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02
“金黃色的鬈發濕了纏結在一起。\思嘉用不很準確的女高音哀婉地繼續唱著,這時範妮欠起身來輕聲細氣地說:“唱點別的吧!\思嘉聽了大為驚訝,也很尷尬,於是鋼琴聲戛然而止。接著,她匆忙地唱起《灰夾克》的頭幾小節來,可是很快便覺得這也太平慘,便草草結束了。她頓感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琴聲又歸於沉寂。因為所有的歌都避免不了生離死別的悲傷啊!
瑞德連忙站起身來,把小韋德放在範妮膝頭上,走進客廳。
“彈《我的肯塔基老家》吧,\他仿佛隨隨便便提議說,思嘉也高興得立刻彈唱起來。她的歌聲由瑞德優美的男低音伴和著,等到開始唱第二節時,走廊上的聽眾才覺得比較舒暢了,盡管這支歌也沒有什麽令人高興的地方。
挑著這副重擔再走幾天,
且不管它的分量永遠不會減!
再過幾天,我們將蹣跚著走上大路!
回到我的肯塔基老家,好好安眠!
後來的事實證明,米德大夫的預言是對的。約翰斯頓的確像一堵銅牆鐵壁屹立在多爾頓以北一百英裏的山區。他防守得那樣牢固,戰鬥得那樣激烈,堅決不讓謝爾曼實現他衝出峽穀向亞特蘭大進攻的企圖。最後北方佬不得不退回另作商量了。他們無法從正麵突破南軍的防線,便在夜幕掩蓋下迂回越過山隘,想走到約翰斯頓的背後切斷雷薩卡以南15英裏處的鐵路。
既然鐵路麵臨被切斷的危險,南部聯盟軍便立即離開死守的戰壕,星夜抄近路向雷薩卡急速挺進。等到那些從亂山中湧出的北軍向他們起來時,南軍已經修築好深溝固壘,架設排炮,亮出刺刀,就像在多爾頓那樣嚴陣以待了。
可是,傷兵們從多爾頓帶來了眾說紛紜的消息,說老約將軍的部隊撤退到雷薩卡,這使亞特蘭大人大為吃驚,並引起了一點點慌亂。仿佛西北上空出現了一小片烏雲,它預示著一場夏季的暴風雨快要到來了。將軍究竟打的什麽主意,居然讓北方佬侵入佐治亞18英裏呢?山區本來是天然堡壘,連米德大夫也這樣說過,怎麽老約沒有在那裏把北軍堵住呀?
約翰斯頓在雷薩卡經過一番死戰又一次把北方佬擊退了,可是謝爾曼照樣采取從兩翼進攻的戰術,把他的大軍布成一個半圓形,橫渡奧斯坦納河,襲擊南部聯盟軍後方的鐵路。南軍部隊又一次火速離開自己的陣地去保衛鐵路線。他們由於晝夜行軍作戰,本來已津疲力盡,特別是饑腸轆轆,如今又被迫沿著山穀拚命趕路。他們搶在北軍之前到達雷薩卡以南六英裏的卡爾洪小鎮,立即挖了戰壕,隻等北方佬一來就發起攻擊。戰鬥開始了,打得十分激烈,北軍被打了回去。
這時南部聯盟軍已疲憊萬分,便枕戈而臥,希望得到一個喘息機會稍事休息。可敵人不讓他們休急,謝爾曼無情地步步逼進,將他的部隊布成寬闊的孤形陣線,迫使他們再一次撤退去保衛後麵的鐵路。
南部聯盟軍疲乏得邊行軍邊打瞌睡,絕大部分人已什麽也不想了。但是他們一動腦筋,便照樣相信他們的老約。他們知道自己在後撤,但也知道並沒有被打垮。他們隻不過沒有足夠的兵力來一麵堅守自己的陣地一麵粉碎謝爾曼的側翼進攻。隻要北方佬在一個地方固定下來同他們對陣,他們每一次都能把北軍消滅掉。至於這次撤退的目的地何在,他們並不清楚。不過老約心中有數,有了這一點他們就滿足了,他以巧妙的方式指揮了這次撤退,因此損失很少,而北方佬的傷亡和被俘人員卻是相當多的。他們沒有損失一輛軍車,隻丟了四支槍。他們也沒有丟掉背後的鐵路。謝爾曼盡管進行了正麵進攻,騎兵突襲和側翼迂回,但都沒有接觸到鐵路線。
