知道不能告訴她母親死了。她知道如果說出那幾個字,甚至隻要在這幾位富於同情心的女人麵前想起那幾個字來,她就會傷心落淚乃至放聲大哭的。可她不能哭呀,她這次回家以後還沒真正哭過,但她知道隻要一旦把閘門打開,她那勉強保持著的勇氣就會全部消失了。不過她惶惑地麵對周圍這幾張友好的臉孔時,心裏也很清楚,要是她瞞著不告訴她們母親死了,方丹全家的人都永遠也不會饒恕她的。在全縣婦女中還很少有人像愛輪那樣受到她的讚賞呢。老太太特別鍾愛愛輪。
“好,說下去,\老太太催她,兩隻眼睛嚴厲地盯著。\難道你還不清楚,小姐?“唔,你看,我是到這邊的戰爭結束後那天才回家的,\她趕忙回答。\那時北方佬全都走了。爸——我爸對我說——說他讓北方佬沒有把房子燒掉,理由是蘇輪和卡琳得了傷寒,正病得厲害,不能移動。”“我這可是頭一回聽說北方佬做這樣的好事呢,\老太太說,好像她很不高興聽人說侵略者的好話似的。\那麽這兩個女孩子現在怎樣了?”“唔,她們好些了,好得多了,隻不過還很虛弱,\思嘉回答。接著,眼看老太太話到嘴邊就要問偏愛輪來了,她急忙尋找別的話題。
“我——我想,不知你們能不能借點吃的給我們?北方佬像蝗蟲一樣把我們家的東西全都吃光了。不過,要是你們家也短缺,那就不妨直說,而且——”“叫波克趕輛車子過來,讓他把我們家的東西,像大米呀、玉米粉呀、火退呀、還有雞、都拉一半過去,\老太太說,一麵突然向思嘉犀利地盯了一眼。
“啊,那太多了!真的,我——”
“我不愛聽這種話,別說了!如果那樣,還要鄰居幹什麽?”“你真是太好了,我怎麽能——不過我得走了。家裏的人會為我著急的。\老太太抓住思嘉的胳膊,忽地站起身來。
“你們倆留在這裏,\她命令兒媳婦和薩莉,一麵推著思嘉到後麵走廊去。\我要跟這孩子說句悄悄話。思嘉,扶我下台階去。\少奶奶和薩莉跟思嘉說了聲再見,並答應很快就去看她。
她們十分詫異,不知老太太要跟思嘉說些什麽。這一點,除非她自己透露,她們是永遠也不會知道。年老的太太們總是這樣古怪,少奶奶低聲對薩莉說,接著她們都回頭幹自己的縫紉活去了。
思嘉一隻手抓著韁轡站在那裏,心中納悶不知老太太要說佬。
“現在,\老太太盯著思嘉的臉孔嚴肅地說,\你還隱瞞著什麽呢?塔拉到底怎麽樣了?”思嘉抬頭注視著那雙犀利的老眼睛,知道自己可以忍住眼淚把真相說出來了。因為在方丹老太太麵前,如果不得到她明白同意是誰都不敢哭的。
“母親死了,\思嘉低沉地說。
這時那隻握著她胳臂的手抓得更緊,使她覺得痛了,同時老太太那又黃又皺的眼皮在迅速眨動著。
“是北方佬殺了她?”
