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話說陰若花聞多九公之言,不覺吃驚道:“女兒國向無朝覲之例,今阿舅忽從數萬裏至此,必有緣故。但何以知我住處?令人不解。”多九公道:“侄女如今中了第一名部元,現有黃榜張掛禮部門首,誰人不知。國舅大約找著長班,才尋到此處。”紅蕖點頭道:“九公猜的不錯。”閨臣道:“國舅既已遠來,無論所辦何事,若花姐姐同他骨肉至親,自應請進一會為是。”若花連連點頭,即托九公命人把國舅請至旁邊書房,進去看時,果是國舅。連忙拜見讓坐,道:“阿舅別來無恙!阿父身體可安?今阿舅忽來天朝,有何公幹?”
國舅垂淚歎道:“此話提起甚長,自從賢甥去後,國主因往軒轅祝壽,我也隨了遠去;不意西官趁國中無人,與那些心腹狗黨商議,惟恐日後賢甥回國,其子難據東宮,莫若趁此下手,或可久長,竟將其子扶助登了王位。及至老夫同國主回來,他們竟閉門不納。國主隻得仍到軒轅避難。誰知其子十分暴虐,信用奸黨,殺害忠巨,茶毒良民,兼且好酒貪花,種種無道,不一而足。竟至家家閉戶,日不聊生。不及一載,舉國並力,竟將西官母子害了,隨即迎主還朝。那些臣民因吾甥賢聲素著,再三籲懇,務要訪求回國。國主一因現在無嗣,二因臣民再三籲請,不惜重費,於周饒國借得飛車一乘。此車可容二人,每日能行二三千裏,若遇順風,亦可行得萬裏,國主得此甚喜,特命老夫馳赴天朝,訪求賢甥回同。老夫到此業已多日,四處訪問,蹤跡杳然。幸而得見黃榜,才能尋訪到此。現有國主親筆家書,賢甥看了自知。”把書遞過。
若花看罷,歎道:“原來兩年之間,國中竟至如此!至西宮此種光景,甥久已料定;
不然,我又何肯遠奔他鄉!若非當日見機,早早逃避,豈能活到今日!一經回想,尚覺心悸。現在本族中如西宮母子者亦複不少,阿父若不振作整頓,仍複耳軟心活,自必禍不旋踵,阿舅久後自見分曉。此時阿父書中,雖命迅急還鄉,以承祖業:但甥本無才,不能當此重命;二來自離本國,已如漏網之魚,豈肯仍投火坑。固雲‘子不言父之過’,然阿父不辨賢遇,不以祖業為重,甥亦久已寒心。況現在近派子侄,賢者甚多,何必注意於我!若我返國後,設或子侄中又有勝於我的,他日又將如何?總而言之:甥既到此,豈肯複回故鄉。此時固雖不才,業蒙天朝大皇帝特中才女,並授顯職。此等奇遇,已屬非分,豈敢另有他想。惟求阿舅回去替我婉言,自當永感不忘。”
國舅道:“賢甥為何忽發此旨?實出老夫意料之外!難道果真將祖業不顧?斷無此理;國主固耳軟心括,連年經此大難,自知當日之失,此時若非急於要見賢甥之麵,豈肯花費多金借請飛車?其所以命我星馳而來者,固當日誤聽讒言,致將吾甥之賢盡行蒙蔽,今後悔既晚,要見又難;若令老夫航海前來,又恐多耽時日;躊躇至再,始有飛車之舉:無非要早見賢甥一日,其心即早安一日。今賢甥忽然如此,毫無眷戀,不獨令國主兩眼望穿,深負愛子之心,亦且有失臣民之望。賢甥切莫因當年小忿,一時任性,致誤大事,後悔無及;他日雖要近國,不可得了。”若花聽這幾句話,登時不悅道:“阿舅這是甚話!甥又不曾落魄,為何卻要後悔!即使落魄,又何後悔之有。若要後悔。當日又何肯輕離故鄉!總之:阿舅這番美意,無有不知,無有不感,至於‘仍返故國’這句話,甥立意已決,阿舅再也休提!”
