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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縣長鎮長

  電話拔通,歐陽堅正在他的辦公室。


  實際上,從早上上班開始,他就一直呆在辦公室,讓秘書推掉了兩個預定的行程。


  他還吩咐秘書,今天上午除了特別重要的事,特別重要的人,不要來打擾他,什麼工作,都暫時放下。


  這是他在文化縣正府一向被同僚理解的霸道作風,但是今天,他其實是在逃避。


  他幾乎比文化絕大多數同僚提前知道調查組的行動,甚至在江城,他也是有數的前幾位。


  當特別調查組觸發王援朝埋在舉報人中的引線時,王援朝第一時間就給他的幾位心腹打了電話,暗示「狼來了」。做為王援朝的秘書之一,甚至在很多人眼中繼續了王援朝政治衣缽的歐陽堅,自然也在其中。


  然後昨天晚上,調查組移師文化,他再次接到了王援朝的電話,一整晚他都無法入睡,在文化賓館的套房裡輾轉難眠。


  不僅僅是因為調查組。


  他已經在文化賓館住了四天了,一直沒有回江城。他不知道如何面對妻子,也不知道以後該如何抉擇,人生的路,到底該往哪裡走。


  結果上午他又接到了王科的電話,讓他安排縣公*安局的治安民警配合他,他要主動出擊。


  歐陽堅第一反應是拒絕,他委婉地說他正在辦公室處理事情,等一下他給王科打過去,想拖一下再看,王科勃然大怒,說歐陽你是不是覺得你翅膀長硬了?眼前還有比這件事更重要的事嗎?

  歐陽堅無語。


  他當然明白眼前應付調查組最重要,迫在眉睫,可是他是堂堂正府縣*長,不是王援朝的家奴,連王家小兒也要這麼隨便使喚他?

  他強忍著怒氣,說他直接打電話安排基層民警的工作這不合規矩,也引人注目,打給唐局又多一層轉達,科兄弟你直接打給唐局吧,反正他也是老爺子提起來的。


  王科哈哈大笑,說你知道老唐是老爺子提起來的就好,也不要忘記你自己是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我給你打電話,並不真是要你安排什麼,只是想提醒你,調查組現在在文化,你得放下手中所有的工作,全力應付,關鍵時刻,不要拉稀擺帶。


  歐陽堅說他知道怎麼做。


  掛了電話,有一瞬間歐陽堅後悔剛才只顧生氣去了,應該錄音下來,可是即使錄了下來,他又能夠做什麼?

  舉報?


  或者將來做為某種證據和解釋?


  到了需要用錄音來解釋的時候,只怕他的政*治生命已經宣告結束。


  即使他能夠安然置身法外,可是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政*治生命遠重於生命,喪失了仕途,他還不如直接死亡。


  即使他最後能夠跟王援朝完全切割,成功抽身,可是別人會怎麼看他?整個江城官場都會把他看成薄情寡義的反骨仔,他是不是同樣被打入官場另類,以後慢慢會被邊緣化?

  甚至更嚴重的是,這一次他也可能成為調查組的目標。


  他和王援朝的特殊關係決定了他必然進入調查組的視野,現在沒有叫他去協助調查,肯定是因為調查組還沒有拿到足夠多的證據,「請」他去的條件還不成熟,同時,「請」他跟今天上午「請」的那些人是完全不同性質的「請」。


  他感到了恐懼,心裡充滿凄涼和無助。


  他曾經以為前途光明的金光大道,突然變成海灘上的砂器,毫無根基,一個浪頭,就足以奪去他現在擁有的一切。


  他曾經以為這是官場的捷徑,卻越來越證明是最遠的那條路,甚至可能通向深淵。


  王援朝!

  一切都是因為他。


  這位前前市*委書紀成就了歐陽堅,沒有王援朝,歐陽堅現在最多不過是一個正科級的幹部,不會成為江城官場獨擋一面的一方諸侯。


  可是也正因為王援朝,歐陽堅覺得自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心裡的不踏實慢慢積累成為驚惶,到了現在,知道調查組到了文化后,幾乎是絕望。


  他其實早就意識到了,從他在雲陽成為常務副區長、王援朝從市*委書紀到人大開始,就覺得王援朝不可依靠,並不僅僅是因為王援朝權力的喪失,而是這位領路人的方向發生了錯誤。


  王援朝太貪了。


  而且任人唯親,拉幫結夥,打擊對手,罔顧民生,在他主政江城后,江城的綜合排名在全省迅速下滑到了中間,而他只知道帶著他那伙人撈錢腐*敗,甚至為了他兒子的建築公司專門啟動些耗費民脂的大項目大工程,做為秘書的歐陽堅看得心驚肉跳。


  那時王援朝的兒子才剛剛走出校門,嘴上無毛。


  這也促成歐陽堅屢次向王援朝提出到基層,王援朝以為是年輕人的野心,卻不想歐陽堅心中其實是害怕,想早些離開。


  可惜他認識得太晚了,或者以前一直不敢承認。


  他在雲陽就慢慢疏遠王援朝和他那伙人,尤其是到了文化后,他甚至在一些政策、工作上,刻意表現得跟以前王援朝遺留的施政綱領背道而馳。


  這兩年,除了節慶,他基本不主動跟王援朝聯繫,也很少參與那個圈子的應酬,他自己覺得,他跟王援朝的關係應該恢復到了正常、普通的工作關係,可是從幾天前接到王援朝電話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實在太天真了。


  無論他如何做如何想,在別人眼中,他就是王援朝一夥,他的身上打著鮮明的烙印,永遠無法切割。


  這實在太悲哀了。


  他那天晚上在歌城的包房裡對楊中說,他不如楊中命好。


  這一直是他隱藏在心裡的痛苦和無奈。


  秦相李斯曾雲,詬莫大於卑賤,悲莫甚於窮困。像他這種毫無背景的窮孩子,要想出人頭地,就必須得走「捷徑」,不能像楊中那樣從容而穩妥地前進,他選擇了,就得承受。


  可是這代價到底多大呢?


