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四面之牆
他從來沒有埋怨過妻子,更不會責罵她。
甚至這種情緒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流露任何一絲一毫。
她只是一個弱小無助的女孩,從鄉下來到殺機四伏的城市,沒有逃過成為禽獸們嘴裡獵物的命運。
王援朝把她介紹給他的時候,聲稱是他的遠房侄女,他完全知道意味著什麼,微笑著接受,並且表示感謝。
結婚後他開始平步青雲,從秘書到鎮長,到副區*長,常務副區*長,然後是縣*長。
他明白這一路順風可不僅僅是因為他敢想敢做,能力出眾,所以他一直把對她的情感隱藏得很深,直到現在,直到昨天晚上。
他沒有想到這麼多年後,這樣的事情居然還有。
他在車庫抽那一枝煙的時間裡,想了很多種可能,但是最後,一位官員的理智壓過了一個男人的憤怒,他選擇了默默離開。
或者說,從他抽煙開始,從他步步高升開始,從他接受這一段婚姻開始,從他喜出望外地成為王援朝秘書開始,他就已經做出了這樣的選擇。
但是,這是他的選擇?還是他被選擇?
是命運選擇了他,還是王援朝選擇了他?
就是因為他出身貧窮,家世清白,聰明能幹,還要加上聽話吧,才被選擇?
歐陽堅端起酒杯,猛地一飲而盡,正要說話,包間的門被推開,服務生進來替他們又開了一瓶啤酒,然後討好地問他們還需要什麼服務。
開酒不是目的,暗示性地詢問兩位單身男士才是服務生的目的。
歐陽堅厭惡地揮手,示意服務生出去,又說一聲:「把門關上。」
一直看著服務生把門關好,才轉過頭,長嘆一口氣,看著楊中,說:「你不覺得門是一個很重要的發明嗎?它隔斷了兩個空間,或者說兩個世界,你要從一個世界進入另外一個世界,必須通過一道門。」
「你可以是主動推開的,你有力量,你進入。」
「但有的門是上了鎖的,你無論怎麼用力,都打不開,都進入不了門背後的那個世界。」
「有的時候門是感應門,你還沒有走近,門就主動開了,邀請你進去。」
「有的門是旋轉門,看起來它一直是封閉的,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它也一直是打開,你得抓住機會,趁著它打開的部門轉到你面前,你就趕緊站上去,否則這門你就進不去,過期不候。」
「當然,你也可以等候下一次旋轉。但萬一下一次沒有了呢?比如門停了,而下一次,肯定也不同了。」
「有的門是滑開的,你推是推不開的,用再大的力都不行,除非你把門推破,你得橫拉,這有一定技巧,重要的是找到方向。」
「有的門需要鑰匙,有的門需要獻祭,有的門需要祈禱,有的門有守防的人,需要你亮出通行證或者付出賄賂,或者進行身份識別。」
「有的門,是你的信仰,你得獻出靈魂。」
歐陽堅一番話說完,又是一聲深沉的嘆息。
「對於這世界大多數的門來說,只要付出金錢,都可以進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金錢是這世上……可以說是唯一的硬通貨吧?」
楊中明知道歐陽堅那番話中隱含著對權力的解析,但他故意往另外一個方向拉。
「錢肯定是這世上最重要的東西,但是是之一。」歐陽堅說,「不瞞楊兄弟,你知道我現有有多少存款嗎?」
「一百萬?」
「不是有個段子說我們這些官員:工資基本不用,煙酒基本靠送,老婆基本不用……」歐陽堅臉上閃過一絲黯然之色,「我參加工作三年後,給……王援朝當秘書,工資就基本沒用過,然後再加上一些灰色收入,算下來每年都能夠有個三四十萬的存款,因為要還房貸,所以這十年下來,可能有個小兩百萬的存款吧。但是這些錢算什麼?跟我們身邊經常打交道那些人相比,還不如人家買的一輛車。」
「比起那些商人,自然不能比錢。但是跟普通老百姓比,已經很好了。」楊中很想正色勸誡,但是此刻歐陽堅情緒有些不太正常,他只好溫和地安慰,「我做為鎮長,臨江鎮每年的流水幾千萬,歐陽兄你做為縣*長,隨便批一個項目都是上億,誰拿到這個項目,都可能賺到超過我們一生工資的利潤,心裡有時不平衡也正常,但是我們是國家幹部,我們選擇了這個職業,就得放棄很多,包括對金錢的追求。」
