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上)
一切都辦妥的時候已臨近聖誕節了,普天下人的假日季節就要到來。於是我關閉了莫爾頓學校,並注意自己不空著手告別。交上好運不但使人心境愉快,而且出手也格外大方了。
我們把大宗所得分些給別人,是為自己不平常的激動之情提供一個渲泄的機會。我早就愉快地感到,我的很多農村學生都喜歡我。離別時,這種感覺得到了證實。她們的感情很強烈,也很外露。我發現自己確實已在她們純撲的心靈中占據了一個位置,我深為滿意。我答應以後每周都去看她們,在學校中給她們上一小時課。
裏弗斯先生來了——看到現在這些班級的六十個學生,在我前麵魚貫而出,看我鎖上了門——這時我手拿鑰匙站著,跟五六個最好的學生,特意交換幾句告別的話。這些年輕姑娘之正派、可敬、謙遜和有知識,堪與英國農民階層中的任何人媲美。這話很有份量,因為英國農民同歐洲的任何農民相比較,畢竟是最有教養、最有禮貌、最為自尊的。打從那時以來,我見過一些paysannes和Bauerinnen,比之莫爾頓的姑娘,就是最出色的也顯得無知、粗俗和糊塗。
“你認為自己這一時期的努力已經得到報償了嗎?”她們走掉後裏弗斯先生問。“你覺得在自己風華正茂的歲月,做些真正的好事是一種愉快嗎?”
“毫無疑問。”
“而你還隻辛苦了幾個月,如果你的一生致力於提高自己的民族豈不是很值得嗎?”
“是呀,”我說,“但我不能永遠這麽幹下去。我不但要培養別人的能力,而且也要發揮自己的能力。現在就得發揮。別讓我再把身心都投進學校,我已經擺脫,一心隻想度假了。”
他神情很嚴肅。“怎麽啦?你突然顯得那麽急切,這是什麽意思?你打算幹什麽呢?”
“要活躍起來,要盡我所能活躍起來,首先我得求你讓漢娜走,另找別人服侍你。”
“你要她嗎?”
“是的。讓她同我一起去沼澤居。黛安娜和瑪麗一周之後就回家,我要把一切都拾掇得整整齊齊,迎接她們到來。”
“我理解。我還以為你要去遠遊呢。不過這樣也好,漢娜跟你走。”
“那麽通知她明天以前作好準備。這是教室鑰匙。明天早上我會把小屋的鑰匙交給你。”
他拿了鑰匙。“你高高興興地歇手了,”他說,“我並不十分理解你輕鬆的心情,因為我不知道你放棄這項工作後,要找什麽工作來代替。現在你生活中的目標、目的和雄心是什麽?”
“我的第一個目標是清理(你理解這個詞的全部力量嗎?),把沼澤居從房間到地窖清理一遍;第二個目標是用蜂蠟、油和數不清的布頭把房子擦得鋥亮;第三個目標是按數學的精密度來安排每一件椅子、桌子、床和地毯,再後我要差不多耗盡你的煤和泥炭,把每個房間都生起熊熊的爐火來。最後,你妹妹們預計到達之前的兩天,漢娜和我要大打其雞蛋,細揀葡萄幹,研磨調料,做聖誕餅,剁肉餡餅料子,隆重操持其他烹飪習俗。對你這樣的門外漢,連語言也難以充分表達這番忙碌。總之,我的目的是下星期四黛安娜和瑪麗到家之前,使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貼貼。我的雄心就是她們到時給予最理想的歡迎。”
聖·約翰微微一笑,仍不滿意。
“眼下說來這都不錯,”他說,“不過認真地說,我相信第一陣快活的衝動過後,你的眼界不會局限於家人的親熱和家庭的歡樂。”
“人世間最好的東西,”我打斷了他說。
“不,簡,這個世界不是享樂的天地,別去想把它變成這樣,或者變成休憩的樂園,不要懈怠懶惰。”
“恰恰相反,我的意思是要大忙一番。”
“簡,我暫時諒解你,給你兩個月的寬限,充分享受你新職位的樂趣,也為最近找到親戚而陶醉一番。但以後,我希望你開始把眼光放遠些,不要光盯著沼澤居和莫爾頓,盯著姐妹圈子,盯著自己的寧靜,盯著文明富裕所帶來的肉體享受。我希望到那時你的充沛精力會再次讓你不安。”
我驚訝地看著他。“聖·約翰,”我說,“我認為你這樣說是近乎惡毒了。我本希望象女皇那樣稱心如意,而你卻要弄得我不得安寧!你安的什麽心?”
