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患在自身
拒絕了谷陵晚上一起吃飯的邀請,葉三省開車離開職院。
雖然他跟谷陵關係特殊,但是葉三省清醒地知道,這樣的邀請更多是禮貌上的,彼此都有無數的工作等著,剋制自己不隨便佔用別人時間,也是朋友間應該遵守的原則。
一時竟沒有去處。
不是不想回十七樓工作,而是今天腦力激蕩,他覺得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自己獨處一下,或者換個環境,不由想到了靈湫寺。
職院在雲陽區,在江城城北,靈湫寺在中興區,在城南,葉三省再次穿城而過,把車停在靈湫寺外,買票進寺。
做為公職人員,這個時間,到寺院來,是一件相當危險相當不妥的事,可是這時候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安慰自己這個時候沒有公職人員會來,來了也不認識自己,紀委只可能去茶樓,不可能來寺廟。
——同時他也做了最壞的預案,一旦真的碰上紀委或者領導什麼的,可以解釋說因為正府正在做的火車站片區改造工作,前來實地查看。
上香這些肯定是不敢的,他跟著王道士,也不在乎這些小節,小心警惕地走到方丈起居的禪院門外,一看門半掩著,輕輕推門踏入,然後上樓,轉到禪院遠遠一看,門開著,一群人正團坐榻榻米上喝茶說話,正中正是靈湫寺方丈智永。
掃眼其他人都不認識,也不像是公職人員,心裡道聲運氣,也不客氣,脫了鞋走過去在邊上坐下,智永遞了一個剛洗好的茶杯過來,然後倒茶,葉三省兩指輕叩感謝。
一共坐了六位客人,坐在智永對面侃侃而談的中年男子方正臉膛,對襟綢褂,說的是一些江城以前的文人軼事,看樣子是藝術家。葉三省在寶來山做藝術家村時,搜集過江城本土藝術家資料,希望邀請一二進駐,樹立一個標本,記憶中沒有這樣一個人。
聽了一會,確定是書法家,聽他們彼此的稱呼,姓石,客人中有的稱呼他為石大師,智永也稱呼石老師,葉三省察言觀色,覺得石老師不似那種大言炎炎的行為藝術家,心念一動,忍不住插話說:「石老師,打擾一下,能否請您給我看幅字。」
石老師一怔,說:「好啊。不是看不看,有好作品,大家欣賞。」
智永的禪茶大有古風,往來隨意,坐下就茶,不問來歷,不尊身份,一視同仁,先來的客人看見了葉三省進來,也不驚動,各自隨意,這時聽年輕人有書法作品請「看」,都覺得有趣。
葉三省從手包中拿出谷陵寫的那幅字,在榻榻米上展開,大家都紛紛起身審看,好一會,石老師說:「你是職院的……老師吧?這個應該是你們谷院的字。」
葉三省大驚,本來是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參與說話,清空心裡的雜念,哪知被石老師一眼看破,趕緊應道:「是谷院剛寫的。他是我的……老師。」
心想自己不算撒謊,谷陵完全算得上引他進入市府十七樓的老師。
大家看著他周正的衣著,拿著的嶄新手包,正像一個剛參加工作的老師。
「所謂『文如其人』,書法也是如此。一個人的個性,素養,審美,甚至經歷,心情,都會在他的作品中體現出來,谷院的書法,也很體現他的個性,具有一定的辨識度。」石老師點頭說道:「尤其是他從正府到了學校,這幾個月,感覺又有很多感悟,你看這兩個『惟』字,一般人寫,總想有所不同,或者筆鋒淋漓,但谷院沒有,兩個『惟』字,都是盡著本心書寫,非常相似,毫不避諱,而且藏鋒,筆力內斂。」
「我回去裱起來掛牆上。」葉三省喜滋滋地說。
「這兩……八個字是谷院給你選的,還是你自己找的?」石老師突然又問。
「我請谷院寫的。」葉三省老實地回答。
「很有意思啊,小兄弟怎麼會想到寫這八個字呢?有點像新官上任,怎麼,提了……副科長還是給谷院當了辦公室副主任?」石一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問。
他打量葉三省,不像是做科研和做學術的教師,那就是行政人員,這樣年輕,在職院連繫上副主任都做不到,更不說二級學院的副院長那些,應該是在機關里,極大的可能是辦公室工作人員。
「副主任科員,沒有職務。」葉三省遲疑一下,答道。
「這麼年輕,有了起步就有未來,很好了。」石教師贊道。