“她是得傷寒病死的。我回家的前一天去世的。”“別去想這些了,\老太太嚴厲的口吻說,思嘉見她正竭力抑製自己的感情。\那麽你爸呢?”“爸已經——爸已經不正常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說下去,他病了嗎?”“那震動——他顯得很奇怪——他不怎麽——”“不要說他不正常。你的意思是有點心理失常吧?聽到事情的真相就這樣坦白地說明了,思嘉頓感輕鬆,如釋重負。這位老太太多好,她也不表示同情來讓你傷心呢。
“是的,\她沉思地說,\他心理失常了。他顯得暈暈乎乎,似乎連母親去世也不記得了。唔,老太太,看著他久久地坐在那裏耐心等待著母親,我真受不了。他以前急躁得像個孩子。不過,如果他記得母親已經不在了,那就更糟了。他端坐在那時側耳傾聽有沒有母親的動靜時,常常會突然跳起來,笨拙地走出門去,一直走到墓地。過了一會,他才拖著兩條退走回家來,淚流滿麵地反反複複說:'凱蒂-思嘉,奧哈拉太太死了呢。你母親死了,'仿佛我才頭一次又聽到這個消息。
其實我早就聽厭了,都忍不住要驚叫了。有時在深夜,我聽見他在呼喚她,便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走過去對他說她正在棚屋區護理一個生病的黑人呢。這時他焦躁起來,因為她是經常為了看護病人而沒日沒夜地忙碌的。於是,你就很難讓他回到床上去了。我真希望方丹大夫還在家呢!爸就像個孩子。啊,我想他對爸一定有辦法的。而且媚蘭也需要請個大夫瞧瞧。她產了那個嬰兒之後一直沒有恢複過來,本來應當——”“媚蘭——嬰兒?她跟你們在一起?”“是的。”“媚蘭跟你們在一起幹什麽?她幹嗎不跟她姑媽和別的親人住在梅肯?盡管她是查爾斯的妹妹。我從不認為你會怎麽喜歡她,小姐,那麽,跟我談談這件事吧。”“老太太。說起來話長,你不要回到屋裏去,好坐下來細談?”“我能站嘛,\老太太簡單地說。\而且如果你當著別人的麵講你這段故事,他們便會大聲嚷嚷,會讓你為自己感到遺憾。好,我們就談吧。\思嘉從圍城和媚蘭的懷孕開始講起,最初還有點支支吾吾,但在那雙犀利的老眼睛不放鬆的注視下,她講著講著,那些生動和恐怖的詞句便源源不絕地出口了。所有情節都記起來了,如嬰兒誕生的那個大爇天,恐懼時的痛苦,全家逃跑和瑞德的中途拋棄。她談了那天晚上的一片漆黑,第二天清早看見的那些孤零零的煙囪,沿途的死人死馬,饑餓,荒涼,以及生怕塔拉也燒掉的焦急心情,等等。
“當時我想隻要能回到母親身邊,她就可以安排一切,我就可以卸掉肩上的擔子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曾經覺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都發生在我身上,可是直到我聽說母親去世時,才意識到什麽是真正最可怕的事了。\她垂下眼睛看著地上,等老太太說話。接下來的是一段長長的沉默,以致她懷疑老太太是否理解了她這絕望的處境。
最後老太太才開了口,那聲調是溫和的,比思嘉聽過她對任何人說的都溫和得多。
“對於女人來說,孩子,要對付一個比可能遇到的還要壞的處境,是十分不幸的事,因為她一旦對付了最壞的處境,以後就什麽也不害怕了。可是一個女人要是什麽也不害怕,那就糟啦。你以為我不理解你剛才的說的——你所經曆過的那些事吧?不,我很理解。我在你這個年紀,碰上了克裏克印第安人的叛亂,正好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殺之後——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說,\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就在你這個年紀,那時我設法逃到灌木林裏躲起來,躺在那裏看見我們的房子被放火焚燒,還看見印第安人剝我兄弟和姐妹的頭皮。可我隻能躺著,祈禱那火光不要把我躲藏的地方照出來。他們把母親拖到外麵,在離我大約二十英尺的地方把她殺害了。接著又剝了她的頭皮。還不斷有印第安人跑回來用鷹頭斧子砍她的腦蓋骨。我呢,我是母親最寵愛的孩子,可不躺在那裏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第二天早晨,我動身到最近一個居留地去。它在大約三十英裏開外的地方,可是我花了三天才走到,中間穿過沼澤地,也遇到過印第安人。到那裏之後,他們還以為我發瘋了呢。