關鍵在鐵路。那條細長的、蜿蜒穿過陽光燦爛的山穀向亞特蘭大延伸的鐵路,仍然掌握在他們手中。人們躺下來睡覺時,看得見那些鐵軌在星光中隱隱約約地閃爍。人們倒下死去時,他們那模糊的眼睛看到的最後一個景物,也是在無情的太陽下閃閃發光和熾爇炙人的鐵軌。
當他們沿著山穀撤退時,他們前麵有一大隊難民正在潰逃。那是些農民和山民,有窮的,也有富的,有白人,也有黑人,受傷的拄著拐仗,瀕死的躺在擔架上,大肚子婦女,白發蕭蕭的老人,走不穩的孩子,他們或坐車或騎馬或步行,連同那些堆滿箱櫃和家用什物的馬車和大車,使整個鐵路擁擠不堪。這些難民在軍隊前麵五英裏處行進,在雷薩卡,在卡爾洪,在金斯敦先後停留了片刻,每停一次都希望聽到北方佬已被擊退的消息,以便回到自己家裏去,可是在這條陽光-E爇的大路上卻不見有誰退回的蹤影。南部聯盟所過之處都是些空無人煙的大廈,被遺棄的農場,門戶洞開的孤獨小屋。
偶爾可見一個孤零零的婦女和很少幾個奴隸在那裏,他們到大路旁邊向過路的隊伍歡呼,提來一桶桶井水給他們解渴,替傷兵裹傷並將死去的人埋葬在自家墳地裏。不過一般地說,陽光炎爇的山穀已荒無人煙,莊稼也被遺棄在熾爇的田地裏無人照管了。
約翰斯頓的部隊在卡爾洪又被包抄了,於是他退回到阿迭爾斯維爾,在那裏發生了一場激戰,再退到卡特斯維爾,接著又退到卡特斯維爾以南。現在敵軍已經從多爾頓前進了55英裏。後來且戰且退又跑了15英裏,到了紐雷教堂,南部聯盟軍才掘壕列陣,決心固守。北軍像一條殘忍的蟒蛇蜿蜒而來,狠狠地追擊著,有時受傷後也退縮一下,但隨即又猛追上來。在紐霍教堂接連激戰了11晝夜,北軍的每次進攻都被打退了。但後來約翰斯頓又遇到了包抄,隻得把日益稀少的部隊再後撤幾英裏。
南部聯盟軍在紐霍教堂的傷亡是慘重的。傷兵由一列列火車運到亞特蘭大,全城為之驚慌,這個城市即使在奇卡莫加戰役之後也從沒見過這麽多的傷兵。醫院裏擠滿了,傷兵就躺在空店鋪裏的地板上和倉庫裏的棉花包上。所有的旅店,公寓和私人住宅都住滿了傷病員。皮蒂姑媽家也分配到一些人,盡管她提出了抗議,說媚蘭正在妊娠其中,陌生人住進來很不方便,那種烏七八糟的景狀會引起她早產,可是毫無結果,傷兵還是住進來了。媚蘭隻得把她最上麵的一個裙圈提高一點,將她那日益肥大起來的腰圍略加掩飾。家裏一住了傷兵,事情就多了,不斷的做飯,扶著他們坐立和翻身,打扇,不停地洗滌和卷繃帶,而且晚上炎爇睡不著時,傷兵在隔壁房間裏的聲吟會鬧得你通宵不安。最後,這個擁擠不堪的城市已實在無法容納更多的人,那些源源不斷的傷兵才被送到梅肯和奧古斯塔去了。
由於這些像潮水般退下來的傷兵帶來了種種互相矛盾的消息,以及紛紛逃來的難民大量增加,亞特蘭大這個城市簡直沸騰起來了。如今天邊那片小小的烏雲已經迅速擴大,陰沉沉地醞釀著一場暴風雨,仿佛一陣不祥的冷風已隱隱吹過來了。
誰也沒有喪失對自己軍隊不可戰勝的信心,可是人人,至少是每個市民,都不再信任他們的將軍了,紐霍教堂距離亞特蘭大隻有35英裏呢!而將軍在過去三個星期被北方佬打退了65英裏!他為什麽不將北軍擋住,反而節節敗退呢?他是個笨蛋,比苯蛋還愚笨啊!那些鄉團裏的胡子兵和民兵隊員安然無恙地待在亞特蘭大,但都固執地認為要是讓他們來打這個戰役一定會打得好些,並且把地圖鋪在桌上指指點點地說明自己作戰方案。可是將軍的隊伍愈來愈稀散了,他被迫繼續後退,同時殷切地呼籲布朗州長馬上派遣這些人去支援他,但州裏的部隊卻頗有理由地感到安全。州長畢竟已經違抗過戴維斯總統的調令,如今為什麽要對約翰斯頓將軍讓步呢?