「這八個字是有意思,但是剛剛進入官場,就抱著這種心態,算不算以鄰為壑,持劍經商呢?」旁邊一位頭髮篷亂的中年男子插話說。
葉三省一愕。後面那個「持劍經商」還是中性詞語,是比喻中的通感,前面那個「以鄰為壑」那就是赤*祼地諷刺和批評了,卻是笑笑,既不反駁也不辯解。
古教授專門在電話中強調過,驟居高位,更須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肯定會遇上一些不服、譏諷、嘲笑,古教授要求他決不能跟人爭這些閑氣,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最好的回應。想不到居然在這裡遇上,倒也新鮮。
石老師微微一笑,也不說破,智永替葉三省解釋:「這位是我們江城世界著名大畫家的侄子,張老師,現在在做收藏。石老師是著名的書法家,也是中興區正府文化顧問,跟你們谷院是書友。」
他是主人,每天往來他禪室的客人無數,三教九流,他都眾生平等,見他們起了紛爭,都會化解。
葉三省趕緊雙手合什說:「幸會,幸會。我姓葉,叫我小葉就是了。謝謝石老師品評,謝謝張老師指點。打擾各位了。」
小心地把作品折回收好,大家重新坐回,話題自然就轉到了江城官場,石老師批評周仲榮亂彈琴,只顧發展經濟,到處亂拆,據說有開發商看中了西森寺那塊土地,想整體開發,周仲榮準備同意開發商把西森寺上那座草堂也拆了,他覺得那一拆,江城又是幾百年的歷史不在了。
葉三省想石老師是文化顧問,看問題自然是從文化的角度,但是一位市*委書紀,有他的通盤考慮,位置不同,對同一事件的看法不同,基本上公婆都有理。今天又是第一次跟智永面對面坐著喝茶,承蒙照顧,記起王道士囑託,很想問智永知道智詵和尚不,知道木棉袈裟不,卻也知道現在不是時機,否則要被看成神經病,而且是當著這麼多人。
呆了一會忍不住給高雪皎發了短訊過去:幹嘛呢?
高雪皎馬上電話就打了過來,說他們今天的討論結束了,正在找地方吃飯,叫他過去一起。
葉三省跟智永,石老師各位點頭示意,拿上手包起身離席,到了外面去功德箱放了一百元人民幣,算是今天的茶水。
路上接到高雪皎電話,說吃大排檔,是江城有名的一處大排檔,名叫*春炸,用了一個朴克牌鬥地主遊戲的術語。
其實葉三省一上車就有些後悔:他該不該去參加這個飯局?
首先肯定是放肆地喝酒,今晚回去又看不了資料做不了多少工作了。其次又會放肆地說話,說不定隔牆有耳,被人聽了幾句去,斷章取義或者故意歪曲,甚至傳到某位領導耳中,自己這個新手就算不被打回臨江鎮,形象也從此在領導心中一落千丈。再說,純喝酒,自己現在不該是享受的時候反而是該是艱苦工作的時候,這樣做心裡也不安啊。
懊惱中又想,從前只要是高雪皎的飯局,他可是有召必到,現在,是因為職位變化了?
肯定是,同時也是心情和考慮變了,想得更多,顧慮更多。
就這樣一路憂慮到了餐館,高雪皎他們菜已點好,酒也斟滿只等他了。
依然是曹老坐了首席,國資委的全明也在,大家例行三杯過了開始混戰,葉三省抱著「來都來了總要有點收穫」的心理,問曹老秘書工作重點,曹老吞了杯中的啤酒,指著葉三省大罵扯蛋,你個年輕人,又不是老頭子,患得患失幹啥?你就當你還是在那個……鎮上混就行了。我們黨的幹部從來都是能上能下,你是突然上來了,怕有一天沒幹好讓你重新下去吧?有啥怕的?繼續奮鬥就是了。
葉三省驀然醒悟,是啊,自己這兩三天焦慮的,是有一些怕工作做不好,可是更多的是驟得高位,怕得之容易失之也輕忽,說到底還是自己年輕心性,沉不住氣。
這兩三天琢磨這個,揣測那個,偏偏忘了反省自己。
那麼,既然本來就是光腳的,何懼之有?
事到臨頭須放膽。
放膽做一場吧。
想通了這一點,心裡一輕,不再拘謹,放開了跟大家賽酒。
高雪皎心裡比葉三省還高興。
當初葉三省說他考到江城來時,他幾乎沒有考慮就決定承認這個他在大學里有些隔陔的同學,而且在將近兩年的時間裡,儘力幫助,現在,他沒有看走眼,這個同學終於脫穎而出,成為江城一個不容忽略的角色,他有些擔心葉三省會有所變化,比如因為工作忙或者結交圈子改變跟他不再像從前,可是他剛到市府就連續兩天跟他混在一起,看來他們的「友情」依然如故,一點沒變,牢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