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03
叫嬤嬤去照管那頭母牛,同時把那匹可憐的馬關進馬欄裏。”“思嘉小姐,沒有馬欄了。他們拿它當柴燒了。”“不許你再說'他們'怎樣怎樣了。叫迪爾茜去幹這些事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來,然後弄點山芋。”“不過,思嘉小姐,俺沒有燈怎麽去挖呀?”“你可以點根柴火嘛,不行嗎?”“柴火也沒了——他們——”“想點辦法嘛……怎樣都行,我不管。隻要把那些東西挖出來,馬上就挖。好,快去。\波克聽她的聲音急了,便趕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單獨跟傑拉爾德坐在房裏。她輕輕拍打著他的退,這才注意到他那兩條本來肌肉鼓鼓的大退如今已萎縮成什麽樣子。她必須設法把他從目前的冷漠狀態中拉回來——可是她不能問母親。那得過些時候再說,等她經受得住了再說。
“他們怎麽沒把塔拉燒了呢?”
仿佛沒聽見似的,傑拉爾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會,於是她重問了一遍。
“怎麽——\他好像在記憶中搜索,\他們把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北方佬——在這幢房子裏?\她心裏突然感覺到這些聖潔的牆壁被玷汙了。這幢房子,由於愛輪在裏麵住過而變得神聖的房子和裏麵這些——所有這些東西。
“就是那樣呢,女兒,我們看見'十二像樹'村冒煙了,在河對麵,那時他們還沒過來。不過霍妮小姐和英迪亞小姐,以及他們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們並不替他們擔心。可是我們不能到梅肯去。兩個姑娘正病得厲害,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馬上去。我們的黑人跑了——我不知道都到哪裏去了。他們偷走了車輛和騾子。嬤嬤和迪爾茜還有波克——他們沒有跑。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挪動她們埃\是的,是的。\他決不應該談起母親。其他一切都可以,哪怕談到謝爾曼將軍本人把這間房子——母親的辦事房——用作了司令部,別的什麽都可以談。
“北方佬向瓊斯博羅撲過來了,來截斷鐵路。他們成千上萬地從河邊撲向鐵路,有炮兵也有騎兵,成千上萬。我在前麵走廊上碰到他們。”“啊,好一個英勇的小傑拉爾德!\思嘉心裏想,她的心興奮得鼓脹起來,傑拉爾德在塔拉農場的台階上迎接敵人,仿佛是在他背後而不是在前麵站著一支大軍呢!
“他們說我得走開,說他們馬上要燒這幢房子。我就說他們燒房子時不妨把我埋在底下。我們不能走,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都在——”“後來呢?\難道他非提到母親不行?
“我告訴他們,屋裏有病人,是傷寒病,動一動就會死的。
我說他們可以燒,把我們燒死在裏麵好了。反正我怎麽也不離開——不離開塔拉農莊。他的聲音漸漸消逝,於是他茫然四顧,看著周圍的牆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了。在傑拉爾德背後站著許多愛爾蘭祖先,他們都死守在一塊小小田地上,寧願戰鬥到最後一息也不離開家鄉,不離開他們一輩子居注耕種、戀愛和生兒育女的家鄉。
“我說他們要燒房子,就把三個垂死的女人燒死在裏麵。
但是我們不離開。那個年輕軍官是——是個有教養的人。”“一個有教養的北方佬?怎麽了,爸?”“一個有教養的人。他跨上馬跑了,很快就帶回來一位上尉,他看了看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你讓這個該死的北方佬進她們的房間了?”“他有鴉片。可我們沒有。他救活了你的兩個妹妹。那時蘇輪正在大出血。他很明理,也很和平。他報告說她們的確病了,結果便沒有燒房子。他們搬了進來,有位將軍,還有他的參謀部,都擠進來了。他們住滿了所有的房間,除了病人住的那間以外。而那些士兵——\好像太累了,說不下去了似的,他又一次停頓下來。他那滿是胡茬兒的下頷沉重而鬆馳地垂在胸前。接著他又吃力地繼續說下去。
