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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下)

  就外貌而言,她各方麵都與我的畫和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描繪相吻合。高高的胸部、傾斜的肩膀、美麗的頸項、烏黑的眸子和黑油油的卷發,一應俱全——但她的臉呢?一—活象她母親的,隻是年青而沒有皺紋。一樣低低的額角,一樣高傲的五官,一樣盛氣淩人。不過她的傲慢並不那麽陰沉。她常常笑聲不絕,而且笑裏含著嘲弄,這也是她那彎彎的傲氣十足的嘴唇所常有的表情。


  據說天才總有很強的自我意識。我無法判斷英格拉姆小姐是不是位天才,但是她有自我意識——說實在相當強。她同溫文而雅的登特太太談起了植物。而登特太太似乎沒有研究過那門學問,盡管她說喜愛花卉,“尤其是野花”。英格拉姆小姐卻是研究過的,而且還神氣活現地賣弄植物學字眼,我立刻覺察到她在追獵(用行話來表達)登特太太,也就是說,在戲弄她的無知。她的追獵也許很譏誚,但決非厚道。她彈了鋼琴,她的演技很高超;她唱了歌,她的嗓子很優美;她單獨同她媽媽講法語,她講得很出色,非常流利,語調也正確。


  與布蘭奇相比,瑪麗的麵容顯得更溫順坦率,五官更為柔和,皮膚也要白皙幾分(英格拉姆小姐像西班牙人一樣黑)——但瑪麗缺乏活力,麵部少有表情,眼目不見光澤。她無話可說,一坐下來,便像壁龕裏的雕像那樣,一動不動。姐妹倆都穿著一塵不染的素裝。


  那麽,我現在是不是認為,英格拉姆小姐有可能成為羅切斯特先生的意中人呢?我說不上來——我不了解他在女性美方麵的好惡。要是他喜歡端莊,她正是端莊的典型,而且她多才多藝,充滿活力。我想多數有身份的人都會傾慕她,而他確實傾慕她,我似乎已有依據。


  要消除最後的一絲懷疑,就隻要看他們呆在一起時的情景就行了。


  讀者嗬,你別以為阿黛勒始終在我腳邊的小凳子上端坐不動,她可不是。女士們一進來,她便站起來,迎了上去,端端正正鞠了一躬,並且一本正經地說:“Bonjour,mesdames.”英格拉姆小姐帶著嘲弄的神情低頭看她,並嚷道:“哈,一個多小的玩偶!”


  林恩太太說道,“我猜想她是羅切斯特先生監護的孩子——他常掛在嘴邊的法國小姑娘。”


  登特太太和藹地握住她的手,給了她一個吻。艾米和路易莎·埃希頓不約而同地叫道:“多可愛的孩子!”


  隨後她們把她叫到一張沙發跟前。此刻她就坐在沙發上,夾在她們中間,用法語和蹩腳的英語交替聊天,不但引起了年輕小姐們的注意,而且也驚動了埃希頓太太和林恩太太。阿黛勒心滿意足地受著大夥的寵愛。


  最後端上了咖啡,男賓們都被請了進來。要是這個燈火輝煌的房間還有什麽幽暗所在的話,那我就坐在暗處,被窗簾半掩著。拱門的帳幔再次撩起,他們進來了。男士們一起登場時的情景,同女賓們一樣氣派非凡。他們齊煞煞的都著黑色服裝,多數身材高大,有的十分年輕。亨利·林恩和弗雷德裏克·林恩確實精神抖擻,生氣勃勃;登特上校一身英武之氣;地方法官埃希頓先生一付紳士派頭,頭發相當白,眉毛和絡腮胡子卻依然烏黑,使他有幾分像‘perenobledetheatre”。英格拉姆勳爵同他的姐妹們一樣高挑個子,同她們一樣漂亮,但有著瑪麗那種冷漠、倦怠的神色。他似乎四肢瘦長有餘,血氣或腦力不足。


  那麽,羅切斯特先生在哪兒呢?

