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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若不是買豆腐,若養一口小肥豬,經心地喂著它,喂得胖胖的,喂到五六個月,那就是多少錢哪!喂到一年,那就是千八百吊了……


  (再說就是不買豬,買雞也好,十吊錢的雞,就是十來個,一年的雞,第二年就可以下蛋,一個蛋,多少錢!就說不賣雞蛋,就說拿雞蛋換青菜吧,一個雞蛋換來的青菜,夠老少三輩吃一天的了……何況雞會生蛋,蛋還會生雞,永遠這樣循環地生下去,豈不有無數的雞,無數的蛋了嗎?豈不發了財嗎?


  (但她可並不是這麽想,她想夠吃也就算了,夠穿也就算了。一輩子儉儉樸樸,多多少少積儲了一點也就夠了。她雖然是愛錢,若說讓她發財,她可絕對的不敢。


  (那是多麽多呀!數也數不過來了。記也記不住了。假若是雞生了蛋,蛋生了雞,來回地不斷的生,這將成個什麽局麵,雞豈不和螞蟻一樣多了嗎?看了就要眼花,眼花就要頭痛。


  (這團圓媳婦的婆婆,從前也養過雞,就是養了十吊錢的。


  她也不多養,她也不少養。十吊錢的就是她最理想的。十吊錢買了十二個小雞仔,她想:這就正好了,再多怕丟了,再少又不夠十吊錢的。


  (在她一買這剛出蛋殼的小雞子的時候,她就挨著個看,這樣的不要,那樣的不要。黑爪的不要,花膀的不要,腦門上帶點的又不要。她說她親娘就是會看雞,那真是養了一輩子雞呀!年年養,可也不多養。可是一輩子針啦,線啦,沒有缺過,一年到頭麻花過錢,都是拿雞蛋換的。人家那眼睛真是認貨,什麽樣的雞短命,什麽樣的雞長壽,一看就跑不了她老人家的眼睛的。就說這樣的雞下蛋大,那樣的雞下蛋小,她都一看就在心裏了。


  (她一邊買著雞,她就一邊怨恨著自己沒有用,想當年為什麽不跟母親好好學學呢!唉!年青的人哪裏會慮後事。她一邊買著,就一邊感歎。她雖然對這小雞仔的選擇上邊,也下了萬分的心思,可以說是選無可選了。那賣雞子的人一共有二百多小雞,她通通地選過了,但究竟她所選了的,是否都是頂優秀的,這一點,她自己也始終把握不定。


  (她養雞,是養得很經心的,她怕貓吃了,怕耗子咬了。


  她一看那小雞,白天一打盹,她就給驅著蒼蠅,怕蒼蠅把小雞咬醒了,她讓它多睡一會,她怕小雞睡眠不足,小雞的腿上,若讓蚊子咬了一塊疤,她一發現了,她就立刻泡了艾蒿水來給小雞來擦。她說若不及早的擦呀,那將來是公雞,就要長不大,是母雞就要下小蛋。小雞蛋一個換兩塊豆腐,大雞蛋換三塊豆腐。


  (這是母雞。再說公雞,公雞是一刀菜,誰家殺雞不想殺胖的。小公雞是不好賣的。


  (等她的小雞,略微長大了一點,能夠出了屋了,能夠在院子裏自己去找食吃去的時候,她就把它們給染了六匹紅的,六匹綠的。都是在腦門上。


  (至於把顏色染在什麽地方,那就先得看鄰居家的都染在什麽地方,而後才能夠決定。鄰居家的小雞把色染在膀梢上,那她就染在腦門上。鄰居家的若染在了腦門上,那她就要染在肚囊上。大家切不要都染在一個地方,染在一個地方可怎麽能夠識別呢?你家的跑到我家來,我家的跑到你家去,那麽豈不又要混亂了嗎?