“他們在房子周圍搭起帳篷,在棉花田裏,玉米地裏,到處都是。牧場上一片的藍色,盡是軍人。晚上點起上千堆營火。他們把籬笆拆了拿來生火做飯,還有倉房、馬廄和熏臘間,也是這樣。他們把牛呀,豬呀,雞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雞,都給宰了。\火雞是傑拉爾德的寶貝,可現在沒了。\他們拿東西,連畫也要,還有一些家具,瓷器——”“銀器呢?”“波克和嬤嬤在銀器上做了點手腳——是放在井裏吧——不過我現在記不得了。\傑拉爾德說這話時顯得有點惱火。\後來他們就從這裏——從塔拉——發起進攻了。人們有的騎馬,有的走路都到處奔跑。周圍一片嘈雜,不久大炮在瓊斯博羅像轟雷一般打響了,連病中的姑娘們都聽得見,她們一遍又一遍地說:‘爸,讓他們別響了吧。'”“那麽——那麽母親呢?她知道北方佬在屋裏嗎?”“她——始終什麽也不明白。”“感謝上帝,\思嘉說。母親總算免了。母親始終不清楚,始終沒聽見樓下房間裏敵人的動靜,沒聽見瓊斯博羅槍炮聲,不知道她看作心頭肉的這塊土地已受到北方佬的蹂躪了。
“我很少看見他們,因為我跟姑娘們和你母親一起待在樓上。我見得最多的是那個年輕醫生。他為人和平,思嘉,真和平呢。他整天忙著照料傷兵,可休息時總要上樓來看她們。
他甚至還給留下些藥品。等到他們臨走時,他告訴我兩位姑娘會漸漸好起來,可是你母親——她太虛弱了,他說,恐怕最終是熬不過去的。他說她已經把自己的津力消耗完了……”接著是一陣沉默,這時思嘉想像著母親在最後一段日子裏必須表現情狀。她作為塔拉農莊一報單薄的頂梁柱,始終在那裏護理病人,做事,整夜不眠,整天不吃,力了讓別的人吃得夠,睡得好……“後來,他們開走了。後來,他們開走了。\他沉默了好一會,然後開始摸索她的手。
“我很高興,你回來了,\他簡單地說。
這時後院走廊上傳來一陣刮擦的聲音。那是可憐的波克,他四十年來養成了進屋之前先把鞋底擦幹淨的習慣,就像目前這種時候也沒忘記。他小心地提著兩個葫蘆走進門來,可是一股濃烈的酒香已趕在他前麵飄進來了。
“我給灑掉了不少,思嘉小姐,要把酒倒進一個小小的葫蘆口,可真不容易呢。”“這就很好了,波克,謝謝你。\她從波克手裏接過濕淋淋的長柄葫蘆勺,鼻孔立即被酒氣刺激得皺起來。
“喝了這一勺,爸。\她將一勺威士忌酒塞到他手裏,隨即又從波克手裏接過第二勺來。傑拉爾德像個聽話的孩子,端起酒來咕咚咕咚喝下去,她遞來第二勺時他卻搖搖頭表示不要了。
她把那勺酒收回來,送到自己唇邊,這時她看見父親在注視她,眼睛裏隱約流露出不讚成的神色。
“我知道沒有小姐太太喝酒的,\她簡單地說。\不過今天我不是小姐,而且晚上還有事要做呢。\她端著勺子深深聞了一下,便迅速喝起來。那爇辣辣的酒像火燙一樣通過喉嚨直吞到肚子裏,嗆得她快流眼淚了。接著,她又一次聞了聞,把勺子端到了嘴邊。
“凱帝-思嘉,一勺就夠了,\傑拉爾德這種命令的口吻,思嘉回來後還是頭一次聽到。\你並不懂得酒性,它是會使你醉的。”“醉?\她古怪地笑了一聲:“醉?我還希望它把我醉倒呢。
我真想喝醉了,把這一切都忘得一幹二淨。\她又喝了一勺,這時一股緩慢的暖流已進入她的血脈,滲透她的周身,連手指尖也有點激動了。這種溫和的興奮給人的感覺是多麽幸福啊!它好像已穿透她那顆冰封的心,力量已回到她體內運行。她看見傑拉爾德的表情又惶惑又痛苦,便再次拍拍他的膝退,努力裝出他一向很喜歡的那副淘氣笑容來。
“它怎能讓我醉著呢,爸?我是你的女兒。難道我沒有繼承克萊頓郡那個最冷靜的頭腦嗎?”他那張憔悴的臉上幾乎浮出微笑來。威士忌酒也在他身上引起興奮。她又把酒遞回給他。
“你再喝一點吧。然後我就扶你上樓去,讓你上床睡覺。\她趕緊住口,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這是她對韋德說話的口氣呢。她不該這樣跟父親說話。這是不尊重的。不過他還在等她說下去。
“是的,服侍你上床睡覺,\她小聲補充說,\再給你喝一口——或者就把這一勺都喝了,然後扶你去睡。你需要睡了,讓凱帝-思嘉留在這裏,這樣你就什麽都不用躁心了。喝吧。”