  他最後一個進來,雖然我沒有朝拱門張望,但看到他進來了。我竭力要把注意力集中在鉤針上,集中在編織出來的手提包網眼上——真希望自己隻想手頭的活計,隻看見膝上的銀珠和絲線;而我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身影,禁不住憶起了上次見到這身影時的情景,那是在他所說的幫了他大忙以後,——他拉住我的手,低首看著我的臉,細細端詳著我,眼神裏露出一種千言萬語急於一吐為快的心情,而我也有同感。在那一瞬間我同他靠得多近!自那以後,什麽事情刻意使他和我的地位起了變化呢?而現在,我們之間的關係變得多麽疏遠,多麽陌生呀!我們己那麽隔膜,因此我並不指望他過來同我說話。我也並不感到詫異,他居然連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在房間另一頭坐下,開始同一些女士們交談起來。

  我一見他心思全在她們身上,而我可以瞪著他而不被覺察,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他的臉上。我無法控製我的眼皮,它們硬要張開,眼珠硬要盯著他。我瞧著,這給了我一種極度的歡樂,——一種寶貴而辛辣的歡樂;是純金,卻又夾雜著痛苦的鋼尖。像一個渴得快死的人所體會到的歡樂,明知道自己爬近的泉水已經下了毒,卻偏要俯身去喝那聖水。


  “情人眼裏出美人,”說得千真萬確。我主人那沒有血色、微欖色的臉、方方的大額角、寬闊烏黑的眉毛、深沉的眼睛、粗線條的五官、顯得堅毅而嚴厲的嘴巴——一切都誘出活力、決斷和意誌——按常理並不漂亮,但對我來說遠勝於漂亮。它們充溢著一種情趣和影響力,足以左右我,使我的感情脫離我的控製,而受製於他。我本無意去愛他。讀者知道,我努力從自己內心深處剪除露頭的愛的萌芽,而此刻,一旦與他重新謀麵,那萌芽又自動複活了,變得碧綠粗壯!他連看都不用看我就使我愛上了他。


  我拿他和他的客人們作了比較。他的外表煥發著天生的精力和真正的力量,相比之下,林恩兄弟的風流倒倜儻,英格拉姆勳爵的散淡文雅——甚至登特上校的英武出眾,又算得了什麽呢,我對他們的外貌與表情不以為然。但我能想象得出多數旁觀者都會稱他們英俊迷人、氣度不凡,而毫不猶豫地說羅切斯特先生五宮粗糙、神態憂鬱。我瞧見他們微笑和大笑——都顯得微不足道。燭光中所潛藏的生氣並不亞於他們的微笑,鈴聲中所包含的意義也並不遜於他們的大笑。我看見羅切斯特先生微微一笑——他嚴厲的五官變得柔和了;他的眼神轉為明亮而溫存,目光犀利而又甜蜜。這會兒,他同路易莎和艾米·埃希頓交談著,我不解地看著她們從容接受他那對於我似乎透入心肺的目光。我本以為在這種目光下,她們會垂下眼來,臉上會泛起紅暈。但我見她們都無動於衷時,心裏倒很高興。“他之於我並不同於他之於她們,”我想,“他不屬於她們那類人。我相信他與我同聲相應——我確信如此——我覺得同他意氣相投——他的表情和動作中的含義,我都明白。雖然地位和財富把我們截然分開,但我的頭腦裏和心裏,我的血液裏和神經中,有著某種使我與他彼此心靈溝通的東西。


  難道幾天前我不是說過,除了從他手裏領取薪金,我同他沒有關係嗎?難道我除了把他看作雇主外,不是不允許自己對他有別的想法嗎?這真是褻瀆天性!我的每種善良、真實、生氣勃勃的情感,都衝動地朝他湧去了。我知道我必須掩飾自己的感情,抑製自己的願望;牢記住他不會太在乎我。我說我屬於他那類人,並不是說我有他那種影響力,那種迷人的魅力,而不過是說我與他有某些共同的誌趣與情感罷了。而我必須不斷提醒自己,我們之間永遠橫亙著一條鴻溝——不過隻要我一息尚存,我必須愛他。”