  (小雞上染了顏色是十分好看的,紅腦門的,綠腦門的,好像它們都戴了花帽子。好像不是養的小雞,好像養的是小孩似的。


  (這團圓媳婦的婆婆從前她養雞的時候就說過:


  “養雞可比養小孩更嬌貴,誰家的孩子還不就是扔在旁邊他自己長大的,蚊子咬咬,臭蟲咬咬,那怕什麽的,哪家的孩子的身上沒有個疤拉癤子的。沒有疤拉癤子的孩子都不好養活,都要短命的。”


  (據她說,她一輩子的孩子並不多,就是這一個兒子,雖然說是稀少,可是也沒有嬌養過。到如今那身上的疤也有二十多塊。


  (她說:

  “不信,脫了衣裳給大家夥看看……那孩子那身上的疤拉,真是多大的都有,碗口大的也有一塊。真不是說,我對孩子真沒有嬌養過。除了他自個兒跌的摔的不說,就說我用劈柴棒子打的也落了好幾個疤。養活孩子可不是養活雞鴨的呀!養活小雞,你不好好養它,它不下蛋。一個蛋,大的換三塊豆腐,小的換兩塊豆腐,是鬧玩的嗎?可不是鬧著玩的。”


  (有一次,她的兒子踏死了一個小雞仔,她打了她兒子三天三夜,她說:


  “我為什麽不打他呢?一個雞子就是三塊豆腐,雞仔是雞蛋變的呀!要想變一個雞仔,就非一個雞蛋不行,半個雞蛋能行嗎?不但半個雞蛋不行,就是差一點也不行,壞雞蛋不行,陳雞蛋不行。一個雞要一個雞蛋,那麽一個雞不就是三塊豆腐是什麽呢?眼睜睜地把三塊豆腐放在腳底踩了,這該多大的罪,不打他,哪兒能夠不打呢?我越想越生氣,我想起來就打,無管黑夜白日,我打了他三天。後來打出一場病來,半夜三更的,睡得好好的說哭就哭。可是我也沒有當他是一回子事,我就拿飯勺子敲著門框,給他叫了叫魂。沒理他也就好了。”

  (她這有多少年沒養雞了,自從訂了這團圓媳婦,把積存下的那點針頭線腦的錢都花上了。這還不說,還得每年頭繩錢啦,腿帶錢的托人捎去,一年一個空,這幾年來就緊得不得了。想養幾個雞,都狠心沒有養。


  (現在這抽帖的雲遊真人坐在她的眼前,一帖又是十吊錢。若是先不提錢,先讓她把帖抽了,哪管抽完了再要錢呢,那也總算是沒有花錢就抽了帖的。可是偏偏不先,那抽帖的人,帖還沒讓抽,就是提到了十吊錢。


  (所以那團圓媳婦的婆婆覺得,一伸手,十吊錢,一張口,十吊錢。這不是眼看著錢往外飛嗎?

  (這不是飛,這是幹什麽,一點聲響也沒有,一點影子也看不見。還不比過河,往河裏扔錢,往河裏扔錢,還聽一個響呢,還打起一個水泡呢。這是什麽代價也沒有的,好比自己發了昏,把錢丟了,好比遇了強盜,活活地把錢搶去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差一點沒因為心內的激憤而流了眼淚。她一想十吊錢一帖,這哪裏是抽帖,這是抽錢。


  (於是她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了。她趕快跑到臉盆那裏去,把手洗了,這可不是鬧笑話的,這是十吊錢哪!她洗完了手又跪在灶王爺那裏禱告了一翻。禱告完了才能夠抽帖的。


  (她第一帖就抽了個綠的,綠的不大好,綠的就是鬼火。


  她再抽一抽,這一帖就更壞了,原來就是那最壞的,不死也得見閻王的裏邊包著藍色藥粉的那張帖。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見兩帖都壞,本該抱頭大哭,但是她沒有那麽的。自從團圓媳婦病重了,說長的、道短的、說死的、說活的,樣樣都有。又加上已經左次右番的請胡仙、跳大神、鬧神鬧鬼,已經使她見過不少的世麵了。說話雖然高興,說去見閻王也不怎樣悲哀,似乎一時也總像見不了的樣子。


  (於是她就問那雲遊真人,兩帖抽的都不好。是否可以想一個方法可以破一破?雲遊真人就說了:

  “拿筆拿墨來。”


  (她家本也沒有筆,大孫子媳婦就跑到大門洞子旁邊那糧米鋪去借去了。


  (糧米鋪的山東女老板,就用山東腔問她:


  “你家做啥?”


