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魚兒得水（2）
天照例黑了又亮了,一夜的雪粒鋪蓋大地,臨時改變了翌日人們的生活感覺,也改變了戰場感覺。世界從哪來，眾生從哪來，我們來做什麽，要到哪裏去
又一天的戰鬥打響了！比昨天更精神、激烈。劉參謀的兩主力營七百來人對付敵一千四百人，估計己隻有千二百了，保安軍也抬下十五個傷員，陣亡六個。雙方的陣地高差不大，各有地形可依。
今天總有點名不應的敵兵越來越近，彈雨打得工事前塵土飛揚，大大影響了視線。戰壕裏，一連一連的保安兵輪換上，劉參謀喊道：“隻有我們用手榴彈的權利，絕不給敵人用手榴彈的機會！那傢夥投進來可不吃素的！”陣前連長喊道：“手榴彈準備，一，拉環，二，三，投！一，拉環，二，三，投！”三批次由陣前十丈砸向十八丈外，轟天震地，效果不錯，再無點名不應的敵兵接近陣地。劉參謀叫道：“弟兄們，打得好，不要衝動挺身，眼睛放亮些，一槍一個，行不行？”
“行——！”戰士們情緒高昂。
多次的熏染，良性的心性對永興的崇拜，劉參謀也學會了鼓動，高喊道：“遠定縣的勞苦人民在看著你們，你們的親人在指望著你們，我們絕不再吃回頭苦，為土地而戰——！”
“為土地而戰！”有個戰士帶頭呼起了口號，接著傳染了陣地，一呼百應，彼此起伏。
“為土地而戰——！”“為土地而戰——！”
指揮進攻的是王文招的副師長。昨日一戰，他的連排長陣亡十個，機槍損失八挺，王三春頂起個受傷的頭部下了火線，要求機動稍事休息，副師長吼道：“給老子集中十挺機關槍，每五挺交替開路，後麵的手榴彈同時向前投，督戰隊後麵跟上，吹衝鋒號！”
不間斷的群掃，反複的硝煙塵灰，這一招果然不同凡響，大大壓製了保安兵的射擊精度。近了，近了！敵彈片己飛落戰壕，有人受傷了。“學得到快！”劉參謀吼道，“不要抬頭，再教他們一招！傳令，兩個連齊上，二十個機槍手上，投彈手準備！炮兵，給我打光，比比誰的彈藥多！”
一場硬對硬，山間炸開了鍋，茅皮山的戰士就感覺到了震蕩,衝鋒的敵散兵群再次就地臥倒。
縣城後山,新兵團兵力較占上風。戰壕裏,戰士們打得從容不迫,因為黃一甲己喪失信心,士兵更是弱了戰鬥意識,那十幾個捉放兵回去潛移默化的影響不小。黃一甲不願再虧血本，那就主動退吧？可他又心不甘，就在這模棱兩可的個性化心態的作用下，指揮著、決定著國軍戰情。炮，僅存的五門炮！成了磨合他心態的勉強慰籍，喊出了同樣的話：“打，給老子打光，我就不信占不了你便宜！”轟轟隆隆二十發炮彈泄向保安兵工事。“躲炮！”邱團長急命一線戰士撤離。大部分炮彈落在戰壕背後山坡下，這寬不過兩丈的山脊梁陣地，要想顆顆落進戰壕，就看你有無那本事。“停止炮擊！”黃一甲忽然覺得打光不妥，還是留十發吧，可惜勤儉持家太晚了，亡羊難補牢。“弟兄們，各找掩護，穩步前進，他們好像是新兵，不要怕，衝過去，班師後每人賞一百銀元！”
黃團果然收到預期效果，因為邱團長下令：“弟兄們，向茅皮山靠攏，佯裝損失慘重抵不住，邊打邊撤，吸引黃一甲去茅皮山！”國軍士兵占領工事時，隻見一紙牌上寫著：“想活捉本縣令，茅皮山下見功夫！”
東邊的劉參謀也在這時間下達了向茅皮山靠攏的命令。這是打的什麽仗？國軍衝進戰壕時，見到同樣的牌子：“想活捉本縣令，茅皮山下見功夫！”
王文招收到黃一甲的電話。
“我們己經推進，向茅皮山追殲包圍！”
“根據我了解的李永興性格，他肯定在軍中！”黃一甲追加道。
王文招道：“那就好，成敗在此一舉！”
當敵我皆向茅皮山收縮時,外層小城方向、城後山、西口方向、七裏砭方向分別有了動靜，這動靜越來越大、亦在向茅皮山地帶收縮，這動靜己經迂迴運動三天了！原來，沈秀才與尹天應密謀而化大力氣就是動員全縣勞動人民參戰，飛馬傳送各地的戰鬥檄令是：
“遠定縣佃農大眾們，李縣令及保安團正在為保衛你們的土地浴血奮戰，你們願意我們戰敗嗎？你們能袖手旁觀嗎？有血性的人拿起傢夥吧！保衛自已的土地，保衛李縣令，去幫三少年一把，去幫保安團一把，各區、鄉長組織率隊，自備軍糧，迅速出發,繞道隱蔽去五峰山漆樹崗結集待命！——遠定縣政府動員令。”
這動員檄令不分晝夜風風火火傳達到了遠定縣各個角落。
“去打狗日的！”