「我們兩兄弟,這個時候不用這麼嚴肅吧。」歐陽堅苦笑,「心裡不平衡的時候肯定有,但就是兄弟你剛才說,既然選擇了從政這條道路,就不要考慮更多,什麼都想要肯定不行。我要想找錢存款才這點?我說的那些灰色收入,也只是沒有辦法,必須和光同塵,一點土特產啊,一點煙酒啊,哪怕是逢年過節,那些人送的禮我都會當面看,現金一律退回,這點底線我還是有的,楊兄弟不用為我擔心。」
「家庭原因嗎?」楊中問。
他突兀地轉換話題。
肯定不是工作原因。他們都不是會被工作壓倒的人,目前的工作對於他們這種雄心勃勃的年輕人來說,只有挑戰性,不會畏難,比如工業園區這樣困難巨大的競爭,歐陽堅和楊中也選擇的是迎難而上,儘力而為;比如愛德富電子這種希望渺茫的項目,歐陽堅也沒有放棄而是努力爭取。
他也肯定不會問情感原因。這肯定就牽涉到一位官員的私生活了。他們關係還沒有親密到那個地步,而且,據他這些年對歐陽堅的了解,還沒有聽到歐陽堅任何八卦傳聞,倒是歐陽堅有些刻意標謗自己。
據說在雲陽當常務副區*長時,他就不著痕迹地把區政*府里很多從各鄉鎮各局行抽調的年輕女工作人員退回去,到了文化后,不再顧忌,直接開了政*府常務會,指示以後這種行為要男女比例對等,現在文化縣正府,除了接待辦保留了一些年輕漂亮的女工作人員,其它部門恢復如常。
實際上,這個土政策是當時王援朝主政江城時開始的,市*委市正府和市級很多局行,都從基層上調一些年輕,有學歷,有能力的工作人員到機關工作,工作兩年左右再回到原單位,目的是培訓年輕幹部,但是在執行過程中,大多數時候都選擇年輕漂亮的女性,還美其名曰「亮化工程」。
王援朝到了人大后,後來兩任市*委書紀蕭規曹隨,也沒有過問這事,就成了慣例持續下來。楊中倒也不刻意反對,也不覺得這是多大的問題,他著重點只在正府工作,他們臨江鎮正府的鎮花張林麗,剛剛生完孩子就被縣*委宣傳部抽調上去了,他倒覺得那個平台倒比她窩在臨江鎮更能夠發揮她的特長。但是歐陽堅這樣做,就帶著很明顯的某種傾向和目的。
因為他曾經是王援朝的秘書,他的仕途進步,跟王援朝有很大關係,甚至可以說,他身上,打著王援朝的烙印,可是他卻這麼明顯地反對王援朝的一項土政策,這不是人走茶涼這麼簡單了,他是為什麼呢?楊中很早就考慮過這個問題,不過因為以前他和歐陽堅關係疏遠,又受了黎小周誡告,不要介入地方糾紛,所以也沒有放在心上,但是現在看來,他得面對這個問題,得面對江城的一些歷史遺留問題,一些複雜關係和恩怨情仇了。
或者,是他即將而且必將成為江城官場一個不容忽略的角色,所以必須面對這些。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家的情況楊鎮你多少了解一些,沒有辦法,唉,穩定壓倒一切吧。」歐陽堅苦笑,「楊鎮,你可能要走跟我差不多的路,鎮長,書紀,副縣長,常務副縣長,縣長,書紀……這樣一路上去,可是我們出身不同,我沒有你這麼好的命。」
服務生進來的時候,他本來想控制自己,用其它的理由搪塞過去,喝喝酒唱唱歌抒發一下鬱悶的情緒就行了,誰知道不由自主地滔滔闡述了一大通「門」言,現在被楊中直接問到家庭,他再努力控制,最後一句還是忍不住流露出深沉的感傷和痛苦。
「說命好,我如果不承認,那就是矯情了。但是呢,我的家庭背景有時是助力,但有時也會成為枷鎖,成為標籤,被別人指指點點,比如你再努力,別人都會認為你是裙帶關係,反倒不如歐陽兄你這樣一身輕鬆,白手起家,全憑自己的能力。」
楊中安慰道。
「能力?」歐陽堅臉上露出譏誚之色,「我們各級正府裡邊最不缺的就是有能力的人。唱兩首歌再說。」
他舉杯跟楊中碰了,起身去點歌。
旋律馬上就出來,歐陽堅拿起話筒,開始唱歌。
令楊中詫異的是,居然是很老的蘇聯歌曲,完全不是他們這個年代的人應該選擇和喜歡的。
但是歐陽堅非常投入,聲音中飽含著情感,一絲不苟地遵守節奏,努力向原唱靠齊。
驀然之間,楊中想到了王援朝,這應該是受到王援朝的影響吧?他想到《肖申克的救贖》里的一句話,「這裡的高牆很奇怪,剛開始你討厭它,慢慢地你適應了它,再後來你就離不開它了。」
或者,這也可以說明歐陽堅跟王援朝的關係。
即使,歐陽堅再怎麼想努力做切割。
他嘆了口氣,他自己,跟他的家庭背景是不是也是這種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