  (大孫子媳婦說:

  “給弟妹畫病。”


  (女老板又說:


  “你家的弟妹,這一病就可不淺,到如今好了點沒?”


  (大孫子媳婦本想端著硯台,拿著筆就跑,可是人家關心,怎好不答,於是去了好幾袋煙的工夫,還不見回來。


  (等她抱了硯台回來的時候,那雲遊真人,已經把紅紙都撕好了。於是拿起筆來,在他撕好的四塊紅紙上,一塊上邊寫了一個大字,那紅紙條也不過半寸寬,一寸長。他寫的那字大得都要從紅紙的四邊飛出來了。


  (這四個字,他家本沒有識字的人,灶王爺上的對聯還是求人寫的。一模一樣,好像一母所生,也許寫的就是一個字。


  大孫子媳婦看看不認識,奶奶婆婆看看也不認識。雖然不認識,大概這個字一定也壞不了,不然,就用這個字怎麽能破開一個人不見閻王呢?於是都一齊點頭稱好。


  (那雲遊真人又命拿漿糊來。她們家終年不用漿糊,漿糊多麽貴,白麵十多吊錢一斤。都是用黃米飯粒來黏鞋麵的。


  (大孫子媳婦到鍋裏去鏟了一塊黃黏米飯來。雲遊真人,就用飯粒貼在紅紙上了。於是掀開團圓媳婦蒙在頭上的破棉襖,讓她拿出手來,一個手心上給她貼一張。又讓她脫了襪子,一隻腳心上給她貼上一張。


  (雲遊真人一見,腳心上有一大片白色的疤痕,他一想就是方才她婆婆所說的用烙鐵給她烙的。可是他假裝不知,問說:

  “這腳心可是生過什麽病症嗎?”


  (團圓媳婦的婆婆連忙就接過來說:

  “我方才不是說過嗎,是我用烙鐵給她烙的。哪裏會見過的呢?走道像飛似的,打她,她記不住,我就給她烙一烙。好在也沒什麽,小孩子肉皮活,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下不來地,過後也就好了。”


  (那雲遊真人想了一想,好像要嚇唬她一下,就說這腳心的疤,雖然是貼了紅帖,也怕貼不住,閻王爺是什麽都看得見的,這疤怕是就給了閻王爺以特殊的記號,有點不大好辦。


  (雲遊真人說完了,看一看她們怕不怕,好像是不怎樣怕。


  於是他就說得嚴重一些:

  “這疤不掉,閻王爺在三天之內就能夠找到她,一找到她,就要把她活捉了去的。剛才的那帖是再準也沒有的了,這紅帖也絕沒有用處。”


  (他如此的嚇唬著她們,似乎她們從奶奶婆婆到孫子媳婦都不大怕。那雲遊真人,連想也沒有想,於是開口就說:

  “閻王爺不但要捉團圓媳婦去,還要捉了團圓媳婦的婆婆去,現世現報,拿烙鐵烙腳心,這不是虐待,這是什麽,婆婆虐待媳婦,做婆婆的死了下油鍋,老胡家的婆婆虐待媳婦……”

  (他就越說越聲大,似乎要喊了起來,好像他是專打抱不平的好漢,而變了他原來的態度了。


  (一說到這裏,老胡家的老少三輩都害怕了,毛骨悚然,以為她家裏又是撞進來了什麽惡魔。而最害怕的是團圓媳婦的婆婆,嚇得亂哆嗦,這是多麽駭人聽聞的事情,虐待媳婦世界上能有這樣的事情嗎?


