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晌午,馮歪嘴子那磨房裏就吵起來了。 馮歪嘴子一聲不響地站在磨盤的旁邊,他的掌櫃的拿著煙袋在他的眼前罵著,掌櫃的太太一邊罵著,一邊拍著風車子,她說: “破了風水了,我這碾磨房,豈是你那不幹不淨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龍白虎也是女人可以衝的嗎!” “馮歪嘴子,從此我不發財,我就跟你算帳;你是什麽東西,你還算個人嗎?你沒有臉,你若有臉你還能把個野老婆弄到大麵上來,弄到人的眼皮下邊來……你趕快給我滾蛋……” 馮歪嘴子說: “我就要叫她們搬的,就搬……” 掌櫃的太太說: “叫她們搬,她們是什麽東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滾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說著,她往炕上一看: “唉呀!麵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蓋得的!趕快給我拿下來。 我說馮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個剛生下來的小孩是蓋著盛麵口袋在睡覺的,一齊蓋著四五張,厚敦敦的壓著小臉。 掌櫃的太太在旁邊喊著: “給我拿下來,快給我拿下來!” 馮歪嘴子過去把麵口袋拿下來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紅的小手來,而且那小手還伸伸縮縮地搖動著,搖動了幾下就哭起來了。 那孩子一哭,從孩子的嘴裏冒著雪白的白氣。 那掌櫃的太太把麵口袋接到手裏說: “可凍死我了,你趕快搬罷,我可沒工夫跟你吵了……” 說著開了門縮著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櫃的,就是馮歪嘴子的東家,他請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們坐在上屋的炕上,一邊烤著炭火盆,一邊聽到磨房裏的那小孩的哭聲。 祖父問我的手烤暖了沒有?我說還沒烤暖,祖父說: “烤暖了,回家罷。” 從王四掌櫃的家裏出來,我還說要到磨房裏去看看。祖父說,沒有什麽的,要看回家暖過來再看。 磨房裏沒有寒暑表,我家裏是有的。我問祖父: “爺爺,你說磨房的溫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說在零度以下。 我問: “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說: “沒有寒暑表,哪兒知道嗬!” 我說: “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說: “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興起來了,我說: “噯呀,好冷嗬!那不和室外溫度一樣了嗎?” 我抬腳就往家裏跑,井台,井台旁邊的水槽子,井台旁邊的大石頭碾子,房戶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煙筒,在我一溜煙地跑起來的時候,我看它們都移移動動的了,它們都像往後退著。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煙筒在跑似的。 我自己玄乎得我跑得和風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溫度在零度以下,那這樣的話,豈不是等於露天地了嗎? 這真笑話,房子和露天地一樣。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興。 於是連喊帶叫地也就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