……我就是在那裏碰見方丹大夫的。他照顧我……唉,是的,我說過,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後,我就什麽事或什麽人也沒有怕過,因為我已經見識過可能碰到的最壞情況了。而這種無所畏懼剝奪了我大量的幸福,給我帶來了許多麻煩,上帝有意要讓女人膽小怕事,因此一個不怕事的女人總是有點不怎麽正常的……思嘉,你還是應當保留一點東西讓自己害怕——就像保留一點東西讓自己珍愛一樣……\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仿佛默默地站在那裏回顧半個世紀思嘉不耐煩地挪動著身子。她原以老太太是要了解她,也許還會給她指出某種解決問題的辦法。
可是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樣,她卻一味談起你還沒有出生時的往事來了。這種事情誰會感興趣呢?思嘉真後悔自己不該把實情全部告訴她。
“好,回家去吧,孩子,要不我們他們會惦記你了,\她突然這樣說。\叫波克今天下午就趕著車子來……也不要以為你自己能放下擔子。我很清楚,因為你就是放不下嘛。\那年深秋季節一直持續到11月,而溫暖天氣對於在塔拉的人來說是很舒適的。最困難的時期已經過去。他們現在有了一騎馬,可以不用步行外出了。他們早餐時有煎蛋,晚餐有火退,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山芋、花生和蘋果幹,甚至有一次過節還吃了烤雞呢。那頭老母豬也終於抓到了,現在和它的那窩小豬被關在屋基底下的豬圈裏,正高興地嘟囔呢。有時豬大聲尖叫,鬧得屋裏的人沒法說話,不過這聲音聽起來也是滿愉快的。這意味著冷天和宰豬季節一到,白人就有新鮮豬肉,黑人也有豬下水好吃了,同時還意味著大家冬季都有吃的啦。
拜訪方丹家以後思嘉津神上受到的鼓舞,比她自己所意識到的要大得多。隻要知道了她還有鄰居,她家的一些朋友和他們的舊居都安然無恙,就足以把她回塔拉最實階段所經受的損失和孤獨感驅散了。方丹和塔爾頓兩家的農場都不在軍隊必經的地區,他們又很慷慨,把家裏僅有的東西分了一部分給她。按照這個縣的傳統習慣,鄰居們應當彼此幫助,因此他們不要思嘉一分錢,說她自己也會那樣做的,還說等到明年塔拉又有了收成以後,再償還也可以。
思嘉現在有食物養家了,而且還有一騎馬,還有從北方佬逃兵身上搜到的那些錢和珠寶。如今最需要的是衣服。她明白,如果打發波克到南邊去買,那是很冒險的事,因為無論北方佬還是聯盟軍隊都可能把馬擄去。不過,她至少已有錢買衣服,有馬和車子可以外出了。也許波克去辦這件事不一定會被抓吧。總之,最苦的時期已經熬過去了。
每天早晨思嘉一起來,就感謝上帝給了她一個晴天和暖哄哄的太陽,因為每一個好天氣都可以推遲那必然到來的寒冷季節,那時就不能不穿暖和的冬衣了。如今,每天都有新的棉花搬進原先奴隸們住的棚屋,那是農場剩下的唯一貯藏處。田裏的棉花實際睦比思嘉和波克所估計的要多,大概能收到四包,因此眼看就要把棚屋堆滿了。
盡管方彤老太太曾尖刻地批評過。思嘉不打算自己到田裏去摘棉花,要讓她這位奧哈拉家的小姐,如今塔拉農場的女主人,親自下大田去勞動,這畢竟是不可想像的事。要是那樣,不就把她擺在跟蓬頭散發的斯萊特裏太太和埃米同等的地位上了嗎?她的打算是讓黑人幹田間活,她和幾位正在恢複健康的姑娘幹家務,但這裏碰到了一種等級製情緒的反抗,這情緒比她自己的還要強呢。波克、嬤嬤和百裏茜一想到要下大田幹活,便大聲嚷嚷起來。他們反複強調自己是幹家務的黑人,不是幹田間活的。特別是嬤嬤,她激憤地宣稱她連院子裏的活也從沒幹過。她出生在羅畢拉德家族的大宅裏,而不是在奴隸的棚屋裏;她是在老夫人臥裏長大的,晚上就睡在夫人床腳邊的一張褥墊上。唯有迪爾茜什麽也不說,並且瞪著眼睛狠狠盯住百裏茜,叫這個小家夥很不自在。
思嘉毫不理睬他們的抗議,把他們通通趕到棉田裏去。不過嬤嬤和波克動作那麽慢,又不停地唉聲歎氣,結果思嘉隻得叫嬤嬤回到廚房做飯,叫波克到林子裏捉野兔和負鼠,到河邊釣魚。看來摘棉花有點降低波克的身份,而打獵和釣魚就不同了。
接著,思嘉將兩個妹妹和媚蘭也安排到田裏幹活,可效果同樣不好。媚蘭把棉花摘得又快又幹淨,很樂意在大太陽下幹了一個小時,可隨即不聲不響地暈倒了,於是隻得臥床休息一周。蘇輪悶悶不樂,爇淚盈眶,也假裝暈倒在田裏,但思嘉往她臉上澆了一葫蘆涼水後她便立刻清醒,像隻惡貓似的啐起唾沫來。最後她幹脆拒絕不去了。
“你不能強迫我。我就不願意跟黑人一樣在田裏幹活嘛!