  (於是團圓媳婦的婆婆趕快跪下了,麵向著那雲遊真人,眼淚一對一雙地往下落:


  “這都是我一輩子沒有積德,有孽遭到兒女的身上,我哀告真人,請真人誠心的給我化散化散,借了真人的靈法,讓我的媳婦死裏逃生吧。”


  (那雲遊真人立刻就不說見閻王了,說她的媳婦一定見不了閻王,因為他還有一個辦法一辦就好的;說來這法子也簡單得很,就是讓團圓媳婦把襪子再脫下來,用筆在那疤痕上一畫,閻王爺就看不見了。當場就脫下襪子來在腳心上畫了。


  一邊畫著還嘴裏嘟嘟地念著咒語。這一畫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旁邊看著的人倒覺十分地容易,可是那雲遊真人卻冒了滿頭的汗,他故意的咬牙切齒,皺麵瞪眼。這一畫也並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像他在上刀山似的。


  (畫完了,把錢一算,抽了兩帖二十吊。寫了四個紅紙貼在腳心手心上,每帖五吊是半價出售的,一共是四五等於二十吊。外加這一畫,這一畫本來是十吊錢,現在就給打個對折吧,就算五吊錢一隻腳心,一共畫了兩隻腳心,又是十吊。


  (二十吊加二十吊,再加十吊。一共是五十吊。


  (雲遊真人拿了這五十吊錢樂樂嗬嗬地走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在她剛要抽帖的時候,一聽每帖十吊錢,她就心痛得了不得,又要想用這錢養雞,又要想用這錢養豬。等到現在五十吊錢拿出去了,她反而也不想雞了,也不想養豬了。因為她想,來到臨頭,不給也是不行了。帖也抽了,字也寫了,要想不給人家錢也是不可能的了。事到臨頭,還有什麽辦法呢?別說五十吊,就是一百吊錢也得算著嗎?不給還行嗎?


  (於是她心安理得地把五十吊錢給了人家了。這五十吊錢,是她秋天出城去在豆田裏拾黃豆粒,一共拾了二升豆子賣了幾十吊錢。在田上拾黃豆粒也不容易,一片大田,經過主人家的收割,還能夠剩下多少豆粒呢?而況窮人聚了那麽大的一群,孩子、女人、老太太……你搶我奪的,你爭我打的。為了二升豆子就得在田上爬了半月二十天的,爬得腰酸腿疼。唉,為著這點豆子,那團圓媳婦的婆婆還到“李永春”藥鋪,去買過二兩紅花的。那就是因為在土上爬豆子的時候,有一棵豆秧刺了她的手指甲一下。她也沒有在乎,把刺拔出來也就去他的了。該拾豆子還是拾豆子。就因此那指甲可就不知怎麽樣,睡了一夜那指甲就腫起來了,腫得和茄子似的。


  (這腫一腫又算什麽呢?又不是皇上娘娘,說起來可真嬌慣了,哪有一個人吃天靠天,而不生點天災的?

  (鬧了好幾天,夜裏痛得火喇喇地不能睡覺了。這才去買了二兩紅花來。


  (說起買紅花來,是早就該買的,奶奶婆婆勸她買,她不買。大孫子媳婦勸她買,她也不買。她的兒子想用孝順來征服他的母親,他強硬地要去給她買,因此還挨了他媽的一煙袋鍋子,這一煙袋鍋子就把兒子的腦袋給打了雞蛋大的一個包。


  “你這小子,你不是敗家嗎?你媽還沒死,你就作了主了。


  小兔崽子,我看著你再說買紅花的!大兔崽子我看著你的。”


  (就這一邊罵著,一邊煙袋鍋子就打下來了。


  (後來也到底還是買了,大概是驚動了東鄰西舍,這家說說,那家講講的,若再不買點紅花來,也太不好看了,讓人家說老胡家的大兒媳婦,一年到頭,就能夠尋尋覓覓的積錢,錢一到她的手裏,就好像掉了地縫了,一個錢也再不用想從她的手裏拿出來。假若這樣地說開去,也是不太好聽,何況這揀來的豆子能賣好幾十吊呢,花個三吊兩吊的就花了吧。一咬牙,去買上二兩紅花來擦擦。


