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我玩的時候,除了在後花園裏,有祖父陪著,其餘的玩法,就隻有我自己了。
我自己在房簷下搭了個小布棚,玩著玩著就睡在那布棚裏了。
我家的窗子是可以摘下來的,摘下來直立著是立不住的,就靠著牆斜立著,正好立出一個小斜坡來,我稱這小斜坡叫“小屋”,我也常常睡到這小屋裏邊去了。
我家滿院子是蒿草,蒿草上飛著許多蜻蜓,那蜻蜓是為著紅蓼花而來的。可是我偏偏喜歡捉它,捉累了就躺在蒿草裏邊睡著了。
蒿草裏邊長著一叢一叢的天星星,好像山葡萄似的,是很好吃的。
我在蒿草裏邊搜索著吃,吃困了,就睡在天星星秧子的旁邊了。
蒿草是很厚的,我躺在上邊好像是我的褥子,蒿草是很高的,它給我遮著蔭涼。
有一天,我就正在蒿草裏邊做著夢,那是下午晚飯之前,太陽偏西的時候。大概我睡得不太著實,我似乎是聽到了什麽地方有不少的人講著話,說說笑笑,似乎是很熱鬧。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卻聽不清,隻覺得在西南角上,或者是院裏,或者是院外。到底是院裏院外,那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是有幾個人在一起嚷嚷著。
我似睡非睡地聽了一會就又聽不見了。大概我已經睡著了。
等我睡醒了,回到屋裏去,老廚子第一個就告訴我:
“老胡家的團圓媳婦來啦,你還不知道,快吃了飯去看吧!”
老廚子今天特別忙,手裏端著一盤黃瓜菜往屋裏走,因為跟我指手劃腳地一講話,差一點沒把菜碟子掉在地上,隻把黃瓜絲打翻了。
我一走進祖父的屋去,隻有祖父一個人坐在飯桌前麵,桌子上邊的飯菜都擺好了,卻沒有人吃,母親和父親都沒有來吃飯,有二伯也沒有來吃飯。祖父一看見我,祖父就問我:
“那團圓媳婦好不好?”
大概祖父以為我是去看團圓媳婦回來的。我說我不知道,我在草棵裏邊吃天星星來的。
祖父說:
“你媽他們都去看團圓媳婦去了,就是那個跳大神的老胡家。”
祖父說著就招呼老廚子,讓他把黃瓜菜快點拿來。
醋拌黃瓜絲,上邊澆著辣椒油,紅的紅,綠的綠,一定是那老廚子又重切了一盤的,那盤我眼看著撒在地上了。
祖父一看黃瓜菜也來了,祖父說:
“快吃吧,吃了飯好看團圓媳婦去。”
老廚子站在旁邊,用圍裙在擦著他滿臉的汗珠,他每一說話就乍巴眼睛,從嘴裏往外噴著唾沫星。他說:
“那看團圓媳婦的人才多呢!糧米鋪的二老婆,帶著孩子也去了。後院的小麻子也去了,西院老楊家也來了不少的人,都是從牆頭上跳過來的。”
他說他在井沿上打水看見的。
經他這一喧惑,我說:
“爺爺,我不吃飯了,我要看團圓媳婦去。”
祖父一定讓我吃飯,他說吃了飯他帶我去。我急得一頓飯也沒有吃好。
我從來沒有看過團圓媳婦,我以為團圓媳婦不知道多麽好看呢!越想越覺得一定是很好看的,越著急也越覺得是非特別好看不可。不然,為什麽大家都去看呢。不然,為什麽母親也不回來吃飯呢。
越想越著急,一定是很好看的節目都看過。若現在就去,還多少看得見一點,若再去晚了,怕是就來不及了。我就催促著祖父。
“快吃,快吃,爺爺快吃吧。”
那老廚子還在旁邊亂講亂說,祖父間或問他一兩句。
我看那老廚子打擾祖父吃飯,我就不讓那老廚子說話。那老廚子不聽,還是笑嘻嘻地說。我就下地把老廚子硬推出去了。