要是我們的朋友有人知道了怎麽辦呢?要是——要是讓肯尼迪先生知道了呢?如果母親知道——”“隻要你敢再提一句母親,蘇輪-奧哈拉,我就把你揍扁,”思嘉大聲喝道。\母親幹起活來比這裏的哪個黑人都辛苦,難道你不知道,你這千金小姐?”“她沒有!至少不是在田裏。你也不能強迫我去幹。我要到爸那裏去告你,他不會讓我幹的。”
“看你敢去找爸,拿我們這些事打擾他!\思嘉既生妹妹的氣,又怕父親傷心,真是狼狽透了。
“我來幫你做吧,姐姐,\卡琳溫順地插嘴說。\她還沒有完全好,也不該出門曬太陽呢。我會把蘇輪和我自己的活都幹完的。\思嘉滿懷感激地說:“謝謝你,小乖乖,\但她瞧著這位小妹妹又發起愁來。卡琳一直很嬌嫩,以前像果園裏春風吹開的花朵般白裏透紅,可現在紅暈已經消失,隻不過那張沉思可愛的臉上還流露著花一般的品性。她自從在病中恢複知覺時發現母親去世以後,就變得沉默寡言,而且有點心神不定。她發現周圍的環境已完全改變,思嘉像個碎嘴嬤嬤似的,不停地勞動已成為新的生活規律了。像卡琳這樣天性嬌弱的人,是很難適應這些變化的。她簡直不理解這個時期所發生的一切。隻像個夢遊人似的走來走去,做著分配給她做的事情。她看來很脆弱,實際上也是這樣,但她同時又隨和,聽話,樂於幫助別人。她要麽是在按思嘉的吩咐做事,要麽就拿起念珠,嘴裏念念有詞地為她母親和布輪特-塔爾頓祈禱。
思嘉從沒想到卡琳會對布輪特的死這樣傷心不已。這樣念念不忘,在思嘉心目中,卡琳還是那個\小妹妹\,還那麽幼小,不可能有一樁真正嚴肅的戀愛事件呢。
思嘉站在太陽下的棉田裏,她已累得腰酸背痛,腰都直不起來,兩隻手也被棉桃磨粗了,真希望有個能把蘇輪的津力和體力跟卡琳的溫柔品性結合起來的妹妹埃因為卡琳摘得又賣力又認真,可是勞動一個小時之後就可以看出她(不是蘇輪)實際上身體還沒有全好,還不宜做這種活兒,結果思嘉隻得把她也送回家去了。
現在跟她一起留在棉田裏勞動的隻有迪爾茜和百裏茜母女倆了。百裏茜懶懶散散、時緊時慢地摘著,不斷地抱怨腳痛背痛,還說肚子也有毛病,渾身都癱了,等等,直到她母親拿起棉花稈怞她,她才尖叫幾聲了事。這以後她可以稍稍好一點,同時故意離得遠遠的,叫她母親再也打不著她。
迪爾茜不知疲倦、默默無言地幹著,像一架機器。思嘉自己除腰酸背痛外,肩膀也因背棉花袋被磨破了,因此便覺得迪爾茜十分可貴,就好比是金子鑄的。
“你真是太好了,迪爾茜,等到將來又過好日子了,我決不忘記你這樣辛辛苦苦勞動。”她真誠地說。
“我要為她這樣說,\她有些不情願地想道。\一旦你需要她,她就會在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