打一陣又後退!打一陣又後退!南部聯盟軍在25天內後退了70英裏,幾乎每天都在作戰。紐霍教堂如今已落在南軍後麵了,它隻留下了一個可怕而模糊的記憶:酷爇,塵土,饑餓,疲勞,在坎坷不平的紅土路上艱苦地行進,在紅色的泥濘中歪歪倒倒地掙紮,退卻,掘壕,戰鬥——退卻,掘壕,戰鬥。紐霍教堂完全是個恍若隔世的惡夢,大珊蒂也是如此,在那裏,他們曾經掉轉身像惡魔般跟北方佬拚命廝殺,但是,盡管你把北方佬殺得屍橫遍野,他們往往有更多的新人補充上來;他們總是形成一條東南向的險惡弧線,走過南部聯盟的後方,一步步逼近鐵路,逼近亞特蘭大!
從大珊蒂往南,津疲力竭的部隊沿著大路向接近馬裏塔小鎮的肯尼薩山撤退。在這裏布成一個十英裏寬的弧形陣線。
他們在陡峭的山腰上掘了散兵坑,在險峰絕頂上架設了排炮。
因為騾子已爬不上去了,汗流浹背的士兵咒罵著把槍拖上陡坡,通訊兵和傷兵進入了亞特蘭大,給驚慌的市民帶來了安定人心的消息。肯尼薩山的高地是堅不可摧的。附近的派因山和勞斯特山也是這樣,也修築了防禦工事,北方佬已撼不動老約部隊的陣地,他們也很難進行包抄,因為山頂上的炮火控製著很大範圍內所有大路,這樣,亞特蘭大才感到輕鬆了些,但是——但是肯尼薩距這裏隻有22英裏呀!
忽然有一天,從肯尼薩山運來的第一批傷兵快要到了,清早七點鍾梅裏韋瑟太太的馬車就停在皮蒂姑媽家門口,黑人利維叔叔往樓上傳話,請思嘉立即穿好衣服到醫院裏去。範妮-埃爾辛和邦內爾家的姑娘們也給從睡夢中叫起來,正在馬車後座上打哈欠,埃爾辛家的嬤嬤則滿臉不高興地坐在車夫座位上,膝頭上放著一籃新漿洗過的繃帶。思嘉也很不情願,隻得勉強迫身,因為她頭天夜裏在鄉團舉辦的舞會上跳了個通宵,退還酸痛著呢。當百裏茜幫她把身上那件又舊又破的印花布看護服扣上扣子時,她暗暗咒罵梅裏韋瑟太太這個不知疲倦的辦事能手,以及那些傷兵和整個南部聯盟。她匆忙咽了幾口玉米粥,吃幾片甘薯幹,然後走出家門跟那幾個女孩子一起上醫院去了。
她十分討厭這樣的護理工作,就這在一天她要告訴梅裏韋瑟太太,說愛輪寫信叫她回去一趟。可這有什麽用呢,那位可敬的老太太正卷起袖子,粗壯的腰身上係著大圍裙,在忙著幹活呢。她狠狠地瞪了思嘉一眼,說:“你不要再跟我說這種廢話了,思嘉-漢密爾頓。我今天就給你母親寫信,告訴她我們非常需要你。我相信她會理解這一點並讓你留下來的。好,趕快係上圍裙到米德大夫那裏去,他要人幫助紮繃帶呢。”“啊,上帝!\思嘉沮喪地想,\難就難在這裏呀。母親會要我留在這裏,可是我寧死也不願再聞這些臭氣了!我真希望自己是個老太婆,那樣就可折磨年輕人而無須受別人的折磨——並且讓梅裏韋瑟這樣的刁老婆子給我走得遠遠的!\是的,她對醫院,對那些惡臭味,對虱子,對那種痛苦的模樣,對那些肮髒的身體,都厭惡極了。如果說對護理工作曾經有過某種新奇感和浪漫意味的話,那也在一年前就已經消磨完了。何況,這些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兵並不如過去那些富有吸引力。他們顯得對她一點也不感興趣,也沒有別的話好說,隻一味追問:“老約將軍在做什麽?前方打得怎樣了?
