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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磨房裏邊住著馮歪嘴子。


  馮歪嘴子打著梆子,半夜半夜地打,一夜一夜地打。冬天還稍微好一點,夏天就更打得厲害。


  那磨房的窗子臨著我家的後園。我家的後園四周的牆根上,都種著倭瓜、西葫蘆或是黃瓜等類會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牆頭了,在牆頭上開起花來了,有的竟越過了高牆爬到街上去,向著大街開了一朵火黃的黃花。


  因此那廚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滿了那頂會爬蔓子的黃瓜了。黃瓜的小細蔓,細得像銀絲似的,太陽一來了的時候,那小細蔓閃眼湛亮,那蔓梢幹淨得好像用黃蠟抽成的絲子,一棵黃瓜秧上伸出來無數的這樣的絲子。絲蔓的尖頂每棵都是掉轉頭來向回卷曲著,好像是說它們雖然勇敢,大樹,野草,牆頭,窗欞,到處的亂爬,但到底它們也懷著恐懼的心理。


  太陽一出來了,那些在夜裏冷清清的絲蔓,一變而為溫暖了。於是它們向前發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著那絲蔓就長了,就向前跑去了。因為種在磨房窗根下的黃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兩天爬上了窗欞,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欞上開花了。


  再過幾天,一不留心,那黃瓜梗經過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頂去了。


  後來那黃瓜秧就像它們彼此招呼著似的,成群結隊地就都一齊把那磨房的窗給蒙住了。


  從此那磨房裏邊的磨官就見不著天日了。磨房就有一張窗子,而今被黃瓜掩遮得風雨不誘。從此那磨房裏黑沉沉的,園裏,園外,分成兩個世界了。馮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園以外去了。


  但是從外邊看起來,那窗子實在好看,開花的開花,結果的結果。滿窗是黃瓜了。


  還有一棵倭瓜秧,也順著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頂去了,就在房簷上結了一個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從秧子上長出來的,好像是由人搬著坐在那屋瓦上曬太陽似的。實在好看。


  夏天,我在後園裏玩的時候,馮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黃瓜。


  我就摘了黃瓜,從窗子遞進去。那窗子被黃瓜秧封閉得嚴密得很,馮歪嘴子用手扒開那滿窗的葉子,從一條小縫中伸出手來把黃瓜拿進去。


  有時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問我,黃瓜長了多大了?西紅柿紅了沒有?他與這後園隻隔了一張窗子,就像關著多遠似的。


  祖父在園子裏的時候,他和祖父談話。他說拉著磨的小驢,驢蹄子壞了,一走一瘸。祖父說請個獸醫給它看看。馮歪嘴子說,看過了,也不見好。祖父問那驢吃的什麽藥?馮歪嘴子說是吃的黃瓜子拌高粱醋。


  馮歪嘴子在窗裏,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見馮歪嘴子,馮歪嘴子看不見祖父。


  有的時候,祖父走遠了,回屋去了,隻剩下我一個人在磨房的牆根下邊坐著玩,我聽到了馮歪嘴子還說:

  “老太爺今年沒下鄉去看看哪!”


  有的時候,我聽了這話,我故意的不出聲,聽聽他往下還說什麽。


  有的時候,我心裏覺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來了,用手敲打著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掛著的黃瓜都敲打掉了。而後我一溜煙地跑進屋去,把這情形告訴了祖父。祖父也一樣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淚來。但是總是說,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聽見。有的時候祖父竟把後門關起來再笑。祖父怕馮歪嘴子聽見了不好意思。


  但是老廚子就不然了。有的時候,他和馮歪嘴子談天,故意談到一半他就溜掉了。因為馮歪嘴子隔著爬滿了黃瓜秧的窗子,看不見他走了,就自己獨自說了一大篇話,而後讓他故意得不到反響。


  老廚子提著筐子到後園去摘茄子,一邊摘著一邊就跟馮歪嘴子談話,正談到半路,老廚子躡手躡足的,提著筐子就溜了,回到屋裏去燒飯去了。


  這時馮歪嘴子還在磨房裏大聲地說:

  “西公園來了跑馬戲的,我還沒得空去看,你去看過了嗎?