他又順從地喝了一些,然後,她挽住他的胳臂,扶著他站起來。
“波克……”
波克一手提著葫蘆,一手挽著傑拉爾德。思嘉端起閃亮的蠟燭,三個人慢慢步入黑暗的穿堂,爬上盤旋樓梯,向傑拉爾德的房間走去。
蘇輪和卡琳的房間裏晚上點著的唯一燈光,是在一碟子臘肉油裏放根布條做的,因此充滿一股很難聞的氣味。她倆躺在一張床上,有時輾轉反側,有時喁喁細語。思嘉頭一次推開門進去,房間裏因為所有的窗都關著,那股濃烈的怪味,混合著病房藥物和油腥味兒,迎麵起來,差一點叫她暈倒了。
可能大夫們會說,一間病房最怕的是吹風,可是要叫她坐在這裏,那就非有空氣不可,否則會悶死的。她把三個窗子都打開,放進外麵的橡樹葉和泥土平息,不過這新鮮空氣對於排除這間長期關閉的房子裏的腐臭味並沒有多大效果。
卡琳和蘇輪同樣的形容消瘦,麵色蒼白,她們時睡時醒,醒時便躺在那張高高的四柱床上,瞪著大眼低聲閑聊。在過去光景較好的日子裏,她們就一起在這張床上喁喁私語慣了。
房間的一個角落裏還擺著一張空床,一張法蘭西帝國式的單人床,床頭和床退是螺旋形,那是愛輪從薩凡納帶來的。愛輪死前就睡在這裏。
思嘉坐在兩個姑娘身旁,癡呆呆地瞧著她們。那空肚子喝的威士忌酒如今在跟她搗鬼了。有時候,她的兩個妹妹好像離她很遠,體積很小,她們斷斷續續的聲音也像蟲子在嗡嗡叫似的。可隨即她們又顯得很大,以閃電般的速度向她衝來。她疲倦了,徹骨地疲倦了。她可以躺下來,睡它個三天五天。
她要是能躺下來睡覺,醒來時感到愛輪在輕輕搖著她的臂膀,說:“晚了,思嘉。你不能這樣懶呀。\——那多好啊!
可是,她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了。隻要愛輪還在,或者她能找到一個比愛輪年紀大,比她更加聰明而又不知疲倦的女人,該多好啊!要是有個人可以讓她把頭鑽進懷裏,讓她把自己身上的擔子挪到她肩上,該多好啊!
房門被輕輕推開了,迪爾茜走進屋來,她懷抱著媚蘭的嬰兒,手裏提著酒葫蘆。她在這煙霧沉沉、搖曳不定的燈光裏顯得比思嘉上次看見她時瘦了些,臉上的印第安人特征也更加明顯:高高的顴骨越發突出,鷹鉤鼻也顯得更尖,棕紅色的皮膚也更光亮了。她那件褪色的印花布衣裳敞到腰部,青銅色胸脯完全裸露在外麵。媚蘭的嬰兒偎在她懷裏,他把那張玫瑰花蕾般的小嘴貪饞地壓在黑黑的奶頭上,吮著吮著,一麵抓著兩個小拳頭撐住那溫軟的肌膚,就像隻小貓偎在母親肚子上溫暖的絨毛中似的。
思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把手放在迪爾茜的肩膀上。
“迪爾茜,你留下來了真好。”
“俺怎能跟那些不中用的黑人走呢,思嘉小姐?你爸心眼兒那麽好,把俺和小百裏茜買了來,你媽又那麽和善!”“迪爾茜。坐下。這嬰兒吃得很好吧?媚蘭小姐怎麽樣?”“這孩子就是餓了,沒什麽毛玻俺有的是奶給這餓了的孩子吃。媚蘭小姐也很好,她不會死的,思嘉小姐。你用不著躁心。像她這樣的,俺見得多了,白人黑人。她大概是累了,好像有點神經質,為這孩子給嚇怕的。俺剛才拍了拍她,給她喝了點葫蘆裏剩的酒,她就睡了。\這麽說,玉米威士忌全家都喝了!思嘉十分可笑地想,她不知給小韋德也喝上一點,讓他別再打嗝兒了。還有,媚蘭不會死了。艾希禮回來時——要是他真會回來的話……不,這些也以後再去想吧。該想的事多著呢——以後再說!有那麽多的事情要處理——要作出決定。要是能夠把結帳的時間永遠推遲下去,那多好啊!她想到這裏,突然一躍而起,因為她聽見外麵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和有節奏的喀嘣——喀嘣——的聲響,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那是嬤嬤在打水,要來給兩位姑娘擦身了。她們經常洗澡呢,\迪爾茜解釋說,一麵把葫蘆放在桌上的藥水瓶和玻璃杯中間。
思嘉恍然大笑起來。要是從小就熟悉了的井台上的轆轤聲也會把她嚇倒,那麽她的神經就一定是崩潰了。她笑的時候,迪爾茜在沉著地看著她,她那威嚴的臉上紋絲不動,可是思嘉覺得迪爾茜是理解她的。她重新坐到椅子上,要是她能夠把箍緊的胸衣,那讓她感到窒息的衣領和仍然塞滿沙粒和石子在她腳下磨起血泡的便鞋都脫掉,該多好啊!
