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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下)

  “那說得很有力,”她念完後說,“我很欣賞。”另一位抬頭聽著她妹妹的站娘,一麵凝視爐火,一麵重複了剛才讀過的一行。後來,我知道了那種語言和那本書,所以我要在這裏加以引用,盡管我當初聽來,仿佛是敲在銅器上的響聲一—不傳達任何意義:“DatrathervorEiner,anzusehnwiedieSternenNacht”“妙!妙!”她大嚷著,烏黑深沉的眼睛閃著光芒。“你麵前恰好站了一位模糊而偉大的天使!這一行勝過一百頁浮華的文章。‘IchwagedieGedankeninderSchalemeinesZornesunddieWerkemitdemGewichtemeinesGrimms’我喜歡它!”


  兩人沉默了,

  “有哪個國家的人是那麽說話的?”那老婦人停下手頭的編織、抬起頭來問。


  “有的、漢娜一—一個比英國要大得多的國家、那裏的人就隻這麽說。”


  “噢,說真的,我不知道他們彼此怎麽能明白,要是你們誰上那兒去,我想你們能懂他說的話吧?”


  “他們說的我們很可能隻懂—些,不是全部都懂——因為我們不像你想象的那麽聰明,漢娜,我們不會說德語,而且不借助詞典還讀不懂。”


  “那這對你們有什麽用?”


  “某一天我們想教德語——或者像他們說的,至少教基礎,然後我們會比現在賺更多的錢,”“很可能的,不過今晚你們讀得夠多了。該停止了。”


  “我想是夠多了,至少我倦了,瑪麗,你呢?”


  “累極了,那麽孜孜不倦學一門語言,沒有老師,隻靠一部詞典,畢竟是吃力的。”


  “是呀,尤其是像德語這樣艱澀而出色的語言。不知道聖.約翰什麽時候會回家來。”


  “現在肯定不會太久了,才十點呢(她從腰帶裏掏出一隻小小的金表來,看了一眼)”。“雨下得很大,漢娜。請你看一下客廳裏的火爐好嗎?”


  那婦人站起來,開了門。從門外望進去,我依稀看到了一條過道。不一會我聽她在內間撥著火,她馬上又返回了。


  “嗬,孩子們!”她說,“這會兒進那邊的房間真讓我難受。椅子空空的,都靠後擺在角落裏,看上去很冷清。”


  她用圍裙揩了揩眼睛,兩位神情嚴肅的姑娘這時也顯得很關心。


  “不過他在一個更好的地方了,”漢娜繼續說:“我們不該再盼他在這裏。而且,誰也不會比他死得更安詳了。”


  “你說他從沒提起過我們?”一位小姐問。


  “他來不及提了,孩子,他一下子就去了——你們的父親。像前一天一樣,他一直有點痛,但不嚴重。聖·約翰先生問他,是否要派人去叫你們兩個中的一個回來,他還笑他呢。


  第二天他的頭開始有點沉重——那是兩周以前——他睡過去了,再也沒有醒來。你們兄弟進房間發現他的時候,他差不多已經咽氣了。嗬,孩子!那是最後一個老派人了——因為跟那些過世的人相比,你和聖·約翰先生似是另一類人,你母親完全也像你們一樣,差不多一樣有學問。你活像她,瑪麗,黛安娜像你們父親。”

  我認為她們彼此很像,看不出老仆人(這會兒我斷定她是這種身份的人)所見的區別。


  兩人都是皮膚白皙,身材苗條。兩人的臉都絕頂聰明,很有特征。當然一位的頭發比另一位要深些,發式也不一樣。瑪麗的淺褐色頭發兩邊分開,梳成了光光的辮子,黛安娜的深色頭發流成粗厚的發卷,遮蓋著脖子。時鍾敲了十點。


  “肯定你們想吃晚飯了,”漢娜說。“聖·約翰先生回來了也會一樣。”


  她忙著去準備晚飯了。兩位小姐立起身來,似乎正要走開到客廳去。在這之前我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們,她們的外表和談話引起了我強烈的興趣,我竟把自己的痛苦處境忘掉了一半。這會兒卻重又想了起來,與她們一對比,我的境遇就更淒涼、更絕望了。要打動房子裏的人讓她們來關心我,相信我的需要和悲苦是真的一一要說動她們為我的流浪提供一個歇息之處,是多麽不可能呀!我摸到門邊,猶猶豫豫地敲了起來時,我覺得自己後一個念頭不過是妄想。漢娜開了門。


  “你有什麽事?”她一麵借著手中的燭光打量我,一麵帶著驚異的聲調問。


  “我可以同你的小姐們說說嗎?”我說。


  “你還是告訴我你有什麽話要同她們講吧,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是個陌生人。”


  “這時候上這裏來幹什麽?”