  (想雖然是這樣想過了,但到底還沒有決定,延持了好幾天還沒有“一咬牙”。


  (最後也畢竟是買了,她選擇了一個頂嚴重的日子,就是她的手,不但一個指頭,而是整個的手都腫起來了。那原來腫得像茄子的指頭,現在更大了,已經和一個小東瓜似的了。


  而且連手掌也無限度地胖了起來,胖得和張大簸箕似的。她多少年來,就嫌自己太瘦,她總說,太瘦的人沒有福分。尤其是瘦手瘦腳的,一看就不帶福相。尤其是精瘦的兩隻手,一伸出來和雞爪似的,真是輕薄的樣子。


  (現在她的手是胖了,但這樣胖法,是不大舒服的。同時她也發了點熱,她覺得眼睛和嘴都幹,臉也發燒,身上也時冷時熱,她就說:

  “這手是要鬧點事嗎?這手……”


  (一清早起,她就這樣地念了好幾遍。那胖得和小簸箕似的手,是一動也不能動了,好像一匹大貓或者一個小孩的頭似的,她把它放在枕頭上和她一齊地躺著。


  “這手是要鬧點事的吧!”


  (當她的兒子來到她旁邊的時候,她就這樣說。


  (她的兒子一聽她母親的口氣,就有些了解了。大概這回她是要買紅花的了。


  (於是她的兒子跑到奶奶的麵前,去商量著要給她母親去買紅花,她們家住的是南北對麵的炕,那商量的話聲,雖然不甚大,但是他的母親是聽到的了。聽到了,也假裝沒有聽到,好表示這買紅花可到底不是她的意思,可並不是她的主使,她可沒有讓他們去買紅花。


  (在北炕上,祖孫二人商量了一會,孫子說向她媽去要錢去。祖母說:


  “拿你奶奶的錢先去買吧,你媽好了再還我。”


  (祖母故意把這句說得聲音大一點,似乎故意讓她的大兒媳婦聽見。


  (大兒媳婦是不但這句話,就是全部的話也都瞭然在心了,不過裝著不動就是了。


  (紅花買回來了,兒子坐到母親的旁邊,兒子說:

  “媽,你把紅花酒擦上吧。”


  (母親從枕頭上轉過臉兒來,似乎買紅花這件事情,事先一點也不曉得,說:

  “喲!這小鬼羔子,到底買了紅花來……”


  (這回可並沒有用煙袋鍋子打,倒是安安靜靜地把手伸出來,讓那浸了紅花的酒,把一隻胖手完全染上了。


  (這紅花到底是二吊錢的,還有三吊錢的,若是二吊錢的倒給的不算少,若是三吊錢的,那可貴了一點。若是讓她自己去買,她可絕對地不能買這麽多,也不就是紅花嗎!紅花就是紅的就是了,治病不治病,誰曉得?也不過就是解解心疑就是了。


  (她想著想著,因為手上塗了酒覺得涼爽,就要睡一覺,又加上燒酒的氣味香撲撲的,紅花的氣味藥忽忽的。她覺得實在是舒服了不少。於是她一閉眼睛就做了一個夢。


  (這夢做的是她買了兩塊豆腐,這豆腐又白又大。是用什麽錢買的呢?就是用買紅花剩來的錢買的。因為在夢裏邊她夢見是她自己去買的紅花。她自己也不買三吊錢的,也不買兩吊錢的,是買了一吊錢的。在夢裏邊她還算著,不但今天有兩塊豆腐吃,哪天一高興還有兩塊吃的!三吊錢才買了一吊錢的紅花呀!


  (現在她一遭就拿了五十吊錢給了雲遊真人。若照她的想法來說,這五十吊錢可該買多少豆腐了呢?