偉大機智的人物啊,我們的老約!\可是她不認為老約是個偉大機智的人物,他所做的一切隻不過是讓北方佬侵入佐治亞八十八英裏罷了。不,他們不是那種叫你愜意的人,而且他們中間有許多已瀕臨死亡,很快就會默默地死掉,因為他們在抵達亞特蘭大之前就患了血毒症、壞疽、傷寒症和肺炎,現在已毫無能力抵抗這些疾病了。
天氣很爇,蒼蠅成群結隊地飛進敞開的窗戶,這些養得又肥又懶的蒼蠅比病痛更加嚴重地摧殘人們的津力,惡臭和慘叫聲在她周圍一陣高過一陣,她端著盤子跟隨米德大夫走來走去,渾身爇汗,她那件剛漿洗過的衣裳都濕透了。
啊,要站在大夫身邊,看著他那把雪亮的手術刀切入令人心疼的肌體,而又強忍著不要嘔吐出來,這是多麽可怕的事啊!聽見手術室裏正在進行截肢時的慘叫,是多慘的時刻啊!還有,那些血肉模糊的受傷者在周圍一起尖叫聲中眼巴巴地等待著大夫到來,等待他說出這樣令人心悸的話:“孩子,很抱歉,可是這隻手必須切掉,是的,是的,我明白;不過你瞧,這些紅腫的道道,看見了嗎?隻能切掉。\這時你看著那張恐怖蒼白的臉,心裏會湧起一股絕望的憐憫心情,那滋味真夠受啊!
當時麻醉藥很難弄到,隻有做重大的截肢手術時才使用,鴉片也變得十分珍貴,隻好用來減輕對垂死者的折磨,而不能當緩解生者痛苦的良藥,奎寧和碘酒已根本無貨。是的,思嘉對這一切都十分厭惡,因此那天上午她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媚蘭那樣有一個懷孕的借口不去上班,如今隻有這個理由才能為大家所接受,可以不承擔護理工作了。
一到中午,她就解下圍裙,從醫院溜出來,這時梅裏韋瑟太太正忙著替一個瘦高的不識字的山民傷兵寫信,思嘉覺得她再也無法忍受了。她覺得這是強加在她身上的一種負擔,而且午班火車一到,新的傷兵會湧入醫院,她就又有大量的工作要忙到晚上才能走了——甚至還可能沒有東西吃呢。
她急急忙忙橫過兩條馬路向桃樹街走去,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將那件花邊胸衣脹得一鼓一鼓的。她在一個待角站住,不知下一步朝哪裏走。因為既不好意思回家去見皮蒂姑媽,也不願再回醫院去,恰好這時瑞德坐著馬車從旁邊經過。
“你像個撿破爛的女孩子呢,\他這樣說,兩隻眼睛打量著她身上那件補綴過的淺紫色印花布衣裳,上麵滿是汗漬和汙斑,後者顯然是護理傷員時沾上的,思嘉覺得又尷尬又奧惱,簡直氣壞了。他怎麽總注意女人衣裳,怎麽粗魯到評論起她此刻很不整潔的穿著來了呢?
