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動他的被子就從被角往外流著棉花,一掀動他的褥子,那所鋪著的氈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動地圖似的一省一省的割據開了。
有二伯的枕頭,裏邊裝的是蕎麥殼,每當他一掄動的時候,那枕頭就在角上或是在肚上漏了餡了,嘩嘩地往外流著蕎麥殼。
有二伯是愛護他這一套行李的,沒有事的時候,他就拿起針來縫它們。縫縫枕頭,縫縫氈片,縫縫被子。
不知他的東西,怎那樣地不結實,有二伯三天兩天的就要動手縫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因此他拿著一顆很大的大針,他說太小的針他拿不住的。他的針是太大了點,迎著太陽,好像一顆女人頭上的銀簪子似的。
他往針鼻裏穿線的時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針線舉得高高的,睜著一個眼睛,閉著一個眼睛,好像是在瞄準,好像他在半天空裏看見了一樣東西,他想要快快的拿它,又怕拿不準跑了,想要研究一會再去拿,又怕過一會就沒有了。於是他的手一著急就哆嗦起來,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睡覺起來,就卷起來的。卷起來之後,用繩子捆著。好像他每天要去旅行的樣子。
有二伯沒有一定的住處,今天住在那哢哢響著房架子的粉房裏,明天住在養豬的那家的小豬官的炕梢上,後天也許就和那後磨房裏的馮歪嘴子一條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麽地方有空他就在什麽地方睡。
他的行李他自己背著,老廚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地說:
“有二爺,又趕集去了……”
有二伯也就遠遠地回答著他:
“老王,我去趕集,你有啥捎的沒有嗬?”
於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戶的家裏的方便地方去投宿去了。
有二伯的草帽沒有邊沿,隻有一個帽頂,他的臉焦焦黑,他的頭頂雪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齊的腦蓋的地方。他每一摘下帽子來,是上一半白,下一半黑。就好像後園裏的倭瓜曬著太陽的那半是綠的,背著陰的那半是白的一樣。
不過他一戴起草帽來也就看不見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準確的,一戴就把帽邊很準確的切在了黑白分明的那條線上。
不高不低,就正正地在那條線上。偶爾也戴得略微高了一點,但是這種時候很少,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與腦蓋之間,好像鑲了一趟窄窄的白邊似的,有那麽一趟白線。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不是長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齊到膝頭那麽長的衣裳,那衣裳是魚藍色竹布的,帶著四方大尖托領,寬衣大袖,懷前帶著大麻銅鈕子。
這衣裳本是前清的舊貨,壓在祖父的箱底裏,祖母一死了,就陸續地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那個朝代的人。
老廚子常說:
“有二爺,你寬衣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
有二伯是喜歡卷著褲腳的,所以耕田種地的莊稼人看了,又以為他是一個莊稼人,一定是插秧了剛剛回來。
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邊掉了底,就是後邊缺了跟。
他自己前邊掌掌,後邊釘釘,似乎釘也釘不好,掌也掌不好,過了幾天,又是掉底缺跟仍然照舊。
走路的時候拖拖的,再不然就趿趿的。前邊掉了底,那鞋就張著嘴,他的腳好像舌頭似的,每一邁步,就在那大嘴裏邊活動著,後邊缺了跟,每一走動,就踢踢趿趿地腳跟打著鞋底發響。
有二伯的腳,永遠離不開地麵,母親說他的腳下了千斤閘。
老廚子說有二伯的腳上了絆馬鎖。
有二伯自己則說:
“你二伯掛了絆腳絲了。”
絆腳絲是人臨死的時候掛在兩隻腳上的繩子。有二伯就這樣地說著自己。
有二伯雖然作弄成一個耍猴不像耍猴的,討飯不像討飯的,可是他一走起路來,卻是端莊、沉靜,兩個腳跟非常有力,打得地麵冬冬地響,而且是慢吞吞地前進,好像一位大將軍似的。
有二伯一進了祖父的屋子,那擺在琴桌上的那口黑色的座鍾,鍾裏邊的鍾擺,就常常格棱棱格棱棱的響了一陣就停下來了。
原來有二伯的腳步過於沉重了點,好像大石頭似的打著地板,使地板上所有的東西,一時都起了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