轆轤吱吱嘎嘎地緩緩地響著,井繩被一圈圈絞起來,隨著這響聲,吊桶逐漸升到了井口。騎馬上就要到她這裏來了——愛輪的嬤嬤,思嘉自己的嬤嬤。仿佛一無所求,她靜靜地坐著,這時嬰兒已吃飽了,但由於奶頭不在嘴裏而嚶嚶啼哭。迪爾茜也一聲不響,隻把孩子的嘴引回到原來的地方,讓孩子乖乖地躺在懷不再哭了,這樣思嘉靜靜地能聽見嬤嬤拖遝的腳步一路走過後院。夜多麽靜啊!連極細微的聲音她聽起來也似乎很響呢。
當嬤嬤的笨重身軀一步步來到門口時,仿佛樓道都震得顫抖了。她挑著兩大桶水,顯得那麽沉重,把肩膀都壓斜了。
她黝黑的臉上流露著幾分固執的哀愁,就像猴子臉上常有的那樣。
她一看見思嘉,眼睛就亮起來,雪白的牙齒也在微笑中顯得越發光潔了。她放下水桶,思嘉立即跑過去,把頭偎在她寬闊鬆馳的胸口——有多少黑人和白人的頭曾在這裏緊緊地偎過埃思嘉想,這裏是個安穩的地方,是永不變更的舊生活所在的地方,可是嬤嬤一開口,這個幻象便消失了。
“嬤嬤的孩子回來了!唔,思嘉小姐,如今愛輪小姐已進了墳墓,咱們怎麽辦呀?哦,思嘉小姐,還不如連我也跟愛輪小姐躺在一起呢!我沒有愛輪小姐可不行。如今啥也沒有,隻有傷心和煩惱。隻有重擔,寶貝兒,隻有重擔。\任嬤嬤嘮叨,思嘉把頭緊緊靠在嬤嬤胸口,可這時有兩個字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就是\重擔。\這也就是那天下午在她腦子裏不斷嗡嗡響的那兩個字,它們沒完沒了地重複,使她厭煩透了。此刻,她記起了那首歌的其餘幾句,懷著沉重的心情想起了它們:隻要再過幾天,就能把這副重擔卸掉!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遠不會減!