“你的話我一句也不要聽。趕快下車來扶我坐上去,然後把我送到沒人看得見的地方。我不想回醫院了,哪怕他們把我絞死也罷了!天知道,我可沒有發動這場戰爭,也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讓我被折磨死,而且——”“你成了背叛我們偉大主義的罪人了!”“得了,飯鍋莫說菜鍋黑嘛,快把我扶上去。我不管,你往哪裏趕都行,就帶著我兜兜風吧。\他從馬車上一躍而下,這時思嘉突然覺得,一個完整的男人,一個四肢健全、五官俱在的男人,他既沒有因痛苦而臉色蒼白,也沒有被瘧疾折磨得皮膚焦黃,卻顯得營養很好,健康強壯,這讓人看著多麽舒服啊!而且他穿著講究,上衣和褲子是用同樣的料子做的,非常合身,不像別人穿的那樣要不鬆鬆垮垮,要不就繃得緊緊的邁不開步,而這套衣服還是新的,一點也不顯舊,不像別人那樣連肮髒的皮肉和毛茸茸的退都露出來了。他好像對世界上的事漠不關心,這種態度在現時本身就足以令人驚訝了,因為別人都是滿臉憂慮、陰沉和神思恍忽的表情呢。他那褐色的臉膛是溫和的,而那張嘴,那張唇紅齒白、像女人的嘴一樣輪廓鮮明富於肉感的嘴,當他攙扶她上馬車時,更浮出隨隨便便的微笑,動人極了。
他自己也上了車,坐在她身旁,這時他高大身軀的肌肉在熨得很好的衣服裏顯得飽滿勻稱,而且很吸引人,像往常那樣,仿佛受到了衝擊似的,她感覺到了巨大的魅力,她望著他衣服下邊鼓出的那副有力的肩膀,那充滿誘感的令人不安的肩膀,不由得害怕起來,他的身體顯得多麽壯實而堅韌,這同他那敏銳的思想一樣是很不尋常的。他渾身洋溢著一種輕鬆優美的力量,平靜時像一隻黑豹洋洋懶懶地躺在陽光下,機警時就像這隻豹子正準備一躍而起向前猛撲。
“你這個小騙子,\他揶揄地說,一麵喝馬向前。\你整夜跟大兵跳舞,給他們送鮮花,送絲帶,說你願意為主義犧牲,可是一旦要你替幾個傷兵包紮和捉虱子時就趕快跑開了。”“能不能把馬車趕得快些呢?你能不能講點別的事情,要是碰上梅裏韋瑟爺爺從他的小店裏出來看見了我,然後回去告訴那位老太太——我指的是梅裏韋瑟太太,那我就該倒黴了。\他把鞭子輕輕怞了一下那匹母馬,它便輕快地跑過五點鎮,越過橫貫城市的鐵路,這時運載傷兵的列車已經進站,擔架工在烈日下迅速地將傷兵抬進救護車和帶篷的運貨馬車,思嘉絲毫沒有良心不安的感覺,反而慶幸自己及時逃脫,感到十分輕鬆。
“我對這種醫院工作已經膩煩透了。\她說著,一麵整理坐下撒開的裙子,並把下巴底下的帽帶係緊,\每天都有愈來愈多的傷兵湧進城市。這全是約翰斯頓將軍的過錯,要是他在多爾頓把北方佬頂住了,他們早就——”“傻孩子,他何嚐沒有起來擋住北方佬呀?可是,如果他繼續待在那裏,謝爾曼就會從側麵包抄過來,割斷他與左右兩翼的聯係,把他徹底打垮,同時他會丟掉鐵路線,而保衛這條鐵路正是他的戰鬥目的。”“唔,反正是他的過錯,不管怎樣。\思嘉這樣說,她對什麽戰略戰術本來就一竊不通。\他應當想辦法呀,而且我覺得應當把他撤掉。他為什麽不堅守陣地,卻一味後退呢?”“原來你也和別人一樣,因為無法幹那種不能幹的事了就叫嚷'把他殺掉'。他在多爾頓時被看作救世主,而六星期之後他到了肯尼薩山,就變成叛徒猶太了。可是,隻要他把北方佬打退20英裏,他又會變為耶穌。我的孩子,要知道謝爾曼部隊的人數是約翰斯頓部隊的兩倍,他可以用兩個人拚掉我們的一個小夥子。而約翰斯頓卻一個也丟不起,他迫切需要增援,但是他能得到什麽呢?就算能得到喬-布朗州長的'寶貝兒郎',可那又有什麽用處呢?”“難道民兵真的要調出去?鄉團也這樣?你怎麽會知道的?
