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雨中訴往事
細雨霏微,暮靄蒼茫,慕如歡一人靜靜的站在錦鯉池邊,任細珠沾濕墨發,躍上眉間,仍是解不開心中萬千愁緒。
在蒙蒙細雨中,錦鯉池宛若覆上一層薄紗,波光隱約,色彩也異常鮮明,好似一幅潑墨未幹的丹青。碧清的池塘,水底平鋪著翠色的水藻,波上被風吹起一弧一弧的皺紋,裏邊遊影著邊上鬆樹的倒影。鬆樹的樹幹上,纏繞著一株小小的、黃褐色的藤蔓,藤蔓上沒有葉子,隻有著成串的小花苞,在風中擺動,有股楚楚可憐的、嫵媚的味兒。
雨絲如線,滴入池中,蕩起一圈圈的漣漪,不知何時雨便不再落到臉上,慕如歡抬首往後看,嘴角牽起一絲笑意,“南宮小姐。”
南宮靈撐著一把白底繪桃花的油紙傘,走到慕如歡邊上,一同看錦鯉池,水中有荷,荷,俗人眼中之尤物,智者心中之聖像,於池一角,坦蕩蕩立著,任人觀之。翠雲如蓋的荷葉在縹緲的水霧中沉浮,仿佛是翩翩起舞的仙子。湖上的白蓮花冉冉起來,變成穿著輕紗的姑娘在荷葉上舞動。
一時之間,兩人都沒有說話,時間靜止了一般,隻聽得到雨的聲音,花葉的飄懸,樹的抖動。
良久,慕如歡動了一下身子,“如果不介意,請陪我走一段。”
南宮靈微笑點頭,“好。”
慕如歡的手指撫過池邊欄杆,抬腳慢慢往前走,“宮裏待的久了,都差點忘記宮外是怎麽樣一副景致了。”
南宮靈撐傘同行,想了想,回道:“比宮裏熱鬧些。”
慕如歡側身,從南宮靈手中接過傘,繼續散步一般漫無目的的走,邊緩緩道:“我和紅衣是同鄉的好姐妹,家裏窮,孩子又多,正趕上新一批選宮女,爹娘就送了進來,那年我十三,紅衣十二。”
南宮靈靜靜的聽,慕如歡慢慢的說,“紅衣性子倔強,初來的日子很難過,宮裏的老人是會吃人的,”慕如歡說到這裏輕輕笑了一聲,回想起過去的日子雖然艱辛,卻又難舍,“後來我勸了紅衣很多次,宮裏不比家鄉,不能任性妄為,她也漸漸的聽進去,我們便過起了這裏規矩又沉悶的日子。”
南宮靈邊聽邊點頭,“宮裏確實規矩很多。”
慕如歡轉頭對她溫和的一笑,“這些都是不要緊的,對我來說,入宮也罷,在宮外也罷,差別隻在於安身之所不同,但紅衣和我不一樣,”說著,長長歎了口氣,目光看著前麵望不到盡頭的路,悠悠道:“她在宮外有個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王誌遠。”
“王誌遠…”南宮靈凝眉思索道:“就是她那塊絲絹上的那個人,難怪這麽珍視。”
“嗯,”慕如歡點了點頭,“紅衣從進來的第一天開始,就謀劃著出去,但是何其容易啊,像我們這樣很多人是一輩子也出不去的了。”
南宮靈不解的問道:“那當初她為何同意入宮呢?”
慕如歡搖頭,笑容含著一抹苦澀,“南宮小姐,你是無法想象到一個家庭能困難到賣孩子的地步的。”
“抱歉,”南宮靈不好意思的看著她,“我不知道。”
慕如歡臉色清然,帶著淡淡的笑,“不用說道歉的話,每個人的出生無法更改,可是人生終究還是要自己完成的。紅衣太傻了,兩年前一批生病的宮人被驅逐出去,紅衣以為機會來了,就裝病。她根本不知道,這些宮人根本還沒踏出宮廷的門,就被秘密處死了。”
南宮靈驚訝的呼出一口氣,“那紅衣…”
“當晚,我去找當時的掌事嬤嬤說了紅衣裝病的事情,她被罰禁閉,”慕如歡說起這件事,臉上出現了痛苦的表情,“紅衣這兩年來一直恨我,也是因為這個。”
南宮靈想了一下,如果是自己被好姐妹出賣,肯定也會很恨她的,不過她知道慕如歡這樣做是為了救她一命,“那你為何不告訴她真實的原因呢。”
兩人停在一團花簇前,藤蔓爬著鬱鬱蔥蔥的蒼鬆,上麵點綴了無數小小的花,花朵舒展開來,花瓣素潔光潤,如刻玉雕瓊,花蕊呈黃色,黃白相映,淡雅冰潔,清婉動人。微風掠過庭院,那一朵朵清秀的白色小花,或如秀發上冰姿娟娟的一顆顆玉簪,或如一隻隻白蝶在綠葉間翩躚。
慕如歡摘了一朵下來,手指摩挲花瓣,“我們就像這些小花,生命脆弱,若再失去了希望,還怎麽活下去,”她掌心朝上,攤開來,風吹過時,小花隨之飄入空中,被卷的回旋飄揚,慕如歡雙眸追隨著它的影子,不緊不慢道:“紅衣帶著恨我的信念,就能在宮裏好好活著,而活著,本身便是另一種希望。”
花被吹的看不見,南宮靈收回視線,“可惜,她辜負了你的期望。”
慕如歡攤開的手上落滿了細碎的雨滴,不久,手指頭就被沾濕了,她合攏五個手指頭,粘滑的感覺就像當年紅衣抱著她啜泣的眼淚,垂下頭去,聲音也低了幾分,“傻孩子,她以為偷東西出去賣,籌措了足夠的銀子就能逃出宮去,也不知道是哪個人騙了她。”
南宮靈的胸口好像結了一層鬱氣,“真是可悲可憐,又可歎。”
微風細雨裏,園中殘葉落了不少,兩人踏著一路走過去,“像我和紅衣這樣的,在宮裏數不清,我們隻是其中兩個而已,”慕如歡的嘴角微微彎起,目光茫然空洞,“或者什麽時候,我也就隨她去了。”
南宮靈也不知道怎麽安慰,她體會不到慕如歡那種親眼看著好閨蜜葬送生命的無力感,隻能抬手輕輕拍了拍她。
慕如歡終於笑不出來了,她的嘴角下垂,睫毛顫抖了兩下,一滴清潤的淚珠自眼角落了下來,劃過臉龐,流入嘴裏,好鹹澀,“也許我錯了,我應該不顧一切幫她出宮,或者更早的時候,我幫她一起反抗,逃離這一切,”顫抖的撫上一棵樹,油紙傘因脫力而掉到地上,臉埋在自己手臂裏,語聲被壓抑過,顯得很幹啞,“這麽多日子,她一定很寂寞很難過,我卻以一種為她好的姿態,目睹她的傷心,灰暗,甚至…”甚至,如今要目睹她走向死亡。
南宮靈站在她身後三步遠,看著這個一向冷靜的女人哭的不能自抑,她抬頭看灰蒙蒙的天空,被高大宮牆遮擋了大半邊,一股壓抑感從心底浮上來,這麽濃烈。這個地方,逼瘋了多少人,又讓多少人喪失了心智,可怕,南宮靈突然很想逃離,逃的遠遠的。
雨漸漸大了,南宮靈撿起地上的傘,緩緩挪步上去,為慕如歡遮擋出一片小小溫暖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