再過幾天,我們將蹣跚著走上大路——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遠不會減\——她把這句歌詞記在自己疲倦的心裏。她的擔子永遠也不會減輕嗎?難道回到塔拉並不意味著幸福的休息,反而是更重的負擔嗎?她從嬤嬤懷裏掙脫出來,伸手撫摩她那張皺巴巴的黑臉。
“寶貝,看你這雙手!\嬤嬤拿起那雙滿是水泡和血塊的小手,用極不讚成的眼光打量著。\思嘉小姐,我不是一次又一次告訴過你,你常常能憑一雙手來斷定一位小姐太太嗎?還有,你的臉也曬黑了!\盡管戰爭和死亡剛剛從她頭上掠過,可憐的嬤嬤,她還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嚴格要求你呢。再過一會兒她就會說,手上起泡和臉上有斑點的年輕姑娘們往往會永遠找不到丈夫了。於是思嘉連忙采取預防措施,堵住這個話頭。
“嬤嬤,我要你談談母親的情況。我不敢讓爸談,那是叫人受不了的。\嬤嬤一麵彎下腰去提那兩桶水,一麵傷心得爇淚盈眶了。
她把水一聲不響地提到床邊,揭開床單,開始替蘇輪和卡琳把睡衣往上卷起來。思嘉在昏暗的燈光下凝望著兩個妹妹,看見卡琳穿一件雖然幹淨但已破了的睡衣,而蘇輪隻裹著一件寬大的舊便衣躺在那裏,那是一件棕色亞麻布袍子,上麵還留有許多愛爾蘭花邊的殘屑。嬤嬤一麵悄悄地哭泣,一麵用一塊舊圍裙殘餘的破布當海綿,擦拭著兩個枯瘦的身子。
“思嘉小姐,都是斯萊特裏家那些賤貨,壞透了的下流白人,他們把愛輪小姐害死了。俺告訴過她,俺說她替那下流白人做事沒有好處,可是愛輪小姐就是善良,心腸軟,誰要是需要她,她都從來不拒絕。”“斯萊特裏家?\思嘉惶惑地問。“他們怎麽進來的?”“他們也害了這種病,\嬤嬤用破布指了指兩個光著身子濕淋淋的姑娘。老斯萊特裏小姐的女兒埃米得這個病了,就像平常一有急事就來。斯萊特裏小姐急忙跑到這裏求愛輪小姐,她幹嗎不自己照料女兒呀?愛輪小姐還有更多的事脫不了身呢。可是愛輪小姐還是去了,她在那裏照料埃米。而且愛輪小姐自己身體也不怎麽好,思嘉小姐。你媽不舒服已經有很久了。這一帶已經沒有太多的東西好吃了,因為供應部把咱們出產的一切都偷走了。愛輪小姐像個雀兒似的總是吃一點點。我對她說了,叫她別去管那些下流白人的事,可是她不聽我的。這就好了!大約埃米好像快要好起來的時候,卡琳小姐就病倒了。是的,那傷寒病像飛也似的一路傳過來,傳給了卡琳小姐,接著蘇輪小姐也染上了。這樣,愛輪小姐就得同時護理她們了。
“那時候北方佬過河了,沿著大路到處打起仗來,咱們也不知道會出什麽事,那些幹大田活的每晚都有人逃跑,我都氣瘋了。不過愛輪小姐還照樣冷靜,像沒事一樣。她隻擔心兩個年輕姑娘,因為咱們沒有藥,什麽也沒有。有天夜裏我們給兩位小姐擦了十來遍身,後來她對我說,'嬤嬤,要是我能出賣靈魂,我也要買些冰來給兩個女孩子冰冰頭呢。”“她不許傑拉爾德先生進這屋來。也不讓羅莎和丁娜來,除了我誰也不讓進,因為我是害過傷寒病的。接著,她自己也得病了,思嘉小姐,我一看就知道沒辦法啦。\嬤嬤直起身來,拉起衣襟擦滿臉的淚水。
“她很快就走了,思嘉小姐,連那個好心的北方佬大夫也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什麽也不知道。俺喊她,對她說話,可她連自己的嬤嬤也不認識了。”“她有沒有——有沒有提起過我——呼喚過我呢?”“沒有,寶貝。她以為她還是在薩凡納的那個小女孩呢。
誰的名字也沒叫過。”
迪爾茜挪動了一下,把睡著的嬰兒橫放在膝上。
“叫過呢,小姐。她叫過什麽人的。”
“閉住你的嘴吧,你這印第安黑鬼!\嬤嬤轉過身去惡狠狠地罵迪爾茜。
“別這樣,嬤嬤!她叫誰了?迪爾茜,是爸嗎?”“小姐,不是的。不是你爸。那是棉花被燒掉的那天晚上——”“棉花都燒了——快告訴我!”“是的,小姐,全燒光了。北方兵把棉花一捆捆從棚子裏滾出來,堆到後院裏,嘴裏大聲嚷著'看這佐治亞最大的篝火呀!'一會兒就化成灰了!\接連三年積存下來的棉花——值十五萬美元,一把火完了!