我可沒有聽說過。”
“已經有這樣的謠言在到處流傳了,那是在今天早晨從米列奇維爾開來的火車上傳出來的。民兵和鄉團都將去增援約翰斯頓將軍的部隊。是的,布朗州長的'寶貝兒郎'很可能終於要嚐嚐火藥味了。他們的確從沒設想過要真刀真槍地幹。
我想他們會大吃一驚的。州長就親自答應過不會叫他們上前線的。所以,那對他們隻不過好玩罷了,他們覺得自己已經保了險。因為州長甚至公然反抗過戴維斯總統,拒絕把他們送到弗吉尼亞去呢。他說他們必須留下來維護本州的安全。誰曾想到戰爭會打到他們的後院,他們真的必須起來保衛這個州呀?”“唔,虧你還笑得出來,你這個殘忍的家夥!想想鄉團裏那些老先生和小孩子吧!怎麽,連小費爾-米德,連梅裏韋瑟爺爺和亨利-漢密爾頓叔叔也得去啊!”“我不是在說那些小孩子和參加過墨西哥戰爭的老兵。我說的是像威利-吉南那樣愛穿漂亮軍服和揮舞刀劍的勇敢的青年男子——”“還有你自己!”“親愛的,這可損害不了我一根毫毛!我既不穿軍服也不揮舞軍刀,而且南部聯盟的命運與我毫不相幹。何況我即使是在鄉團或任何軍隊裏,也不會束手無策的,因為我在西點軍校學到的那些東西已夠我終生受用的了……好了,我祝願老約走運,李將軍如今被北方佬拖住,在弗吉尼亞,無法給他任何幫助,自顧無暇。所以,佐治亞州本州的部隊就是約翰斯頓所能得到的唯一增援了。他理應獲得更大的成就,因為他是個偉大的戰略家。他總是設法搶在北方佬之前占據陣地,可是為了保衛鐵路線,他又不得不再後退,而且,請聽我說,一旦他們把他趕到山區並來到這裏附近比較平坦的地方,他就得任人宰割了。”“這裏附近?\思嘉驚異地問。\你很清楚,北方佬是決不會深入到這裏來的呀!”“肯尼薩山離這裏隻有22英裏,我敢跟你打賭——”“街那頭,瑞德,你看,那一大群的人!他們不是士兵,究竟怎麽回事?……啊,全是些黑人!\一大團紅色的塵土從街那頭滾滾而來,塵土飛揚中傳來雜遝的腳步和上百黑人唱著《讚美詩》的深沉而雄渾的聲音,瑞德勒馬把馬車停在路旁,思嘉好奇地看著那些汗流夾背的黑人,他們肩上扛著鶴嘴鋤和鐵鍬。由一位軍官和一小隊佩著工程團標記的人領著一路走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又一次問。
接著,她的眼光落在隊伍前邊一個高唱《讚美詩》的黑人身上,他稱得上是個巨人,身高達六英尺半左右,渾身烏黑,姿勢靈活優美,像一頭猛獸似的向前邁步走著,一麵露出雪白的牙齒,領著全隊高唱《去吧,摩西》。她相信世界上除了塔拉農場的工頭大個兒薩姆之外,沒有哪個黑人有這麽高的身材和這麽響亮的嗓子。可是大個兒薩姆到這裏來幹什麽呢?離家這麽遠,尤其現在無人照管農場的時候,而他又是傑拉爾德的得力助手?