  老王。”


  其實後花園裏一個人也沒有了,蜻蜓,蝴蝶隨意地飛著,馮歪嘴子的話聲,空空地落到花園裏來,又空空地消失了。


  煙消火減了。


  等他發現了老王早已不在花園裏,他這才又打起梆子來,看著小驢拉磨。


  有二伯一和馮歪嘴子談話,可從來沒有偷著溜掉過,他問下雨天,磨房的房頂漏得厲害不厲害?磨房裏的耗子多不多?

  馮歪嘴子同時也問著有二伯,今年後園裏雨水大嗎?茄子、雲豆都快罷園了吧?

  他們兩個彼此說完了話,有二伯讓馮歪嘴子到後園裏來走走,馮歪嘴子讓有二伯到磨房去坐坐。


  “有空到園子裏來走走。”


  “有空到磨房裏來坐坐。”


  有二伯於是也就告別走出園子來。馮歪嘴子也就照舊打他的梆子。


  秋天,大榆樹的葉子黃了,牆頭上的狗尾草幹倒了,園裏一天一天地荒涼起來了。


  這時候馮歪嘴子的窗子也露出來了。因為那些糾糾纏纏的黃瓜秧也都蔫敗了,舍棄了窗欞而脫落下來了。


  於是站在後園裏就可看到馮歪嘴子,扒著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驢。那小驢豎著耳朵,戴著眼罩。走了三五步就響一次鼻子,每一抬腳那隻後腿就有點瘸,每一停下來,小驢就用三條腿站著。


  馮歪嘴子說小驢的一條腿壞了。


  這窗子上的黃瓜秧一幹掉了,磨房裏的馮歪嘴子就天天可以看到的。

  馮歪嘴子喝酒了,馮歪嘴子睡覺了,馮歪嘴子打梆子,馮歪嘴子拉胡琴了,馮歪嘴子唱唱本了,馮歪嘴子搖風車了。隻要一扒著那窗台,就什麽都可以看見的。


  一到了秋天,新鮮黏米一下來的時候,馮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兩天一拉黏糕。黃米黏糕,撒上大雲豆。一層黃,一層紅,黃的金黃,紅的通紅。三個銅板一條,兩個銅板一片的用刀切著賣。願意加紅糖的有紅糖,願意加白糖的有白糖。


  加了糖不另要錢。


  馮歪嘴子推著單輪車在街上一走,小孩子們就在後邊跟了一大幫,有的花錢買,有的圍著看。


  祖父最喜歡吃這黏糕,母親也喜歡,而我更喜歡。母親有時讓老廚子去買,有的時候讓我去買。


  不過買了來是有數的,一人隻能吃手掌那麽大的一片,不準多吃,吃多了怕不能消化。


  祖父一邊吃著,一邊說夠了夠了,意思是怕我多吃。母親吃完了也說夠了,意思是怕我還要去買。其實我真的覺得不夠,覺得再吃兩塊也還不多呢!不過經別人這樣一說,我也就沒有什麽辦法了,也就不好意思喊著再去買,但是實在話是沒有吃夠的。


  當我在大門外玩的時候,推著單輪車的馮歪嘴子總是在那塊大黏糕上切下一片來送給我吃,於是我就接受了。


  當我在院子裏玩的時候,馮歪嘴子一喊著“黏糕”“黏糕”地從大牆外經過,我就爬上牆頭去了。


  因為西南角上的那段土牆,因為年久了出了一個豁,我就扒著那牆豁往外看著。果然馮歪嘴子推著黏糕的單輪車由遠而近了。來到我的旁邊,就問著:

  “要吃一片嗎?”


  而我也不說吃,也不說不吃。但我也不從牆頭上下來,還是若無其事地呆在那裏。


  馮歪嘴子把車子一停,於是切好一片黏糕送上來了。


  一到了冬天,馮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賣一鍋黏糕的。


  這黏糕在做的時候,需要很大的一口鍋,裏邊燒著開水,鍋口上坐著竹簾子。把碾碎了的黃米粉就撒在這竹簾子上,撒一層粉,撒一層豆。馮歪嘴子就在磨房裏撒的,弄得滿屋熱氣蒸蒸。進去買黏糕的時候,剛一開門,隻聽屋裏火柴燒得劈啪地響,竟看不見人了。


  我去買黏糕的時候,我總是去得早一點,我在那邊等著,等著剛一出鍋,好買熱的。


  那屋裏的蒸氣實在大,是看不見人的。每次我一開門,我就說:


  “我來了。”


  馮歪嘴子一聽我的聲音就說:

  “這邊來,這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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