“我的用心是要使上帝賦予你的才能發揮作用,有一天他肯定會對此嚴加盤問的。簡,我會密切而焦急地注意你——我提醒你——要竭力抑製你對庸俗的家庭樂趣所過分流露的熱情。不要那麽苦苦依戀肉體的關係,把你的堅毅和熱誠留給一項適當的事業,不要將它浪費在平凡而短暫的事情上。聽見了嗎,簡?”
“聽見了,就仿佛你在說希臘文。我覺得我有充分理由感到愉快,我一定會愉快的。再見!”
我在沼澤居很愉快,也幹得很起勁,漢娜也一樣,她看著我在一片混亂的房子裏會忙得樂不可支,看著我會那麽掃呀,摔呀,清理呀,燒呀,忙個不停,簡直看得入了迷。真的,過了那麽一兩天最亂的日子後,我們很高興地從自己所製造的混亂中,逐步恢複了秩序。在此之前我上了S城,購買了一些新家具,我的表兄表姐們全權委托我,隨我高興對房間的布置作什麽改動,並且拿出一筆錢來派這個用處。普通的起居室和寢室我大體保持原樣,因為我知道,黛安娜和瑪麗又一次看到樸實的桌子、椅子和床,會比看到最時髦的整修更愉快。
不過賦予某些新意還是必要的,使她們回家的時候有一種我所希望的生氣。添上黑色漂亮的新地毯、新窗簾、幾件經過精心挑選的、古色古香的瓷器和銅器擺設,還有新床罩、鏡子和化妝台上的化妝盒等等,便達到了這一目的。它們看上去鮮豔而不耀眼。一間空餘的客廳和寢室,用舊紅木家具和大紅套子重新布置了一下。我在過道上鋪了帆布,樓梯上鋪了地毯。
一切都完成以後,我想在這個季節裏沼澤居既是室內光亮舒適的典範,又是室外寒冬枯葉、荒蕪淒涼的標本。
不平凡的星期四終於到來了。估計她們約摸天黑時到。黃昏前樓上樓下都生了火,廚房裏清清爽爽。漢娜和我都穿戴好了,一切都已收拾停當。
聖·約翰先到。我求他等全都布置好了再進房子。說真的,光想想四壁之內又肮髒又瑣碎亂哄哄的樣子,足以嚇得他躲得遠遠的。他看見我在廚房裏,照管著正在烘烤的茶點用餅,便走近爐子問道,“你是不是終於對女仆的活兒感到滿意了?”作為回答,我邀請他陪我全麵察看一下我勞動的成果。我好不容易說動他到房子裏去走一走,他也不過是往我替他打開的門裏瞧了一瞧。他樓上樓下轉了一圈後說,準是費了很大一番勞累和麻煩,才能在那麽短時間內帶來如此可觀的變化。但他隻字未提住處麵貌改變後給他帶來了什麽愉快。
他的沉默很使我掃興。我想也許這些更動擾亂了他所珍惜的某些往事的聯想。我問他是不是這麽回事,當然語氣有點兒灰心喪氣。
“一點也沒有。相反,我認為你悉心考慮了每種聯想。說真的,我擔心你在這上麵花的心思太多了,不值得。譬如說吧,你花了多少時間來考慮布置這間房間?——隨便問一下,你知道某本書在哪兒嗎?”