正在談論,閨臣向人備出飯來。國舅又再再苦勸,無奈若花心如鐵石,竟無一字可商。飯罷後,若花匆匆寫了一封回書,給國舅看了。國舅料難挽回,隻得落淚別去。若花送過,回到裏麵。閨臣道:“適才姐姐同國舅說話,我們竊聽多時。妹子屢要進去力勸姐姐還鄉,究因男女不便,不好冒昧相見。及至此時,才想起他原是女扮男裝。早知如此,我又何妨進去一會。”若花道:“就是阿妹進去勸我,我也不能應承。們可去得,我又何必如此。這宗苦情,隻有各人心內明白便了。”小春道:“國王如立意務要你去,他既不惜錢財去借飛車,安知他又不送金銀與林伯伯?那時林伯伯得他銀錢,務要你去,那就脫不掉了。”若花道:“就是寄父教我回去,我也不去。”小春道:“你若不去,林伯伯也不準你住在嶺南,看你怎樣?據妹子遇見:莫若早早尋個婆婆家,到了要緊關頭,到底有個姐夫可以照應。”婉如道:“姐姐隻顧不做國王,豈不把蘭音姐姐宰相也耽擱麽?將來你們如到女兒國得了好處,俺也不想別的,隻求把那飛車送俺,俺就歡喜了。”小春道:“你要飛車何用?”婉如道:“俺如得了飛車,一時要到某處,又不打尖,又不住店,來往飛快。假如俺們今年來京,若有一二十輛飛車,路上又快又省盤費,豈不好麽?”小春道:“如果都象這樣,那店小二隻好喝風了。”
隻見緇瑤釵因部試得中,特來拜謝。彼此道喜,見禮讓坐。瑤釵向秀英道:“若非姐姐成全,今日何能僥幸。時刻感念,又不敢屢次過來驚動。明日備有薄酌,意彼奉屈姐姐同舜英、閨用、若花三位姐姐一聚,因此親自過來奉請。望諸位姐姐賞光,明日早些過去。”閨臣、若花一齊說道:“我們早要奉拜,因連日應試,彼此都覺匆忙,所以未能晉謁。今既承寵召,明日自當同了秀英、舜英二位姐姐過去,一則奉拜,二來奉擾。”
秀英、舜英道:“既如此,我們明日一同過去。”瑤釵已四人都肯去,不勝之喜,隨即拜辭。次日,四人擾過,當即備酒還東。
一連聚了幾日,不知不覺到了四月初一殿試之期。閨臣於五鼓起來,帶著眾姊妹到了禁城,同眾才女密密層層,齊集朝堂,山呼萬歲,朝參已畢,分兩旁侍立。那時天已發曉,武後閃目細細觀看,隻見個個花能蘊藉,玉有精神,於那娉婷嫵媚之中,無不帶著一團書卷秀氣,雖非國色天香,卻是斌斌儒雅。古人雲:“秀色可餐。”觀之真可忘饑。越看越愛,心中著實歡喜。因略略問了史幽探、哀萃芳所繹《璿璣圖》詩句的話,又將唐閨臣、國瑞征、周慶覃三人宣來問道:“你三人名字都是近時取的麽?”閨臣道:
“當日臣女生時,臣女之父,曾夢仙人指示,說臣女日後名標蕊榜,必須好好讀書。所以臣女之父當時就替取了這個名字。”國瑞征同周慶覃道:“臣女之名,都是去歲新近取的。”武後點點頭道:“你們兩人名字都暗寓頌揚之意,自然是近時取的;至於唐閨臣名字,如果也是近時取的,那就錯了。”又將孟、卞幾家姊妹宣至麵前看了一通道:
“雖係姐妹,難得年紀都相仿。”又讚了幾句,隨即出了題。眾才女俱各歸位,武後也不回宮,就在偏殿進膳。到了申刻光景,眾才女俱各交卷退出。原來當年唐朝舉子赴過部試,向無殿試之說,自武後開了女試,才有此例。此是殿試之始。當時武後命上官婉兒幫同閱卷。所有前十名,仍命六部大臣酌定甲乙。諸臣取了唐閨巨第一名殿元,陰若花第二名亞元。擇於初三日五鼓放榜。
秦小春同林婉如這日聞得明日就要放榜,心裏又是歡喜,又是發愁。二人同由秀英,田舜英同房。到晚,秀英、舜英先自睡了。小春同婉如吃了幾杯酒,和衣倒在床上,思來想去,那裏睡得著,隻得重複起來;坐在對麵,又無話說。好容易從二更盼到三鼓,盼來盼去,再也不轉四更,隻好房裏走來走去。彼此思思想想,不是這個長籲,就是那個短歎,一時想到得中樂處,忽又大笑起來;及至轉而一想,猛然想到落第苦處,不覺又硬咽起來,登時無窮心事,都堆胸前,立也不好,坐也不好,不知怎樣才好。
秀英被他二人吵的不時驚醒。那時已交四更,秀英隻得坐起道:“二位姐姐也該睡了!妹子原因他們那邊都喜夜裏談天,每每三四更不能睡覺,妹子身弱禁不起熬夜,又不能因我一人禁止眾人說話,所以同舜英妹妹搬過這邊。幸喜二位姐姐疼顧妹子,上床就睡,從未深夜談天,因而妹子咳嗽也就好些,正在感激。那知二位姐姐平素雖不談天,今日忽要一總發泄出來:剛才一連數次,睡夢中不是被這位姐姐哭醒,就是被那位姐姐笑醒,心裏隻覺亂跳;並且那種歎息之聲,更令人聞之心焦。尤其令人不解的:哭中帶笑,笑中有哭,竟是憂歡莫辨、哭笑不分的光景,請問二位姐姐:有何心事,以至於此?”
舜英聽了也坐起道:“他們那有甚麽心事!不過因明日就要放榜,得失心未免過量,以致弄的忽哭忽笑,醜態百出。”秀英道:“既因放榜,為何又哭又笑呢?”舜英道:
“他若昧了良心,自然要笑;設或天良發現,自然要哭了。”秀英道:“妹妹此話怎講?”
舜英道:“他既得失心重,未有不前思後想:一時想起自己文字內中怎樣練句之妙,如何掃藻之奇,不獨種種超脫,並且處處精神,越思越好,愈想愈妙,這宗文字,莫講秦、漢以後,就是孔門七十二賢也做我不過,世間那有這等好文字!明日放榜,不是第一,定是第二。如此一想,自然歡喜要笑了。姐姐!你說這宗想頭豈非昧了良心麽?及至轉而一想,文字雖佳,但某處卻有字句欠妥之處,又有某處用意錯謬之處,再細推求,並且還有許多比屁還臭、不能對人之處,竟是壞處多,好處少,這樣文字,如何能中!如此一想,自然悶恨要哭了。姐姐!你說這宗忖度豈非良心發現麽?”
