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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七月一過去,八月烏鴉就來了。


  其實烏鴉七月裏已經來了,不過沒有八月那樣多就是了。


  七月的晚霞,紅得像火似的,奇奇怪怪的,老虎、大獅子、馬頭、狗群。這一些雲彩,一到了八月,就都沒有。那滿天紅洞洞的,那滿天金黃的,滿天絳紫的,滿天朱砂色的雲彩,一齊都沒有了,無論早晨或黃昏,天空就再也沒有它們了,就再也看不見它們了。


  八月的天空是靜悄悄的,一絲不掛。六月的黑雲,七月的紅雲,都沒有了。一進了八月雨也沒有了,風也沒有了。白天就是黃金的太陽,夜裏就是雪白的月亮。


  天氣有些寒了,人們都穿起夾衣來。


  晚飯之後,乘涼的人沒有了。院子裏顯得冷清寂寞了許多。


  雞鴨都上架去了,豬也進了豬欄,狗也進了狗窩。院子裏的蒿草,因為沒有風,就都一動不動地站著,因為沒有雲,大昴星一出來就亮得和一盞小燈似的了。


  在這樣的一個夜裏,馮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遇著烏鴉的時候,就給馮歪嘴子的女人送殯了。


  烏鴉是黃昏的時候,或黎明的時候才飛過。不知道這烏鴉從什麽地方來,飛到什麽地方去,但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著叫著,好像一大片黑雲似的從遠處來了,來到頭上,不一會又過去了。終究過到什麽地方去,也許大人知道,孩子們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聽說那些烏鴉就過到呼蘭河南岸那柳條林裏去的,過到那柳條林裏去做什麽,所以我不大相信。不過那柳條林,烏煙瘴氣的,不知那裏有些什麽,或者是過了那柳條林,柳條林的那邊更是些個什麽。站在呼蘭河的這邊,隻見那烏煙瘴氣的,有好幾裏路遠的柳條林上,飛著白白的大鳥,除了那白白的大鳥之外,究竟還有什麽,那就不得而知了。


  據說烏鴉就往那邊過,烏鴉過到那邊又怎樣,又從那邊究竟飛到什麽地方去,這個人們不大知道了。


  馮歪嘴子的女人是產後死的,傳說上這樣的女人死了,大廟不收,小廟不留,是將要成為遊魂的。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父不讓我去看。


  我在大門口等著。


  我看見了馮歪嘴子的兒子,打著靈頭幡送他的母親。


  靈頭幡在前,棺材在後,馮歪嘴子在最前邊,他在最前邊領著路向東大橋那邊走去了。


  那靈頭幡是用白紙剪的,剪成絡絡網,剪成葫椒眼,剪成不少的輕飄飄的繐子,用一根杆子挑著,扛在那孩子的肩上。


  那孩子也不哭,也不表示什麽,隻好像他扛不動那靈頭幡,使他扛得非常吃力似的。


  他往東邊越走越遠了。我在大門外看著,一直看著他走過了東大橋,幾乎是看不見了,我還在那裏看著。

  烏鴉在頭上呱呱地叫著。


  過了一群,又一群,等我們回到了家裏,那烏鴉還在天空裏叫著。


  (馮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覺得這回馮歪嘴子算完了。


  扔下了兩個孩子,一個四五歲,一個剛生下來。)

  看吧,看他可怎樣辦!

  老廚子說:


  “看熱鬧吧,馮歪嘴子又該喝酒了,又該坐在磨盤上哭了。”


  (東家西舍的也都說馮歪嘴於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熱鬧的人,都在準備著看馮歪嘴子的熱鬧。


  (可是馮歪嘴子自己,並不像旁觀者眼中的那樣地絕望,好像他活著還很有把握的樣子似的,他不但沒有感到絕望已經洞穿了他。因為他看見了他的兩個孩子,他反而鎮定下來。


  他覺得在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長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這份能力沒有,他看看別人也都是這樣做的,他覺得他也應該這樣做。


  (於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負著他那份責任。


  (於是他自己動手喂他那剛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喂他,他不吃,他用調匙喂他。


  (喂著小的,帶著大的,他該擔水,擔水,該拉磨,拉磨。


  (早晨一起來,一開門,看見鄰人到井口去打水的時候,他總說一聲:

  “去挑水嗎!”