  “我想在外間或者什麽地方搭宿一個晚上,還要一口麵包吃。”


  漢娜臉上出現了我所擔心的那種懷疑的表情。“我給你一片麵包,”她頓了一下說,“但我們不收流浪者過夜。那不妥當。”


  “無論加何讓我同你小姐們說說。”


  “不行,我不讓。她們能替你做什麽呢?這會兒你不該遊蕩了,天氣看來很不好。”


  “但要是你把我趕走,我能上哪兒呢?我怎麽辦呢?”


  “嗬,我保證你知道上哪兒去幹什麽?當心別幹壞事就行啦。這兒是一個便士,現在你走吧!”


  “一便士不能填飽我肚皮,而我沒有力氣往前趕路了。別關門!?緩牽?穡?叢諫係鄯萆希骸薄拔業黴氐簦?裨蠐暌?媒?戳恕!?

  “告訴年輕姑娘們吧,讓我見見她們。”


  “說真的我不讓。你不守本份,要不你不會這麽吵吵嚷嚷的。走吧!”


  “要是把我趕走,我準會死掉的。”


  “你才不會呢。我擔心你們打著什麽壞主意,所以才那麽深更半夜到人家房子裏來,要是你有什麽同夥一一強入住宅打劫的一類人——就在近旁,你可以告訴他們,房子裏不光是我們這幾個,我們有一位先生,還有狗和槍。”說到這兒,這位誠實卻執拗的傭人關了門,在裏麵上了閂。

  這下子可是倒黴透頂了。一陣劇痛——徹底絕望的痛苦一—充溢並撕裂了我的心。其實我已經衰弱不堪,就是再往前跨一步的力氣都沒有了。我頹然倒在潮濕的門前台階上。我呻吟著——絞著手——極度痛苦地哭了起來。嗬,死亡的幽靈!嗬,這最後的一刻來得那麽恐怖!哎呀,這種孤獨——那麽從自己同類中被攆走!不要說希望之錨消失了,就連剛強精神立足的地方也不見了一—至少有一會兒是這樣,但後一點,我馬上又努力恢複了。


  “我隻能死了,”我說,“而我相信上帝,讓我試著默默地等待他的意誌吧。”


  這些話我不僅腦子裏想了,而且還說出了口,我把一切痛苦又驅回心裏,竭力強迫它留在那裏.—一安安靜靜地不出聲。


  “人總是要死的,”離我很近的一個聲音說道:“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注定要象你這樣,慢悠悠受盡折磨而早死的,要是你就這麽死於饑渴的話。”


  “是誰,或者什麽東西在說話?”我問道,一時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此刻我不會對發生的任何事情寄予得救的希望。一個影子移近了一—究竟什麽影子,漆黑的夜和衰弱的視力使我難以分辨。這位新來者在門上重重地長時間敲了起來。


  “是你嗎,聖·約翰先生?”漢娜叫道。


  “是呀—一是呀,快開門。”


  “哎呀,那麽個狂風暴雨的夜晚,你準是又濕又感覺冷了:進來吧——你妹妹們為你很擔心,而且我相信附近有壞人。有一個女討飯——我說她還沒有走呢?躺在那裏。快起來!


  真害臊!我說你走吧!”