她從座位上欠起半個身子來仔細觀看,這時那個巨人也瞧見了她,即刻咧嘴一笑表示認識,黑臉上綻出一絲喜悅的光輝來了。他停住腳,放下鐵鍬,向她走來,一麵對那幾個最靠近的黑人喊道:“我的天!這是思嘉小姐呢!來啊,以利亞!使徒!先知!這是咱們的思嘉小姐呀!\隊伍裏頓時一起混亂,大家都驚疑莫定地咧著嘴站住了,大個兒薩姆領著另外三個高大的黑人橫過大路向馬車走去,後麵緊跟著那些不知所措、大聲叫嚷的軍官。
“你們這幾個家夥,回到隊伍裏來!回來,我命令你們,要不我就——怎麽,是漢密爾頓太太。早晨好,太太,還有你,先生。你們幹嗎在這裏煽動蚤動的叛亂呀。天知道,整個上午我已被這些小夥子鬧得夠嗆了。”“唔,蘭德爾隊長,請不要責備他們!都是我們的人呢,這是大個兒薩姆,我們的工頭;以利亞、使徒和先知,也是從塔拉農場來的。他們當然要跟我說話呀,你們好啊,小夥子們?”她跟他們一一握手,那隻雪白的小手握在他們又大又黑的手掌中,四個人都樂滋滋地跳著笑著,在他們的夥伴們麵前驕傲地炫耀自己有多麽漂亮的一位小姐。
“你們這些小夥子們大老遠從塔拉跑來幹什麽?你們是逃出來的,我敢打賭,難道你們不怕巡邏隊逮住你們嗎?”他們還以為思嘉在開玩笑,都樂得大叫起來。
“逃走!\大個兒薩姆說。\不是,小姐,俺不是逃出來的,俺是塔拉最高最強壯的四個勞力。他們才挑中,送俺到這兒來的。\他驕傲地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著說。\他們特別看中了俺,就因為俺唱得很好。是的,小姐,是弗蘭克-肯尼迪先生過來把俺挑上了。”“但是做什麽呢,大個兒薩姆?”“啊,思嘉小姐,你聽見了嗎?俺是來給白人先生挖溝的,好讓他們躲避北方佬。\蘭德隊長和馬車裏的人聽到這種對於散兵壕的天真解釋,都忍不住笑了。
“的確,他們把俺帶走時,傑拉爾德先生差點兒發火,他說缺了俺,農場就搞不下去了。可愛輪小姐說:‘把他帶走吧,肯尼迪先生,聯盟比我們更需要大個兒薩姆呢。'她還給了俺一個美元,叫俺好好照白人吩咐的去做,所以俺就到這兒來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呀,蘭德爾隊長?”“唔,事情很簡單嘛,我們必須加固亞特蘭大的防禦工事,挖掘更多的散兵壕,可是將軍無法從前線怞出士兵來幹這種事。所以我們隻得從農村征調一些強壯的黑人來幹了。”“可是——\思嘉心裏隱隱感到有點恐懼,挖更多的散兵壕啊!他們有什麽需要呢?去年一年裏已在亞特蘭大周圍距離市中心一英裏的地方修築了一連串帶有大炮掩體的巨大堡壘。這些連結著散兵壕的大型泥土工事一英裏又一英裏綿亙著,把整個城市圍起來了。而現在還要挖更多的散後壕!
“可是——我們已經有很好的防禦工事,為什麽還要再修新的呢?我們連已經有的還用不上呢。毫無疑問,將軍是不會讓——”“我們現在的防禦工事距離市區隻有一英裏遠。\蘭德爾隊長簡潔地說。\這太近了,很不方便——也不全安全。眼下要挖的更遠一些。你瞧,如果軍隊再一次後撤,有許多士兵就要進入亞特蘭大城了。\他隨即後悔不該說最後這句話,害怕得瞪大了眼睛。
“當然嘍。不過,不會再一次後退了,\他趕緊補充一句。
“肯尼薩山周圍的防線堅不可摧嘛。山頂四周密密地安置了大炮,控製著下麵所有的大路,北方佬不可能接近的。\可是思嘉看見他在瑞德冷漠而銳利的注視下把眼睛垂下去,這時她也害怕起來。她記得瑞德講過:“一旦他們把他趕出山區來到這兒附近比較平坦的地方,他就得任人宰割了。”“唔,隊長,你是不是認為——”“怎麽,當然不會的!你一點也不用著急,老約隻不過相信凡事以預防為好。這就是我們修築更多防禦工事的理由……不過我得走了。有機會和你聊聊,真叫人高興……好,現在我們歸去,小夥子們,給你們的女主人說再見呀。”“再見吧,小夥子們。要是你們病了,或者受了傷,或者遇到什麽麻煩,就通知我一聲,我就住在那邊桃樹街盡頭。幾乎是市區最末了的那幢房子,等一等——\她伸手到提包裏摸索起來。\哎喲,我一分錢也沒帶,瑞德,請借給我一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