“去幫福娃哥！”
“走哇,去幫三少年！”
尹天應與縣府衙官史提前來到五峰山漆樹崗，緊接著三山五嶽各路人馬陸續湧向漆樹崗。四天時間，好傢夥！報道統計足有兩萬多人！密密麻麻如蟻，滿山遍野似林，最耀眼的是大山頂來的一百苗族兵，可讓漢人開眼了！尹天應激動地說：“今天，也讓我當一回將軍，沈常務就當諸葛亮！各區、鄉長開會！”
各區、鄉長早就聚攏，沈秀才說：“老尹你比我行，讓你施展施展吧！”尹天應說：“軍情如火，我就不客氣了。利用我們人多的優勢，四麵包圍，為縮小空隙，保安團與敵粘戰收縮地域，便於我們形成密集形包圍圈。但我們沒有洋槍，要發揮人多的優勢，隻有近身搏殺，為達成這一點，需要保安團首先衝入敵群混戰，敵軍就大大減弱了用槍的機會，這時我們揮軍兩萬殺入，這一點，我們早己派人潛入與邱團長取得了聯係！關鍵就看時機與配合了！下麵由沈常務官，喔，軍師，分派各路頭領、任務、包抄路線及注意事項！”
沈秀才道：“分四路人馬分赴西口,縣城正麵、城後山、七裏砭，由當地人帶路，秘密接近茅皮山地段，最慢的是要多走路的西口、縣城正麵兩路人馬，必須在三日後的正午前到達各自位置，當看到敵軍向茅皮山靠攏，迅速收縮包圍密度，當保安團殺入敵群，你們要以泰山壓頂之勢衝入陣中近身拚殺，大事可成矣！大家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
“各路人馬，出發！我們縣城會師！”
然而影響時機配合的不確定因素多多。已近午時，還不見民軍的動靜。“怎麽還不到位？”幾乎是邱團長、劉參謀發出的同一焦急聲。隻好苦撐延緩時機，但己沒了章法，傷亡增加。
看看己貼近茅皮山了，國軍對保安軍的包圍即將形成。翹首以盼的動靜忽然出現在相鄰茅皮山前後左右山上山下山坡山溝，喊殺聲衝天，人未到聲威先至。敵一怔，心驚膽寒，保安兵再次激發出精神極限，十支衝鋒號相約不同戰地嘹亮吹響，形成獨特的激勵聲勢。
“衝啊——！”又一場按計劃打的仗沒出大的偏差，春娃子的兵所在的茅皮山守衛營，帶著累累傷痕躍出了戰壕。
半個時辰後，兩萬多農民呐喊聲不斷如水漫過茅皮山前後左右，淹沒了國軍也淹沒了保安團，一場混戰仗人勢。茅皮山對麵山坡，一塊顯眼的弓箭、火槍兵團那是更加震撼人心的苗裝兵，少說有三千人壓來，敵團長叫一聲“完了！”
步話機傳來王師長底氣不足的聲音：“命令各部停止抵抗，放下武器投降！”敵團長巴不得這句話，急喊道“活著的弟兄們，放下武器學我這樣投降！”舉起雙手任憑潮水湧來。敵各營都接到了投降命令。
茅皮山背後一小山灣，被俘的敵營長不敢接話，一保安戰士吼道：“接！”然後搶過步話機喊話道：“請川老兒師長放心，你的，這個營長已提前執行了你的命令！現在，格老子個我命令你投降！”“哈哈——！”一群得勝者的喜笑。另一個山溝中,王三春見如潮般的軍民卷來,急舉手高叫：“我們投降,不要打了！我跟李縣令有交情！”保安主力團一小軍官說：“你就是王三春?我聽李縣令說過五峰山的事,放心,隻要你們放下武器！”
王文招左估右計，缺乏良善的腦袋就是沒估算到民眾的力量，被發動起來的人民,就是永興也沒把這股力量計算在內，單獨的行動，就是基於這種思想前提，擒賊擒王，想捉住王文招，逼其下令停火，以減少無辜兵士的犧牲。
“敵師指揮所在哪裏呢？”這問題在深壑裏已壓低嗓門討論過了。顧鐵兒說：“抓個敵人審問！”石牛說：“要抓抓四個,脫了他們的軍裝換上,來個魚目混珠！”大大說：“抓了審問了,人怎麽處理?”百鵲說：“殺了,要麽綁了藏了,要麽帶上一路?”永興說：“都會打草驚蛇,我們也成了驚鳥之弓,算了,自已去找省了許多心！”
是夜,他們避敵就暗,借助雪的微弱反光,摸索上山。他們算是身處敵後了，翌日黎明開始行動。百鵲說：“聽著前線的槍炮聲，不是個滋味，真想嗒嗒嗒掃敵人的屁股，一定會打得鬼兒子屁股開花！”永興說：“能添亂，逞逞勇，但作用不大。”石牛說：“福娃哥，打我茅皮山的頂多一個團，王文招是不是跟隨他的兩個迂迴團去了?”永興說：“敵軍迂迴包抄,是因為茅皮山的正麵阻擊,我們不存在這道障礙,我們就不迂迴了,回身通過茅皮山,直接去西口方向,盡量隱蔽,萬一暴露，正好攪亂敵軍場子,大家吃好了沒有?”