  (但是她沒有想,一方麵因為團圓媳婦的病也實在病得纏綿,在她身上花錢也花得大手大腳的了。另一方麵就是那雲遊真人的來勢也過於猛了點,竟打起抱不平來,說她虐待團圓媳婦。還是趕快地給了他錢,讓他滾蛋吧。


  (真是家裏有病人是什麽氣都受得嗬。團圓媳婦的婆婆左思右想,越想越是自己遭了無妄之災,滿心的冤屈,想罵又沒有對象,想哭又哭不出來,想打也無處下手了。


  (那小團圓媳婦再打也就受不住了。


  (若是那小團圓媳婦剛來的時候,那就非先抓過她來打一頓再說。做婆婆的打了一隻飯碗,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她丟了一根針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她跌了一個筋鬥,把單褲膝蓋的地方跌了一個洞,她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總之,她一不順心,她就覺得她的手就想要打人。她打誰呢!誰能夠讓她打呢?於是就輪到小團圓媳婦了。


  (有娘的,她不能夠打。她自己的兒子也舍不得打。打貓,她怕把貓打丟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豬,怕豬掉了斤兩。打雞,怕雞不下蛋。


  (惟獨打這小團圓媳婦是一點毛病沒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丟了。她又不會下蛋,反正也不是豬,打掉了一些斤兩也不要緊,反正也不過秤。


  (可是這小團圓媳婦,一打也就吃不下飯去。吃不下飯去不要緊,多喝一點飯米湯好啦,反正飯米湯剩下也是要喂豬的。


  (可是這都成了已往的她的光榮的日子了,那種自由的日子恐怕一時不會再來了。現在她不用說打,就連罵也不大罵她了。


  (現在她別的都不怕,她就怕她死,她心裏總有一個陰影,她的小團圓媳婦可不要死了嗬。


  (於是她碰到了多少的困難,她都克服了下去,她咬著牙根,她忍住眼淚,她要罵不能罵,她要打不能打。她要哭,她又止住了。無限的傷心,無限的悲哀,常常一齊會來到她的心中的。她想,也許是前生沒有做了好事,此生找到她了。不然為什麽連一個團圓媳婦的命都沒有。她想一想,她一生沒有做過惡事,麵軟、心慈,凡事都是自己吃虧,讓著別人。雖然沒有吃齋念佛,但是初一十五的素口也自幼就吃著。雖然不怎樣拜廟燒香,但四月十八的廟會,也沒有拉下過。娘娘廟前一把香,老爺廟前三個頭。哪一年也都是燒香磕頭的沒有拉過“過場”。雖然是自小沒有讀過詩文,不認識字,但是“金剛經”“灶王經”也會念上兩套。雖然說不曾做過舍善的事情,沒有補過路,沒有修過橋,但是逢年過節,對那些討飯的人,也常常給過他們剩湯剩飯的。雖然過日子不怎樣儉省,但也沒有多吃過一塊豆腐。拍拍良心,對天對得起,對地也對得住。那為什麽老天爺明明白白的卻把禍根種在她身上?

  (她越想,她越心煩意亂。


  “都是前生沒有做了好事,今生才找到了。”


  (她一想到這裏,她也就不再想了,反正事到臨頭,瞎想一陣又能怎樣呢?於是她自己勸著自己就又忍著眼淚,咬著牙根,把她那兢兢業業的,養豬喂狗所積下來的那點錢,又一吊一吊的,一五一十的,往外拿著。


  (東家說看著個香火,西家說吃個偏方。偏方、野藥、大神、趕鬼、看香、扶乩,樣樣都已經試過。錢也不知花了多少,但是都不怎樣見效。


  (那小團圓媳婦夜裏說夢話,白天發燒。一說起夢話來,總是說她要回家。


  (“回家”這兩個字,她的婆婆覺得最不祥,就怕她是陰間的花姐,閻王奶奶要把她叫了回去。於是就請了一個圓夢的。那圓夢的一圓,果然不錯,“回家”就是回陰間地獄的意思。


  (所以那小團圓媳婦,做夢的時候,一夢到她的婆婆打她,或者是用梢子繩把她吊在房梁上了,或是夢見婆婆用烙鐵烙她的腳心,或是夢見婆婆用針刺她的手指尖。一夢到這些,她就大哭大叫,而且嚷她要“回家”。