  咖啡端來了。男賓們一進屋,女士們便象百靈鳥般活躍起來。談話轉為輕鬆歡快。登特上校和埃希領先生在政治問題上爭論了起來,他們的太太們側耳靜聽著。林恩太太和英格拉姆太太兩位高傲的寡婦,在促膝談心。還有喬治爵士,順便說一句,我忘記描述他了。他是一位個子高大、精神十足的鄉紳。這會兒手裏端著咖啡杯,站在沙發跟前,偶爾插上一句話。弗雷德裏克·林恩先生坐在瑪麗·英格拉姆旁邊,給她看著一本裝幀豪華的書籍裏的插畫。她看著,不時微笑著,但顯然說話不多。高大冷漠的英格拉姆勳爵,抱著雙肩,斜倚在小巧活潑的艾米·埃希頓的椅背上。她抬頭看著他,像鷦鷯似的嘰嘰喳喳。在羅切斯特先生與這位勳爵之間,她更喜歡勳爵。亨利·林恩在路易莎的腳邊占了一條腳凳,與阿黛勒合用著。他努力同她說法語,一說錯,路易莎就笑他。布蘭奇·英格拉姆會跟誰結伴呢?她孤零零地站在桌邊,很有風度地俯身看著一本簿冊。她似乎在等人來邀請,不過她不願久等,便自己選了個伴。

  羅切斯特先生離開了兩位埃希頓小姐後,一如英格拉姆小姐孤單地站在桌旁一樣,不然獨立在火爐跟前。她在壁爐架的另一邊站定,麵對著他。


  “羅切斯特先生,我想你並不喜歡孩子?”


  “我是不喜歡。”


  “那你怎麽會想到去撫養這樣一個小娃娃呢(指了指阿黛勒)?你在哪兒把她撿來的?”


  “我並沒有去搶,是別人托付給我的。”


  “你早該送她進學校了。”


  “我付不起,學費那麽貴。”


  “哈,我想你為她請了個家庭教師,剛才我還看到有個人同她在一起呢——她走了嗎?

  嗬,沒有!她還在那邊窗簾的後麵。當然你付她工錢。我想這一樣很貴——更貴,因為你得額外養兩個人。”


  我擔心——或者我是否該說,我希望?—一因為提到了我,羅切斯特先生會朝我這邊張望,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更往陰影裏躲進去,可是他根本沒有把目光轉移到這邊來。


  “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冷冷地說,眼睛直楞楞地望著前麵。


  “可不——你們男人從來不考慮經濟和常識問題,在留家庭教師事兒上,你該聽聽我媽媽。我想,瑪麗和我小時候跟過至少一打家庭教師,一半讓人討厭,其餘的十分可笑,而個個都是妖魔——是不是,媽媽?”


  “你說什麽來著,我的寶貝蛋?”


  這位被那個遺孀稱為特殊財產的小姐,重新說了一遍她的問題,並作了解釋。


  “我的寶貝,別提那些家庭教師了,這個字眼本身就便我不安。她們反複無常,毫不稱職,讓我吃盡了苦頭。謝天謝地,現在我總算同她們擺脫關係了。”


  登特太太向這位虔誠的太太俯下身子,向她耳語了一陣。我從對方作出的回答中推測,那是提醒她,她們所詛咒的那類人中的一位,就在現常“Tantpis!”這位太太說,“我希望這對她有好處!”隨後她壓低了嗓門,不過還是響得讓我能聽見。“我注意到了她,我善觀麵相,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她那類人的通玻”“表現在哪些方麵,夫人?”羅切斯特先生大聲問道。


  “我會私下告訴你的,”她答道,意味深長地把頭巾甩了三下。


  “不過我的好奇心會掉胃口:現在它急於要吃東西。”


  “問問布蘭奇吧,她比我更靠近你。”


  “唉呀,可別把他交給我,媽媽!對於她們那號人,我隻有一句話要說:她們真討厭。


  並不是說我吃過她們很多苦頭,我倒是刻意要把局麵扭轉過來。西奧多和我過去是怎樣作弄威爾遜小姐、格雷太太和朱伯特夫人的呀!瑪麗常常困得厲害,提不起精神來參與我們的陰謀。戲弄朱伯特夫人最有趣。威爾遜小姐是個病弱的可憐蟲,情緒低沉,好傷心落淚。總之,不值得費那番勁去征服她。格雷太太又粗俗又麻木,對什麽打擊都不在乎。但是可憐的朱伯特夫人就不一樣啦!我們把她逼得急了,我見她會大發雷霆——我們把茶潑掉,把麵包和奶油弄得稀巴爛,把書扔到天花板上,搗弄著尺、書桌、火爐圍欄和用具,鬧得震天價響。西奧多,你還記得那些歡樂的日子嗎?”