  “噓,漢娜!我來對這女人說句話,你已經盡了責把她關在門外,這會兒讓我來盡我的責把她放進來。我就在旁邊,聽了你也聽了她說的。我想這情況特殊一一我至少得了解一下。年輕的女人,起來吧,從我麵前進屋去。”


  我困難地照他的話辦了,不久我就站在幹淨明亮的廚房裏了——就在爐子跟前——渾身發抖,病得厲害,知道自己風吹雨打、精神狂亂,樣子極其可怕。兩位小姐,她們的哥哥聖·約翰先生和老仆人都呆呆地看著我。


  “聖·約翰,這是誰呀,”我聽見一個問。


  “我說不上來,發現她在門邊,”那人回答。


  “她臉色真蒼白,”漢娜說。


  “色如死灰,”對方回答,“她會倒下的,讓她坐著吧。”


  說真的我的腦袋昏昏沉沉的。我倒了下去,但一把椅子接住了我。盡管這會兒我說不了話,但神誌是清醒的。


  “也許喝點水會使她恢複過來。漢娜,去打點水來吧。不過她憔悴得不成樣子了。那麽瘦,一點血色也沒有!”


  “簡直成了個影子。”


  “她病了,還光是餓壞了?”


  “我想是餓壞了。漢娜,那可是牛奶,給我吧,再給一片麵包。”

  黛安娜(我是在她朝我彎下身子,看到垂在我與火爐之間的長卷發知道的)掰下了一些麵包,在牛奶裏浸了一浸,送進我嘴裏。她的臉緊挨著我,在她臉上我看到了一種憐憫的表情,從她急促的呼吸中我感受到了她的同情。她用樸素的話說出了滿腔溫情:“硬吃一點吧。”


  “是呀——硬吃一點”瑪麗和氣地重複著,從我頭上摘去了濕透的草帽,把我的頭托起來。我嚐了嚐他們給我的東西,先是懨懨地,但馬上便急不可耐了。


  “先別讓她吃得太多一一控製一下,”哥哥說,“她已經吃夠了”。於是她端走了那杯牛奶和那盤麵包。


  “再讓她吃一點點吧,聖·約翰——瞧她眼睛裏的貪婪相。”


  “暫時不要了,妹妹。要是她現在能說話,那就試著——問問她的名字吧。”


  我覺得自己能說了,而且回答——‘我的名字叫簡·愛略特,因為仍急於避免被人發現,我早就決定用別名了。


  “你住在什麽地方,你的朋友在哪裏,”我沒有吭聲。


  “我們可以把你認識的人去叫來嗎?”


  我搖了搖頭。


  “你能說說你自己的事兒嗎?”


  不知怎地,我一跨進門檻,一被帶到這家主人麵前,就不再覺得自己無家可歸,到處流浪,被廣闊的世界所拋棄了。我就敢於扔掉行乞的行當一—恢複我本來的舉止和個性。我再次開始了解自己。聖·約翰要我談—下自己的事時——眼下我體質太弱沒法兒講——我稍稍頓了一頓後說——“先生,今晚我沒法給你細講了。”


  “不過,”他說,“那麽你希望我們為你做些什麽呢?”


  “沒有,”我回答。我的力氣隻夠我作這樣簡要的回答。黛安娜接過了話:“你的意思是,”她問,“我們既然已給了你所需要的幫助,那就可以把你打發到荒原和雨夜中去了?”


  我看了看她。我想她的臉很出眾,流溢著力量和善意。我驀地鼓起勇氣,對她滿是同情的目光報之以微笑。我說:“我會相信你們。假如我是一條迷路的無主狗,我知道你們今天晚上不會把我從火爐旁攆走。其實,我真的並不害怕。隨你們怎麽對待我照應我吧,但請原諒我不能講得太多——我的氣很短——一講話就痙攣。”三個人都仔細打量我,三個人都不說話。


  “漢娜,”聖·約翰先生終於說,“這會兒就讓她坐在那裏吧,別問她問題。十分鍾後把剩下的牛奶和麵包給她。瑪麗和黛安娜,我們到客廳去,仔細談談這件事吧。”


  他們出去了。很快一位小姐回來了一—我分不出是哪一位,我坐在暖融融的火爐邊時,一種神思恍惚的快感悄悄地流遍我全身。她低聲吩咐了漢娜。沒有多久,在傭人的幫助下,我掙紮著登上樓梯,脫去了濕淋淋的衣服,很快躺倒在一張溫暖幹燥的床上。我感謝上帝——在難以言說的疲憊中感受到了一絲感激的喜悅——便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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