“那火燒得滿天通紅,就像早晨一樣。咱們給嚇得什麽似的,生怕把房子也燒了。那時這屋裏一片雪亮,簡直從地上拾得起針來。後來火苗伸進了窗子,好像把愛輪小姐給驚醒了,她在床上筆直坐起來,大聲叫喊,一遍又一遍的:‘菲利普!菲利普!'俺可從沒聽見過這樣的名字,不過那是個名字,她就在喊他呢。\嬤嬤站在那裏像變成了石頭似的,瞪大眼睛盯著迪爾茜,可是思嘉把頭低下來用雙手捧著尋思起來。菲利普——他是誰,怎麽她臨終時這樣叫他呢?他和母親有什麽關係?
從亞特蘭大到塔拉,這漫長的道路算是結束了,在一堵空白的牆上結束了,它本來是要在愛輪懷抱中結束的!思嘉再也不能像個孩子似的安然待在父親的屋頂下,再也不能讓母親的愛像一條羽絨被子般裹著她,保護她不受任何威脅了。
她已沒有什麽安全的地方或避風港可去躲藏的了。無論怎樣轉彎或迂回,都逃不出她已走進的這個死胡同了。沒有人可以讓她把肩上的擔子推卸給他了。她父親已經衰老癡呆,她的兩個妹妹在生病,媚蘭軟弱無能,孩子們孤苦無依,幾個黑人都懷著天真的信念仰望著她,倚靠著她,滿以為愛輪的女兒一如愛輪本人那樣成為他們的庇護所呢。
從窗口向外望,隻見月亮正冉冉上升,淡淡的光華照著塔拉農莊在她麵前伸展,但是黑人走了,田地荒蕪,倉庫焚毀,像個血淋淋的軀體躺在她的眼前,又像她自己的身子在緩緩地流血。這就是那條路的盡頭,瑟瑟發抖的老年,疾病,嗷嗷待哺的嘴,無可奈何地拽著她裙子的手。這條路的盡頭一無所有——除了一個拖著孩子的寡婦,十九歲的思嘉-奧哈拉-漢密爾頓之外,一無所有。
她拿這一切該怎麽辦呢?在梅肯的皮蒂姑媽和伯爾家可能把媚蘭和她的嬰兒接過去。如果兩位姑娘病好了,愛輪的娘家也得收留她們,不管她們願意與否。至於她自己和傑拉爾德,就可以投奔詹姆斯和安德魯伯伯家去了。
她打量著兩個瘦弱病人的模樣,她們在她眼前翻滾著,那些裹著她們的床單由於擦身時濺了水而潮濕發黑了。她不喜歡蘇輪。現在她突然清清楚楚地明白了這一點。她從來沒喜歡過她。她也並不特別愛卡琳。凡是懦弱的人,她都不愛。不過她們都是塔拉的一分子。是她的骨肉同胞,不,她不能讓她們作為窮親戚在姨媽們家裏度過一輩子。一個奧哈拉家的人作為窮親戚,看人家的施舍臉色過苦日子嗎?啊,決不能這樣!
難道就逃不出這條死胡同了?她疲憊的頭腦細細思忖。她把雙手費力地舉到頭上,仿佛空氣就是她的兩隻手臂在奮力搏擊的水浪似的。她把放在玻璃杯和平子中間的葫蘆拿過來,往葫蘆裏看了看。葫蘆裏還剩下些威士忌,但燈光太暗,看不清究竟還有多少。奇怪的是此刻強烈的酒味並不覺得刺鼻了。她慢慢地喝著,但這一次也不覺得發燙,隻不過帶來一股緩緩的暖意。
她放下空葫蘆,然後向四下裏看看,這完全是在夢裏,煙霧沉沉的昏暗房間,兩個瘦削的姑娘,蹲在床邊的醜陋肥胖的嬤嬤,還有迪爾茜一動不動像一尊懷抱著睡覺娃娃的青銅雕像——所有這一切都是個夢,她會從這個夢中驚醒,醒來時將聞到廚房裏烤肉香,聽到黑人們的咯咯笑聲和正要駛往大田去的馬車的吱吱嘎嘎聲,那時母親的手正不斷在她身上輕柔地推著呢。