  “是——呀,當然記得,”英格拉姆勳爵慢吞吞地說。“這可憐的老木瓜還常常大叫‘哎呀,你們這幫壞孩子?’——隨後我們教訓了她一頓,其實是她自己那麽無知,竟還想來教我們這些聰明的公子小姐。”

  “我們確實這麽做了,特多,你知道我幫你告發(或者是迫害)你的家庭教師,麵無血色的維寧先生,我們管他叫病態教師。他和威爾遜小姐膽大妄為,竟談情說愛起來——至少特多和我是這麽想的。我們當場看到他們溫存地眉目傳情,哀聲歎氣,並把這些理解為“labellepassion”的表現,我敢擔保,大家很快就會得益於我們的發現,我們要將它作為杠杆,把壓在身上的兩個沉重包袱,撬出門去。親愛的媽媽,瞧她一風聞這件事兒,便發覺是種歪風邪氣。你不就是這麽看的嗎,我的母親大人?”


  “當然,我的寶貝。而且我十分正確。毫無疑問,在任何一個管教出色的家庭裏,有幹萬條理由,一刻都不能容忍家庭男女教師之間的私通。第一——”“哎呀,媽媽,別給我們一一列舉啦!Aureste,我們都知道。壞樣子會危害兒童的純真;熱戀者相依相伴,神不守舍,會導致失責;而狂妄自恃——傲饅無禮伴之而生——會造成衝突和對抗的總爆發。我說得對嗎,英格拉姆花園的英格拉姆男爵夫人?”


  “我的百合花,你說得很對,你一向很對。”


  “那就不必再說了,換個話題吧。”


  艾米·埃希頓不知是沒有聽見,還是沒有注意到這一聲明,操著軟軟的、奶聲奶氣的調子搭訕了:“路易莎和我,以往也常常戲弄我們的家庭教師,不過她是那麽個好人,什麽都能忍耐,隨你怎麽整他都不會生氣。她從來沒有對我們發過火,是不是這樣,路易莎?”


  “不錯,從來不發火。我們愛怎麽幹就可以怎麽幹。搜她的書桌和針線盒,把她的抽屜翻得底朝天。而她的脾氣卻那麽好,我們要什麽她就給什麽。”


  “現在我猜想,”英格拉姆小姐譏嘲地喂起嘴唇說,“我們要為現存的家庭女教師編一個傳記摘要了。為了避免這場災難,我再次提議換一個新話題,羅切斯特先生,你讚成我的提議嗎?”


  “小姐,無論是這件事還是別的事情,我都支持你。”


  “那得由我把這件事提出來了,SigniorEduardo,”今晚你的嗓子行嗎?”


  “DonnaBianca,隻要你下令,我就唱。”


  “那麽Signior,我傳旨清一清你的肺和其他發音器官,來為皇上效力。”


  “誰不甘願做如此神聖的瑪麗的裏丘呢?”


  “裏丘算得了什麽!”她叫道,把滿頭卷發一甩,朝鋼琴走去。“我認為提琴手戴維準是個枯燥乏味的家夥。我更喜歡黑呼呼的博斯威爾,依我之見,一個人沒有一絲惡念便一文不值。不管曆史怎樣對詹姆斯·赫伯恩說長道短,我自認為,他正是那種我願意下嫁的狂野、凶狠的草寇英雄。”


  “先生們,你們聽著:你們中誰最像博斯威爾?”羅切斯特先生嚷道。


  “應當說你最夠格,”登特上校立即呼應。


  “我敢發誓,我對你感激之至,”他回答道。


  英格拉姆小姐此刻坐在鋼琴前麵,矜持而儀態萬方,雪白的長袍堂皇地鋪開。她開始彈起了燦爛的前奏曲,一麵還交談著。今晚她似乎趾高氣揚。她的言辭和派頭似乎不僅為了博得聽從的讚歎,而且要使他們感到驚訝。顯然她一心要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覺得她瀟灑而大膽。