  (婆婆一聽她嚷回家,就伸出手去在大腿上擰著她。日子久了,擰來,擰去,那小團圓媳婦的大腿被擰得像一個梅花鹿似的青一塊、紫一塊的了。


  (她是一份善心,怕是真的她回了陰間地獄,趕快地把她叫醒來。


  (可是小團圓媳婦睡得朦裏朦朧的,她以為她的婆婆可又真的在打她了,於是她大叫著,從炕上翻身起來,就跳下地去,拉也拉不住她,按也按不住她。


  (她的力氣大得驚人,她的聲音喊得怕人。她的婆婆於是覺得更是見鬼了、著魔了。


  (不但她的婆婆,全家的人也都相信這孩子的身上一定有鬼。


  (誰聽了能夠不相信呢?半夜三更的喊著回家,一招呼醒了,她就跳下地去,瞪著眼睛,張著嘴,連哭帶叫的,那力氣比牛還大,那聲音好像殺豬似的。


  (誰能夠不相信呢?又加上她婆婆的渲染,說她眼珠子是綠的,好像兩點鬼火似的,說她的喊聲,是直聲拉氣的,不是人聲。


  (所以一傳出去,東鄰西舍的,沒有不相信的。


  (於是一些善人們,就覺得這小女孩子也實在讓鬼給捉弄得可憐了。哪個孩兒是沒有娘的,哪個人不是肉生肉長的。誰家不都是養老育小,……於是大動惻隱之心。東家二姨,西家三姑,她說她有奇方,她說她有妙法。


  (於是就又跳神趕鬼、看香、扶乩,老胡家鬧得非常熱鬧。


  傳為一時之盛。若有不去看跳神趕鬼的,竟被指為落伍。


  (因為老胡家跳神跳得花樣翻新,是自古也沒有這樣跳的,打破了跳神的紀錄了,給跳神開了一個新紀元。若不去看看,耳目因此是會閉塞了的。


  (當地沒有報紙,不能記錄這樁盛事。若是患了半身不遂的人,患了癱病的人,或是大病臥床不起的人,那真是一生的不幸,大家也都為他惋惜,怕是他此生也要孤陋寡聞,因為這樣的隆重的盛舉,他究竟不能夠參加。


  (呼蘭河這地方,到底是太閉塞,文化是不大有的。雖然當地的官、紳,認為已經滿意了,而且請了一位滿清的翰林,作了一首歌,歌曰:

  溯呼蘭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材。


  (這首歌還配上了從東洋流來的樂譜,使當地的小學都唱著。這歌不止這兩句這麽短,不過隻唱這兩句就已經夠好的了。所好的是使人聽了能夠引起一種自負的感情來,尤其當清明植樹節的時候,幾個小學堂的學生都排起隊來在大街上遊行,並唱著這首歌。使老百姓聽了,也覺得呼蘭河是個了不起的地方,一開口說話就“我們呼蘭河”;那在街道上撿糞蛋的孩子,手裏提著糞耙子,他還說“我們呼蘭河!”可不知道呼蘭河給了他什麽好處。也許那糞耙子就是呼蘭河給了他的。


  (呼蘭河這地方,盡管奇才很多,但到底太閉塞,竟不會辦一張報紙。以至於把當地的奇聞妙事都沒有記載,任它風散了。


  (老胡家跳大神,就實在跳得奇。用大缸給團圓媳婦洗澡,而且是當眾就洗的。


  (這種奇聞盛舉一經傳了出來,大家都想去開開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癱病的人,人們覺得他們癱了倒沒有什麽,隻是不能夠前來看老胡家團圓媳婦大規模地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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