祖父還沒有吃完,老周家的周三奶又來了,是她說她的公雞總是往我這邊跑,她是來捉公雞的。公雞已經捉到了,她還不走,她還扒著玻璃窗子跟祖父講話,她說:
“老胡家那小團圓媳婦過來,你老爺子還沒去看看嗎?那看的人才多呢,我還沒去呢,吃了飯就去。”
祖父也說吃了飯就去,可是祖父的飯總也吃不完。一會要點辣椒油,一會要點鹹鹽麵的。我看不但我著急,就是那老廚子也急得不得了了。頭上直冒著汗,眼睛直眨巴。
祖父一放下飯碗,連點一袋煙我也不讓他點,拉著他就往西南牆角那邊走。
一邊走,一邊心裏後悔,眼看著一些看熱鬧的人都回來了。為什麽一定要等祖父呢?不會一個人早就跑著來嗎?何況又覺得我躺在草棵子裏就已經聽見這邊有了動靜了。真是越想越後悔,這事情都鬧了一個下半天了,一定是好看的都過去了,一定是來晚了。白來了,什麽也看不見了,在草棵子聽到了這邊說笑,為什麽不就立刻跑來看呢?越想越後悔。
自己和自己生氣,等到了老胡家的窗前,一聽,果然連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差一點沒有氣哭了。
等真的進屋一看,全然不是那麽一回事,母親,周三奶奶,還有些個不認的人,都在那裏,與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沒有什麽好看的,團圓媳婦在那兒?我也看不見,經人家指指點點的,我才看見了。不是什麽媳婦,而是一個小姑娘。
我一看就沒有興趣了,拉著爺爺就向外邊走,說:
“爺爺回家吧。”
等第二天早晨她出來倒洗臉水的時候,我看見她了。
她的頭發又黑又長,梳著很大的辮子,普通姑娘們的辮子都是到腰間那麽長,而她的辮子竟快到膝間了。她臉長得黑忽忽的,笑嗬嗬的。
院子裏的人,看過老胡家的團圓媳婦之後,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不過都說太大方了,不像個團圓媳婦了。
周三奶奶說:
“見人一點也不知道羞。”
隔院的楊老太太說:
“那才不怕羞呢!頭一天來到婆家,吃飯就吃三碗。”
周三奶奶又說:
“喲喲!我可沒見過,別說還是一個團圓媳婦,就說一進門就姓了人家的姓,也得頭兩天看看人家的臉色。喲喲!那麽大的姑娘。她今年十幾歲啦?”
“聽說十四歲麽!”
“十四歲會長得那麽高,一定是瞞歲數。”
“可別說呀!也有早長的。”
“可是他們家可怎麽睡呢?”
“可不是,老少三輩,就三鋪小炕……”
這是楊老太太扒在牆頭上和周三奶奶講的。
至於我家裏,母親也說那團圓媳婦不像個團圓媳婦。
老廚子說:
“沒見過,大模大樣的,兩個眼睛骨碌骨碌地轉。”
有二伯說:
“介(這)年頭是啥年頭呢,團圓媳婦也不像個團圓媳婦了。”
隻是祖父什麽也不說,我問祖父:
“那團圓媳婦好不好?”
祖父說:
“怪好的。”
於是我也覺得怪好的。
她天天牽馬到井邊上去飲水,我看見她好幾回,中間沒有什麽人介紹,她看看我就笑了,我看看她也笑了。我問她十幾歲?她說:
“十二歲。”
我說不對。
“你十四歲的,人家都說你十四歲。”
她說:
“他們看我長得高,說十二歲怕人家笑話,讓我說十四歲的。”
我不知道,為什麽長得高還讓人家笑話,我問她:
“你到我們草棵子裏去玩好吧!”
她說:
“我不去,他們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