我把書架上的那本書指給他看。他取了下來,像往常一樣躲到窗子凹陷處,讀了起來。
此刻,我不大喜歡這種舉動,讀者。聖·約翰是個好人,但我開始覺得他說自己冷酷無情時,他說的是真話。人的美德和人生的歡樂對他沒有吸引力——平靜的享受也不具魅力。
他活著純粹是為了向往——當然是向往優秀偉大的東西。但他永遠不會休息,也不讚成周圍的人休息。當我瞧著他白石一般蒼白平靜的高聳額頭——瞧著他陷入沉思的漂亮麵容時,我立刻明白他很難成為一個好丈夫,做他的妻子是件夠折磨人的事。我恍然領悟到他對奧利弗小姐之愛的實質是什麽。我同意他的看法,這不過是一種感官的愛。我理解他怎麽會因為這種愛給他帶來的狂熱影響而鄙視自己,怎麽會希望抑殺和毀滅它,而不相信愛會永遠有助於他或她的幸福。我明白他是一塊大自然可以從中雕刻出英雄來的材料——基督教徒和異教徒英雄——法典製定者、政治家、征服者。他是可以寄托巨大利益的堅強堡壘,但是在火爐旁邊,卻總是一根冰冷笨重的柱子,陰鬱沉悶,格格不入。
“這間客廳不是他的天地,”我沉思道:“喜馬拉雅山穀或者南非叢林,甚至瘟疫流行的幾內亞海岸的沼澤,才是他用武之地。他滿可以放棄寧靜的家庭生活。家庭不是他活動的環境,在這裏他的官能會變得遲鈍,難以施展或顯露。在充滿鬥爭和危險的環境中——顯示勇氣,發揮能力,考驗韌性的地方,——他才會像一個首領和長官那樣說活和行動。而在火爐邊,一個快樂的孩子也會比他強。他選擇傳教士的經曆是正確的——現在我明白了”。
“她們來啦!她們來啦!”漢娜砰地打開客廳門嚷道。與此同時,老卡羅高興地吠叫起來。我跑了出去,此刻天已經黑了,但聽得見嘎嘎的車輪聲。漢娜立刻點上了提燈。車子在小門邊停了下來,車夫開了門,一位熟悉的身軀走了出來,接著又出來了另一位。刹那之間我的麵孔便埋進了她的帽子底下,先是觸碰了瑪麗柔軟的臉,隨後是黛安娜飄灑的卷發。她們大笑著——吻了吻我——隨後吻了漢娜,拍了拍卡羅,卡羅樂得差點發了瘋。她們急著問是否一切都好,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便匆匆進了屋。
他們被惠特克勞斯到這裏的長途顛簸弄得四肢僵硬,被夜間的寒氣凍壞了。但是見了令人振奮的火光便綻開了愉快的笑靨。車夫和漢娜忙著把箱子拿進屋的時候,她們問起了聖·約翰。這時聖·約翰從客廳裏走了出來。她們倆立刻摟住了他的脖子,他靜靜地給了各人一個吻,低聲地說了幾句歡迎的話,站了一會兒讓她們同他交談,隨後便說估計她們很快會同他在客廳會麵,像躲進避難所一樣鑽進了客廳。
我點了蠟燭好讓她們上樓去,但黛安娜得先周到地叮囑車夫,隨後兩人在我後麵跟著。
她們對房間的整修和裝飾,對新的帷幔、新的地毯和色澤鮮豔的瓷花瓶都很滿意,慷慨地表示了感激。我感到很高興,我的安排完全符合她們的願望,我所做的為她們愉快的家園之行增添了生動的魅力。
那是個可愛的夜晚。興高彩烈的表姐們,又是敘述又是議論,滔滔不絕,她們的暢談掩蓋了聖·約翰的沉默。看到妹妹們,他由衷地感到高興,但是她們閃爍的熱情,流動的喜悅都無法引起他的共鳴。那天的大事——就是黛安娜和瑪麗的歸來——談他感到很愉快,但伴隨而來快樂的喧嘩,喋喋不休、欣喜萬分的接待,使他感到厭倦。我明白他希望寧靜的第二天快點到來。用完茶點後一個小時,那晚的歡樂到達了極致,這時卻響起來了一陣敲門聲,漢娜進來報告說,“一個可憐的少年來得真不是時候,要請裏弗斯先生去看看她的母親,她快要死了。”
“她住在哪兒,漢娜?”