  “嗬我真討厭今天的年青人!”她叮叮咚咚彈奏起這樂器來,一麵嚷嚷道。“這些弱小的可憐蟲,不敢越出爸爸的公園門一步,沒有媽媽的準許和保護,連那點距離都不敢。這些家夥醉心於漂亮的麵孔,白皙的雙手和一雙小腳,仿佛男人與美有關似的,仿佛可愛不是女性的特權——她合法的屬性與遺傳物!我同意一個醜陋的女人是造物主白淨臉上的一個汙點。至於男人們,讓他們隻關心擁有力量和勇氣吧,讓他們把打獵、射擊和爭鬥作為座右銘。其餘的則一錢不值。要是我是個男人,這應當成為我的座右銘。”

  “不論何時結婚,”她停頓了一下,沒有人插話,於是又繼續說,“我決定,我的丈夫不應當是個勁敵、而是個陪襯,我不允許皇位的近旁有競爭存在;我需要絕對忠心。不允許他既忠於我,又忠於他鏡中看到的影子,羅切斯特先生,現在唱吧,我替你伴奏。”


  “我唯命是從,”便是得到的回答。


  “這裏有一首海盜歌。你知道我喜歡海盜們,因此你要唱得conspirito”。


  “英格拉姆小姐的聖旨一下,連牛奶和水也會產生靈性。”


  “那麽,小心點兒,要是你不能使我滿意,我會教你應當怎麽做,而讓你丟臉。”


  “那是對無能的一種獎賞,現在我要努力讓自己失敗。”


  “Gardezvousenbien!要是你故意出錯,我要作出相應的懲罰。”


  “英格拉姆小姐應當手下留情,因為她能夠作出使凡人無法承受的懲罰。”


  “哈哈!你解釋一下!”小姐命令道。


  “請原諒,小姐。不需要解釋了。你敏銳的直覺一定會告訴你,你一皺眉頭就抵得上死刑。”


  “唱吧!”她說,又碰了碰鋼琴,開始了她風格活潑的伴奏。


  “現在我該溜了,”我思忖道。但是那富有穿透力的聲調吸引了我。費爾法克斯太太曾說過,羅切斯特先生的嗓子很好。確實他有一個圓潤、洪亮的男低音。唱的時候他傾注了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力量。那歌聲透過耳朵、灌進了心田,神奇地喚醒了知覺。我等待著,直至深沉雄渾的顫音消失——嗡嗡的談話聲停頓了片刻後再次響起。隨後我離開我躲藏的角落,幸虧邊門很近,便從那裏走了出去。這裏有一條狹窄的走廊通向大廳。我穿過時,發覺鞋帶鬆了,便停下來把它係上,跪在樓梯腳下的墊子上。我聽見餐室的門開了,一位男士走了出來。我急忙直起身子,正好同那人打了個照麵,原來是羅切斯特先生。


  “你好嗎?”他問。


  “我很好,先生。”


  “你為什麽不進房間來同我談談呢?”


  我想我本可以反問這個問題,但我不願那麽放肆,隻是回答說:“我不想打攪你,因為你好像正忙著呢,先生。”


  “我外出期間你一直在幹些什麽呢?”


  “沒有什麽特別事兒,照例教阿黛勒。”


  “而且比以前蒼白了,這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怎麽啦?”


  “沒事兒,先生。”


  “你差點淹死我的那天夜裏著了涼嗎?”


  “絕對沒有。”


  “回到客廳裏去吧,你走得太早了。”


  “我累了,先生。”


  他瞧了我一會兒。


  “而且心情有些不快,”他說。


  “為什麽事兒?告訴我吧。”


  “沒有——實在沒有,先生。我的心情沒有不快。”


  “可是我可以肯定你心裏不高興,而且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隻要再說幾句你就要掉淚了——其實此刻你的淚花己在閃動,一顆淚珠已從眼睫毛上滾下,落在石板地上了。要是我有時間,要不是我怕撞見一本正經愛饒舌的仆人,我準會弄明白內中的緣由。好吧,今晚我就原諒你了。不過你得知道,隻要客人們還在這裏呆著,我希望你每天晚上都在客廳露麵。這是我的願望,不要置之不理,現在你走吧,叫索菲婭來把阿黛勒帶走。晚安,我的——”他刹住了,咬著嘴唇,驀地離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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