秀英道:“妹妹這話未免太過,二位姐姐斷非如此。”小春道:“舜英姐姐安心要尖酸刻薄,我也不來分辯,隨他說去。但秀英姐姐乃我們姐妹隊中第一個賢慧人,將來卻與這個刻薄鬼一同於歸,那裏是他對手!”婉如道:“說話過於尖酸,也非佳兆,第一先與壽數有礙。俺勸姐姐少說幾句,積點壽,也是好的。”秀英道:“二位姐姐,你聽!雞已啼過幾遍,隻怕已轉五更,再要不睡,天就亮了。”婉如道:”二位姐姐隻管請睡。俺們已托九公去買題名錄,他於二更去的,大約少刻就可回來。”
話言未畢,隻聽遠遠的一陣喧嚷,忽然響了一聲大炮,振的窗欞亂動。外麵仆婦丫環俱已起來,原來報喜人到了。婉如開了房門。小春即命丫環去找多九公,誰知二門鎖還未開,不能出去。隻聽又是一聲炮響,二人隻急的滿房亂轉。小春剛命丫環去催鑰匙,忽又大炮響了兩聲。婉如道:“共響四炮,這是‘四海升平’。外麵如此熱鬧,你們二位也該升帳了。”秀英笑道:“二休姐姐真好記性!咋日大家因議放炮,講定二門不準開,必須報完天亮方開;怎麽此時要討鑰匙?豈非反複不定麽?你聽,又是一炮,共成‘五穀豐登’。”小春道:“我隻顧發急,把昨日的話也忘了,原來放炮也是昨日議的。
其中怎樣講究,此時心裏發慌,也想不出。姐姐可記得?”婉如道:“昨日何嚐議論放炮!這是你記錯了。隻顧說話,接連又是三炮,這叫做‘大椿以八百歲為春’。”舜英笑道:“又是兩響,可謂‘十分財氣’了。”秀英道:“妹子隻當小春姐姐記性不好,誰知婉如姐姐記性更醜。昨日議論放炮,還是你極力讚成,怎麽此時倒又忘了?你聽!
接連又是五炮,恰好湊成骨牌名,是‘觀燈十五’。”婉如道:“究竟怎樣議的?妹子實實想不出。”秀英道:“昨日公議:如中一人,外麵即放一炮;倘中殿元,外加百子炮十掛。所有報單,統俟報完,二門開放,方準呈進。如今又是三炮,已有‘羅漢之數’了。”婉如道:“若是這樣,俺們四十五人須放四十五炮了。早知這樣氣悶,昨日決不隨同定議。若不如此,今日中一名報一名,豈不放心?如今也不知那位先中,也不知誰還未中,教人心裏上不上、下不下,不知怎樣才好。此時又響了六炮,共是‘二十四番花信’了。”舜英道:“你聽!這四聲來的快,恰恰湊成‘雲合二十八將’。”
小春道:“怎麽他們眾姐妹都不出來,大約同我們一樣,也在那裏掐著指頭數哩;
隻等四十五炮齊全,他才跳出哩。你聽!又是兩炮,共成‘兩當十五之年’了。”秀英道:“此話怎講?”小春道:“難為姐姐還是博學,連這出處也不知?這是當日有位才子做‘三十而立’破題有此一句,叫做‘兩當十五之年,雖有板凳椅子而不敢坐焉’。”
婉如道:“接連又是三響,到了‘三十三天’了。還有十二炮,你的菩薩!你快快放罷!”
小春朝著外麵萬福道:“魁奶奶!魁太太!這十二炮你老人家務必做個整人情,把他掃數全完,一總放了罷!你若留下一個,我就沒命了!好了,好了!你聽!又是三炮,湊成‘三十六鴛鴦’。好!這聲接的快,三十六炮了!你聽,又是一……”正要說“炮”字,誰知外麵靜悄悄並無聲響。小春嘴裏還是“一……一……一……”,等之許久,那個“炮”字再也說不出。秀英道:“自一炮以至三十七炮,內中雖陸陸續續,並未十分間斷;此時忽停多時,這是何意?”舜英道:“這又停了半晌,仍無影響,難道還有八炮竟不放麽?”婉如道:“若果如此,可坑死俺了!”
隻見天已發曉,各房姊妹都已起來。仔細再聽,外麵鴉雀無聞,不但並無炮聲,連報喜的也不見了。眾人這一嚇非同小可,秀英、舜英也收拾下床,正在梳洗,眾丫環紛紛進來請用點心,眾才女都在廳房等候。二人穿戴完畢,來約小春、婉如一同前去。隻見二人坐在椅上,麵如金紙,渾身癱軟,那眼淚如斷線珍珠一般直朝下滾。秀英、舜英看了,回想這八炮內不知可有自己在內,也不覺鼻酸;隻得扶著二人來到廳房。眾才女久已到齊,一同歸坐。彼此麵麵相覷,個個臉如金紙,一言不發。點心拿到麵前,並無一人上唇。那暗暗落淚的不計其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