“一直要到惠特克勞斯坡呢,差不多有四英裏路,一路都是沼澤和青苔。”
“告訴他我就去。”
“先生,我想你還是別去好。天黑以後走這樣的路是最糟糕的,整個沼澤地都沒有路,而且又碰上了天氣這麽惡劣的晚上——風從來沒有刮得那麽大,你還是傳個話,先生,明天上那兒去。”
但他已經在過道上了,披上了鬥篷,沒有反對,沒有怨言,便出發了,那時候已經九點。他到了半夜才回來,盡管四肢凍僵,身子疲乏,卻顯得比出發時還愉快。他完成了一項職責,作了一次努力,感到自己有克己獻身的魄力,自我感覺好了不少。
我擔心接下來的一整周使他很不耐煩。那是聖誕周,我們不幹正經事兒,卻沉浸在家庭的歡鬧之中。荒原的空氣,家裏的自由自在的氣氛,生活富裕的曙光,對黛安娜和瑪麗的心靈,猶如起死回生的長生不老藥。從上午到下午,從下午到晚上,她們都尋歡作樂。她們總能談個不休,她們的交談機智、精辟、富有獨創,對我的吸引力很大。我喜歡傾聽,喜歡參與,甚過幹一切別的事情。聖·約翰對我們的說笑並無非議,但避之不迭。他很少在家,他的教區大,人口分散,訪問不同地區的貧苦人家,便成了每天的例行公事。
一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黛安娜悶悶不樂了一陣子後問道,“你的計劃沒有改變嗎?”
“沒有改變,也不可改變”便是對方的回答。他接著告訴我們,他離開英國的時間確定在明年。
“那麽羅莎蒙德·奧利弗呢?”瑪麗問。這句話似乎是脫口而出的,因為她說完不久便做了個手勢,仿佛要把它收回去。聖·約翰手裏捧著一本書——吃飯時看書是他不合群的習慣——他合上書,抬起頭來。
“羅莎蒙德·奧利弗,”他說“要跟格蘭比先生結婚了。他是弗雷德裏克·格蘭比爵士的孫子和繼承人,是S城家庭背景最好、最受尊敬的居民之一我是昨天從他父親那兒得到這個消息的。”
他的妹妹們相互看看,又看了看我。我們三個人都看著他,他像一塊玻璃那樣安詳。
“這門婚事準是定得很匆忙,”黛安娜說,“他們彼此不可能認識很久的。”
“但有兩個月了。他們十月份在S城的一個鄉間舞會上見的麵。可是,眼下這種情況,從各方麵看來這門親事都是稱心合意的,沒有什麽障礙,也就沒的必要拖延了。一等弗雷德裏克爵士出讓給他們的S城那個地方整修好,可以接待他們了,他們就結婚。”
這次談話後我第一回見聖·約翰獨自呆著的時候,很想問問他,這件事是不是很使他傷心。但他似乎不需要什麽同情,因此,我不但沒有冒昧地再有所表示,反而想起自己以前的冒失而感到羞愧。此外,我已疏於同他交談,他的冷漠態度再次結凍,我的坦率便在底下凝固了。他並沒有信守諾言,對我以妹妹相待,而是不斷地顯出那種小小的令人寒心的區別,絲毫沒有要慢慢親熱起來的意思。總之,自從我被認作他的親人,並同住一屋後,我覺得我們間的距離,遠比當初我不過是鄉村女教師時大得多。當我記起我曾深得他的信任時,我很難理解他現在的冷淡態度。
在這種情況下,他突然從趴著的書桌上抬起頭來說話時,我不免有些驚訝了。
“你瞧,簡,仗己經打過了,而且獲得了勝利。”
我被這樣的說話方式嚇了一跳,沒有立即回答。但猶豫了一陣子後,說道:“可是你確信自己不是那種為勝利付出了重大代價的征服者嗎?如果再來一仗豈不會把你毀掉?”