接著,她發現她到了自己的房間裏,睡在自己的床上,淡淡的月光透過黑暗照出一片朦朧的情景,嬤嬤和迪爾茜正在替她脫衣裳。那件箍緊的胸衣不再使她的腰肢疼痛,她可以暢快地敞開心肺自由而平靜地呼吸了。她感覺到她的襪子給輕輕脫下來,聽見嬤嬤給她洗起了泡的腳時在模糊不清地喃喃細語,聲音十分親切。那水多麽清涼啊!躺在這柔軟的床上,像個孩子似的,多麽舒服啊!她歎息著放鬆腰背,伸開四肢,過了不知多少時候——也許長達一年,也許不過一秒鍾——才發現自己原來一個人在這裏,房間裏已更加明亮,因為月色像水銀般地灑在她的床上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喝醉了,因為過度疲勞和過多的威士忌而醉了。她隻知道自己擺脫了疲乏的身軀,飄浮到上邊什麽地方,那裏沒有痛苦和辛勞,她的腦子能以超凡的透明度洞察周圍的一切。
她是用一雙嶄新的眼睛在看事物,因為在通往塔拉的漫長道路上,在沿途某個地方,她把自己的少女時代拋棄掉了。
她不再是一團可以隨意捏塑、願意接受每一個新的經驗印記的沃土了。這沃土已經在漫無止境和延續了千百年的一天裏變得堅硬起來。今天晚上是她平生願意像個孩子般叫人伺候的最後一次。她從此成了個成年婦女。青春已一去不複返了。
不,她決不能、也決不願意投奔傑拉爾德和愛輪的家族。
奧哈拉家的人是不接受施舍的。奧哈拉家的人凡事都靠自己。
她的負擔是她自己的;負擔隻能用強壯的雙肩去杠。她從她的高處俯視一切,毫不驚奇地覺得她的雙肩已經承擔過生平可能遇到的最大風險,現在足以挑起任何的重擔了。她不會放棄塔拉;她屬於這片紅土地,遠比它們屬於她更加真實。她的根紮在這血紅的土壤裏吸取生機,就像棉花一樣。她無論如何要留在塔拉農莊,經營它,贍養她的父親和兩個妹妹,贍養媚蘭和艾希禮的孩子,以及那幾個黑人。明天——啊,明天!明天她就要把牛輒套在自己頸上。明天將有許多事情要做啊!要到“十二橡樹”村和麥金托什村去,看看那些廢棄的園於裏還有沒有留下什麽東西,到河邊沼澤地去,尋找走失的牲畜和家禽;帶著愛輪的首飾到瓊斯博羅和洛夫喬伊去,那裏一定還留得有人在賣吃的東西。明天——明天——她的腦子慢慢地轉著,愈來愈慢,像一座發條在逐漸鬆散的時鍾,可是仍然十分清晰。
突然,那些經常談起的家族故事,她從小就聽,盡管有點不耐煩但仍然似懂非懂地聽著故事,現在像水晶般清晰起來。身無分文的傑拉爾德在塔拉白手起家;愛輪挺起腰杆戰勝了某種神秘的不幸遭遇;外祖父羅畢拉德在拿破輪王朝覆滅時幸存下來,到美國佐治亞肥沃的海濱重新建立了家業;外曾祖父皮魯多姆在海地黑暗的莽林中開創出一個小小的王國,後來失敗了,但終於活著在薩凡納贏得自己的聲譽。有些父係族人曾經與愛爾蘭誌願兵一起為自由愛爾蘭而戰鬥,並勇敢地走上了絞架,也有些母係族人為爭取自己的權利而在博伊恩英勇犧牲了。
他們全部遭受過毀滅性的災難,但結果並沒有被毀掉。他們沒有在帝國的覆亡、造反奴隸的大刀、戰爭、叛亂、放逐和沒收的打擊下一蹶不振。致命的厄運有時期斷了他們的頭頸,但從不曾扼殺他們的勇氣。他們沒有抱怨過,他們隻有戰鬥。他們死了,那是消耗了全部津力之後死的,但決不是被征服而死的。所有這些在思嘉血脈中留下了血液但並不顯赫的人物,現在似乎都在這月色朦朧的房間裏悄悄移動。思嘉看見他們,看見這些接受了命運的最悲慘賜予了並用來鑄造最佳業績的親人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塔拉就是她的命運,就是她所麵臨的戰鬥,她一定要征服它。
她半睡半醒地翻了個身,一片緩緩蠕動的黑暗漸漸將她的心包圍起來。他們真的在這裏默默無言地鼓勵她嗎?或者隻是夢幻而已?
“不管你們在不在這裏,\她睡意濃濃地喃喃自語道,\祝你晚安,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