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呼蘭河傳> 第二章+第三章

第二章+第三章

  東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這番盛舉之外,再就沒有什麽了。


  也不過是幾家碾磨房,幾家豆腐店,也有一兩家機房,也許有一兩家染布匹的染缸房,這個也不過是自己默默地在那裏做著自己的工作,沒有什麽可以使別人開心的,也不能招來什麽議論。那裏邊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覺,天亮了就起來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開、秋雨、冬雪,也不過是隨著季節穿起棉衣來,脫下單衣去地過著。生老病死也都是一聲不響地默默地辦理。


  比方就是東二道街南頭,那賣豆芽菜的王寡婦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個很高的杆子,杆子頭上挑著一個破筐。因為那杆子很高,差不多和龍王廟的鐵馬鈴子一般高了。來了風,廟上的鈴子格棱格棱地響。王寡婦的破筐子雖是它不會響,但是它也會東搖西擺地作著態。


  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王寡婦一年一年地賣著豆芽菜,平靜無事,過著安詳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獨子到河邊去洗澡,掉河淹死了。


  這事情似乎轟動了一時,家傳戶曉,可是不久也就平靜下去了。不但鄰人、街坊,就是她的親戚朋友也都把這回事情忘記了。


  再說那王寡婦,雖然她從此以後就瘋了,但她到底還曉得賣豆芽菜,她仍還是靜靜地活著,雖然偶爾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廟台上狂哭一場,但一哭過了之後,她還是平平靜靜地活著。


  至於鄰人街坊們,或是過路人看見了她在廟台上哭,也會引起一點惻隱之心來的,不過為時甚短罷了。


  還有人們常常喜歡把一些不幸者歸劃在一起,比如瘋子傻子之類,都一律去看待。


  哪個鄉、哪個縣、哪個村都有些個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瘋子或是傻子。


  呼蘭河這城裏,就有許多這一類的人。人們關於他們都似乎聽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為奇了。偶爾在廟台上或是大門洞裏不幸遇到了一個,剛想多少加一點惻隱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轉念,人間這樣的人多著哩!於是轉過眼睛去,三步兩步地就走過去了。即或有人停下來,也不過是和那些毫沒有記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瘋子投一個石子,或是做著把瞎子故意領到水溝裏邊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蘭河這城裏邊是這樣。


  人們對待叫化子們是很平凡的。


  門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問:


  “咬什麽?”


  仆人答:

  “咬一個討飯的。”


  說完了也就完了。


  可見這討飯人的活著是一錢不值了。


  賣豆芽菜的女瘋子,雖然她瘋了還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還到廟台上去哭一場,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飯、睡覺、賣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靜靜地活著。


  再說那染缸房裏邊,也發生過不幸,兩個年青的學徒,為了爭一個街頭上的婦人,其中的一個把另一個按進染缸子給淹死了。死了的不說,就說那活著的也下了監獄,判了個無期徒刑。


  但這也是不聲不響地把事就解決了,過了三年二載,若有人提起那件事來,差不多就像人們講著嶽飛、秦檜似的,久遠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時發生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舊是在原址,甚或連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許至今還在那兒使用著。從那染缸房發賣出來的布匹,仍舊是遠近的鄉鎮都流通著。藍色的布匹男人們做起棉褲棉襖,冬天穿它來抵禦嚴寒。紅色的布匹,則做成大紅袍子,給十八九歲的姑娘穿上,讓她去做新娘子。


  總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個人外,其餘的世界,並沒有因此而改動了一點。


  再說那豆腐房裏邊也發生過不幸:兩個夥計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驢的腿打斷了。


  因為它是驢子,不談它也就罷了。隻因為這驢子哭瞎了一個婦人的眼睛,(即打了驢子那人的母親)所以不能不記上。


  再說那造紙的紙房裏邊,把一個私生子活活餓死了。因為他是一個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麽。也就不說他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