“我想不會。要是會,也並沒有多大關係。我永遠也不會應召去參加另一次這樣的爭鬥了。爭鬥的結局是決定性的,現在我的道路已經掃清,我為此而感謝上帝!”說完,他回到了自己的文件和沉默中去了。
我們彼此間的歡樂(即黛安娜的、瑪麗的和我的)漸漸地趨於安靜了。我們恢複了平時的習慣和正常的學習,聖·約翰呆在家裏的時間更多了,與我們一起坐在同一個房間裏,有時一坐幾小時。這時候瑪麗繪畫;黛安娜繼續她的《百科全書》閱讀課程(使我不勝驚訝和敬畏);我苦讀德文;他則思索著自己神秘的學問,就是某種東方語言,他認為要實現自己的計劃很需要把它掌握。
他似乎就這麽忙著,坐在自己的角落裏,安靜而投入。不過他的藍眼睛慣於離開看上去稀奇古怪的語法,轉來轉去,有時會出奇地緊盯著我們這些同學,一與別人的目光相通就會立即收斂,但不時又回過來搜索我們的桌子。我感到納悶,不明白內中的含義。我也覺得奇怪,雖然在我看來每周一次上莫爾頓學校是件小事,但他每次必定要不失時機地表示滿意。
更使我不解的是,要是某一天天氣不好,落雪下雨,或者風很大,她的妹妹們會勸我不要去,而他必定會無視她們的關心,鼓動我不顧惡劣天氣去完成使命。
“簡可不是那種你們要把她說成的弱者,”他會說,“她會頂著山風,暴雨,或是幾片飛雪,比我們準都不差。她體格健康富有適應性——比很多身強力壯的人更能忍受天氣的變化。”
我回到家裏,雖然有時風吹雨淋,疲憊不堪,但從不敢抱怨,因為我明白一嘀咕就會惹他生氣。無論何時,你堅忍不拔,他會為之高興,反之,則特別惱火。
一天下午,我卻告假呆在家裏,因為我確實感冒了。他妹妹們代我去了莫爾頓,我坐著讀起席勒的作品來。他在破譯雞爪一樣的東方渦卷形字體。我換成練習翻譯時,碰巧朝他的方向看了下下,發覺自己正處於那雙藍眼睛的監視之下。它徹徹底底,一遍遍地掃視了多久,我無從知道。他的目光銳利而冷漠,刹那之間我有些迷信了——仿佛同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坐在一個屋子裏。
“簡,你在幹嘛?”
“學習德語。”
“我要你放棄德語,改學印度斯坦語。”
“你不是當真的吧?”
“完全當真,我會告訴你為什麽。”
隨後他繼續解釋說,印度斯坦語是他眼下正在學習的語言,學了後麵容易忘記前麵。要是有個學生,對他會有很大幫助,他可以向他一遍遍重複那些基本知識,以便牢記在自己的腦子裏。究竟選我還是他的妹妹們,他猶豫了好久。但選中了我,因為他看到我比任何一位都能坐得祝我願意幫他忙嗎?也許我不必作太久的犧牲,因為離他遠行的日子隻有三個月了。
聖·約翰這個人不是輕易就能拒絕的。讓你覺得,他的每個想法,不管是痛苦的,還是愉快的,都是刻骨銘心,永不磨滅的。我同意了。黛安娜和瑪麗回到家裏,前一位發現自己的學生轉到了她哥哥那裏,便大笑不已。她和瑪麗都認為,聖·約翰絕對說服不了她們走這一步。他平靜地答道:“我知道。”
我發現他是位耐心、克製而又很嚴格的老師。他期望我做得很多,而一旦我滿足了他的期望,他又會以自己的方式表示讚許。漸漸地他產生了某種左右我的力量,使我的頭腦失去了自由。他的讚揚和注意比他的冷淡更有抑製作用。隻要他在,我就再也不能談笑自如了,因為一種糾纏不休的直覺,提醒我他討厭輕鬆活潑(至少表現在我身上時)。我完全意識到隻有態度嚴肅,幹著一本正經的事兒才合他的心意,因此凡他在場的時候,就不可能有別的想頭了。我覺得自己被置於一種使人結凍的魔力之下。他說“去”,我就去,他說“來”,我就來;他說“幹這個”,我就去幹。但是我不喜歡受奴役,很多次都希望他像以前那樣忽視我。
一天夜裏,到了就寢時間,他的妹妹和我都圍他而立,同他說聲晚安。他照例吻了吻兩個妹妹,又照例把手伸給我。黛安娜正好在開玩笑的興頭上(她並沒有痛苦地被他的意誌控製著,因為從另一個意義上說她的意誌力也很強),便大叫道。
“聖·約翰!你過去總把簡叫作你的第三個妹妹,不過你並沒有這麽待她,你應當也吻她。”