  (若遇見了賣豆腐的,他也說一聲:

  “豆腐這麽早出鍋啦!”


  (他在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們都用絕望的眼光來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經處在了怎樣的一種艱難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經完了。他沒有想過。


  (他雖然也有悲哀,他雖然也常常滿滿含著眼淚,但是他一看見他的大兒子會拉著小驢飲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著眼淚的眼睛笑了起來。


  他說:


  “慢慢地就中用了。”


  他的小兒子,一天一天的喂著,越喂眼睛越大,胳臂,腿,越來越瘦。


  (在別人的眼裏,這孩子非死不可。這孩子一直不死,大家都覺得驚奇。


  (到後來大家簡直都莫名其妙了,對於馮歪嘴子的這孩子的不死,別人都起了恐懼的心理,覺得,這是可能的嗎?這是世界上應該有的嗎?)

  但是馮歪嘴子,一休息下來就抱著他的孩子。天太冷了,他就烘了一堆火給他烤著。那孩子剛一咧嘴笑,那笑得才難看呢,因為又像笑,又像哭。其實又不像笑,又不像哭,而是介乎兩者之間的那麽一咧嘴。


  但是馮歪嘴子卻歡得不得了了。


  他說:


  “這小東西會哄人了。”


  或是:

  “這小東西懂人事了。”


  (那孩子到了七八個月才會拍一拍掌,其實別人家的孩子到七八個月,都會爬了,會坐著了,要學著說話了。馮歪嘴子的孩子都不會,隻會拍一拍掌,別的都不會。)

  馮歪嘴子一看見他的孩子拍掌,他就眉開眼笑的。


  他說:


  “這孩子眼看著就大了。”


  (那孩子在別人的眼睛裏看來,並沒有大,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小似的。因為越瘦那孩子的眼睛就越大,隻見眼睛大,不見身子大,看起來好像那孩子始終也沒有長似的。那孩子好像是泥做的,而不是孩子了,兩個月之後,和兩個月之前,完全一樣。兩個月之前看見過那孩子,兩個月之後再看見,也絕不會使人驚訝,時間是快的,大人雖不見老,孩子卻一天一天地不同。


  (看了馮歪嘴子的兒子,絕不會給人以時間上的觀感。大人總喜歡在孩子的身上去觸到時間。但是馮歪嘴子的兒子是不能給人這個滿足的。因為兩個月前看見過他那麽大,兩個月後看見他還是那麽大,還不如去看後花園裏的黃瓜,那黃瓜三月裏下種,四月裏爬蔓,五月裏開花,五月末就吃大黃瓜。


  (但是馮歪嘴子卻不這樣的看法,他看他的孩子是一天比一天大。


  (大的孩子會拉著小驢到井邊上去飲水了。小的會笑了,會拍手了,會搖頭了。給他東西吃,他會伸手來拿。而且小牙也長出來了。


  (微微地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來了。


  尾聲

  呼蘭河這小城裏邊,以前住著我的祖父,現在埋著我的祖父。


  我生的時候,祖父已經六十多歲了,我長到四五歲,祖父就快七十了。我還沒有長到二十歲,祖父就七八十歲了。祖父一過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從前那後花園的主人,而今不見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園裏的蝴蝶,螞蚱,蜻蜓,也許還是年年仍舊,也許現在完全荒涼了。


  小黃瓜,大倭瓜,也許還是年年地種著,也許現在根本沒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還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間的太陽是不是還照著那大向日葵,那黃昏時候的紅霞是不是還會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馬來,一會工夫會變出來一匹狗來,那麽變著。


  這一些不能想象了。


  聽說有二伯死了。


  老廚子就是活著年紀也不小了。


  東鄰西舍也都不知怎樣了。


  至於那磨房裏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則完全不曉得了。


  以上我所寫的並沒有什麽幽美的故事,隻因他們充滿我幼年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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