  他不敢想。


  手機響了,他看了來電是楊中。


  這不是必須要接的電話,但他想接。


  「歐陽兄,我想問你現在在哪裡?」


  「辦公室。」


  「一直都在?」


  「一直。」


  「歐陽兄,你考慮過什麼是生死嗎?」


  歐陽堅停頓下來。


  他沒有在乎楊中今天的稱呼、語氣、問話都跟平時不同,他自己今天也處於一個特殊的節點上,但是最後這個問題,還是讓他無法接話。


  「那我說。」楊中似乎知道電話這邊的茫然,很快就接著說了下去:「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王洪九讓人圍堵鎮正府之後,我下了決心,哪怕是跟吳志奇鬧翻,哪怕是在臨江鎮摔一個大跟斗,我也要按照自己的路走下去。」


  「你做過秘書,我也做過馬麟的秘書,我們身上都會被別人貼上標籤,如果不能證明自己的能力,那麼這一輩子都可能被人指指點點,說我們是靠著裙帶關係上去的,所以那次我發了狠,還放下身段請我們D政辦主任喝酒,向他請教如何對付王洪九,爭取他對我工作的支持,決心大幹一場。」


  「生死不過是賭上一次,把你的命交還給這世界一次。」


  「本來就是從零開始,大不了再次歸零,重要的是,只要還年輕,真的,年輕得可以再賭一次。」


  「當然後來你也知道了,我沒有理會吳志奇,提出了四項重點工作,準備像你一樣,用更加霸道的作風推行自己的施政理念,只是後來因為……葉三省冒了出來,替我做了很多補充,又鬧了很多事出來,意外地化解了我和吳志奇的對抗,臨江鎮的工作取得了重大突破。」


  「這就是我的生死關。歐陽兄。」


  歐陽堅在電話這邊無聲地苦笑。


  如果他對楊中有些感激,就是因為在這種時候,只有他這種底氣十足的官二代才能夠說出這種安慰兼建議的話,才能夠用這種語氣,這樣直接。


  但如果他對楊中有些怨恨,也同樣因為這一點,因為楊中太聰明了,幾乎完全把他這個人,他的處境看得清清楚楚,就像他赤身裸*體地站在楊中面前,無法不感到羞恥和自卑。


  他能像楊中那樣毫無顧忌地做嗎?


  首先是層面不同。他在當鎮長的時候,也是肆無忌憚,可是現在他已經進入更高層面,被更多的人注視,一舉一動都會牽動更多的人和事。


  他也沒有一位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的至親。


  「謝謝兄弟,我想想吧。」


  他在電話里嘆氣。不想掩飾。


  他很想聽聽楊中從調查組出來的感受,也想知道調查組問了些什麼,但是他也知道絕不能問,問了楊中也不會說,這是組織原則。


  他,一向都堅守組織原則。


  「說到了葉三省,我也不想對你隱瞞,王援朝的兒子上午帶人去鎮正府打他,就在我和吳書紀他們都去了調查組的時候,據說是調查組昨晚就把葉三省叫去了,然後縣公*安局治安大隊的人就等在鎮正府外面,不問青紅皂白,把所有的人都帶到了縣局,可能已經詢問過了。這事我不用再說,歐陽兄你應該清楚是怎麼回事,有什麼目的,將來可能有什麼嚴重的後果,惡劣的影響,你冷靜想一下,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歐陽堅心情更加沉重,卻也在心裡隱隱佩服他的老領導魄力,連親兒子都上陣了。


  「我不便插手縣局的事,至少現在。楊兄弟你也理解我的難處。」歐陽堅坦誠地說,「他們應該不會對葉……三省太過分,唉,算了吧,反正我們現在都幫不忙,看他自己熬不熬得過去吧。」


  「我不擔心他。我給你打這個電話,只有一點點請你出面幫他的意思。既然你是這個態度,那我就慶幸自己剛才沒有提。」楊中冷冷地說,「歐陽縣*長,任何人,都不會停留在原地一直等你,任何事情,都只有很短的窗口期。」


  鎮長掛了縣*長的電話。


  縣*長沒有生氣,只是心情沉重。


  官場之中沒有朋友,要有朋友,就是像他們現在這樣,還不足以成為對手,卻有著某種「情投意合」。


  他也明白楊中的建議可能是目前最好的選擇,但是他真能那樣做嗎?


  有些事情,知道應該怎麼做,卻偏偏做不出來。


  哪怕具有這種能力,也不具有這種勇氣,或者說,這種歹毒的決心。


  或者,他的霸道只是淺薄的外套,就像那些街頭混戰的混混,最得最後勝利的往往是那些更加心狠手辣、敢於使用歹毒招數的混混,他不是。


  誰的心不曾柔軟。


  突然間,一個古怪的念頭閃過他的腦海。


  他可以去關心一下那個年輕人,葉三省,不是救他,而看看他熬不熬得過。


  用這個年輕人的選擇來參與自己的選擇吧?


  這個時候,葉三省腦子裡想的也滿是熬不熬得過。


  萬一我死在這裡了呢?


  他恐懼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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