她把我推向他。我想黛安娜也是夠惹人惱火的,一時心裏亂糟糟的很不舒服。我正這麽心有所想並有所感時,聖·約翰低下了頭,他那希臘式的麵孔,同我的擺到了一個平麵上,他的眼睛穿心透肺般地探究著我的眼睛——他吻了我。世上沒有大理石吻或冰吻一類的東西,不然我應當說,我的牧師表哥的致意,屬於這種性質。可是也許有實驗性的吻,他的就是這樣一種吻。他吻了我後,還打量了我一下,看看有什麽結果。結果並不明顯,我肯定沒有臉紅,也許有點兒蒼白,因為我覺得這個吻仿佛是貼在鐐銬上的封條。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忽略這一禮節,每次我都嚴肅莊重,默默無言地忍受著,在他看來似乎又為這吻增加了魅力。
至於我,每天都更希望討他喜歡。但是這麽一來,我越來越覺得我必須拋卻一半的個性,窒息一半的官能,強行改變原有的情趣,強迫去從事自己缺乏稟性來完成的事業。他要把我提攜到我永遠無法企及的高度。每時每刻我都為渴求達到他的標準而受著折磨。這是不可能付諸實現的,就像要把我那不規則的麵容,塑造成他標準的古典模式,也象要把他的海藍色澤和莊重的光彩,放進我那不可改變的青色眼睛裏。
然而,使我目前動彈不得的不全是他的支配意識。最近我很容易顯出傷心來,一個腐朽的惡魔端坐在我的心坎上,吸幹了我幸福的甘泉—一這就是憂心惡魔。
讀者,你也許以為在地點和命運的變遷中,我已經忘掉了羅切斯特先生。說真的,一刻都沒有忘記。我仍舊思念著他,因為這不是陽光就能驅散的霧氣,也不是風暴便可吹沒的沙造人像。這是刻在碑文上的一個名字,注定要像刻著它的大理石那樣長存。無論我走到哪裏,我都渴望知道他的情況。在莫爾頓的時候,我每晚一踏進那間小屋便惦記起他來;這會兒在沼澤居,每夜一走進自己的臥室,便因為他而心潮起伏。
為了遺囑的事我不得不寫信給布裏格斯先生時,問他是不是知道羅切斯先生目前的地址和健康狀況。但就像聖·約翰猜想的那樣,他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我隨後寫信給費爾法克斯太太,求她談談有關情況。我原以為這一步肯定能達到我的目的,確信會早早地得到她的回音。二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收到回信,我萬分驚訝。而兩個月逝去,日複一日郵件到來,卻沒有我的信,我便深為憂慮了。
我再次寫了信,因為第一封有可能是丟失的。新的希望伴隨著新的努力而來,象上次一樣閃了一下光,隨後也一樣搖曳著淡去了。我沒有收到一行字,一句話。在徒勞的企盼中半年已經過去,我的希望幻滅了,隨後便覺得真的墮入了黑暗。
風和日麗的春天,我無意消受。夏天就要到了,黛安娜竭力要使我振作起來,說是我臉有病容,希望陪我上海邊去。聖·約翰表示反對,他說我並不需要散漫,卻缺些事兒幹幹。
我眼下的生活太無所用心,需要有個目標。我想大概是為了補缺,他進一步延長了我的印度斯坦語課,並更迫切地要我去完成。我象一個傻瓜,從來沒有想到要反抗——我無法反抗他。
一天,我開始了我的功課,情緒比往常要低。我的無精打采是一種強烈感受到的失望所引起的。早上漢娜告訴我有我的一封信,我下樓去取的時候,心裏幾乎十拿九穩,該是久盼的消息終於來了。但我發現不過是一封無關緊要的短簡,是布裏格斯先生的公務信。我痛苦地克製自己,但眼淚奪眶而出。而我坐著細讀印度文字難辨的字母和華麗的比喻時,淚水又湧了上來。
聖·約翰把我叫到他旁邊去讀書,但我的嗓子不爭氣,要讀的詞語被啜泣淹沒了。客廳裏隻有他和我兩人,黛安娜在休憩室練習彈唱,瑪麗在整園子——這是個晴朗的五月天,天清氣爽,陽光明麗,微風陣陣。我的同伴對我這種情緒並未表示驚奇,也沒有問我是什麽緣故,他隻是說:“我們停幾分鍾吧,簡,等你鎮靜下來再說。”我趕緊忍住不再發作,而他鎮定而耐心地坐著,靠在書桌上,看上去像個醫生,用科學的眼光,觀察著病人的險情,這種險情既在意料之中又是再明白不過的。我止住了哽咽,擦去了眼淚,嘟噥著說是早上身體不好,又繼續我的功課,並終於完成了,聖·約翰把我的書和他的書放在一邊,鎖了書桌,說:——“好吧,簡,你得去散散步,同我一起去。”
“我來叫黛安娜和瑪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