“吃好了！”
“那就那就”
“那就什麽嘛?快說嘛！”百鵲催道。
“那就趕快把屎尿屙了，免得途中麻煩，正在拚鬥，你屎尿又脹了！”永興終於說出口，但大大、百鵲謔地羞紅了臉，顧鐵兒見石牛撲哧失笑，幹脆也不忍笑意了，放出一串格格笑聲。人類很尊重自已的身體，又常常不自覺地嫌棄或取笑自巳，嗤之以鼻其肮髒，笑自已的身體不過是一具去粗取精的過濾器。
要直去西口，須避過眼下進攻茅皮山的敵軍視線，那得從眼前懸崖根穿棘籠，艱難行進約一裏之距，然後再墜索上道五丈崖，就到茅皮山左邊緣了。國軍若有這個機靈和能力，豈不偷襲茅皮山成功改變戰局？永興首次掏出格桑頭人所贈的匕首給石牛，說：“你前麵披荊斬棘，開路！”顧鐵兒拿出彎鐮幫石牛，永興斷後。
好不容易上得茅皮山左邊緣了，石牛說：“甩三顆手榴彈下去，吸引敵人，緩一緩茅皮山壓力！”永興說“可以，鵲妹再放排槍，打了就走，別耽誤時間！”百鵲哪等得這句話，“嗒嗒嗒”就向茅皮山坡敵方掃去，伴隨著顧鐵兒的手榴彈，山上山下敵我皆楞住了，各懷心態。“莫非保安團包抄我們？”“莫非我們來了援軍？”
當永興他們匿行至我東麵陣地左邊崖林時，見國軍己越過我陣地，正在追逐我軍去茅皮山。“怎麽回事？”永興來不及發楞，說“大家注意觀察王文招師部人馬！”
追擊的國軍後尾剛甩過小山灣,後麵出現了三十多人的隊伍,一看就很特別。百鵲道：“看，看，還有個軍官杵個文明棍呢！”石牛說：“怎麽打？”百鵲說：“我們墜索下去從前麵發難，吸引他們注意力，福娃哥從後麵悄悄上！前後殺去！”永興說：“就這樣，立即行動，下！”
這股敵人邊走邊向路邊山崖掃射，明顯地出於常識性警惕，好像隻學會了這一招。當他們的先頭正欲拐灣時，沒想到正麵路徑上突然拐出一挺機關槍瘋狂地大叫著突突起來，而他們的槍口還在一致對崖呢，那是石牛！跟著路邊岩石、樹後的大大、百鵲、顧鐵兒用槍點名，有點必應，成批的敵人栽倒，整個的注意力被吸引到正麵了。沒中彈的敵人就地散開找掩體射擊，時機已贏得，永興飛下路來，直奔文明棍而去，唉，幹嗎要顯擺，拿支文明棍當標誌呢？怕別人不知道你有派頭把你小覷了嗎？作不出任何反應，永興己把王文招撈在手，背向安全處，匕首尖抵在王文招後頸，冰涼的死亡感。
“叫你的士兵住手，小心我手中削鐵如泥的刀子！”前麵石牛的機關槍靠在路邊石後還在吼叫。這時周圍的敵兵撲來欲救王文招，突見百鵲、顧鐵兒飛身下路，手中的飛鏢、小石頭順勢撒向撲救的敵兵，跟著就靠攏了永興，顧鐵兒的一條牛鞭早己飛舞撲打起來，大大仍在崖上石後不慌不忙地點名，隻見一個敵軍官想爬上小石坎抄永興背後，啪地一槍，那軍官撲地。永興的匕首遞了遞勁頭，厲聲再次喝道：“想死成全你！”
“停止停止，別殺別殺，我投降！”
槍聲停了，但後麵千軍萬馬的喊殺聲突然出現在廢棄的戰壕處。永興與敵人全都楞住了。這怎麽回事？但傾刻間永興就明白過來，意外的援軍差點兒使他就地熱淚盈眶，我的人民啊，我的勞苦大眾！連王文招就看出了永興的表情,不免感慨頓悟。
永興一手抓住王文招，一手揮向前，豪情萬丈，不亞於舞台英武的亮相動作：“恩——？！你睜眼看看！這就是我的千千萬萬人民！”
片刻功夫，千軍萬馬急不擇路湧來，團團圍住，蜂擁而過。永興命令道：“我的幾萬民兵己經四麵八方圍向了茅皮山，你們己全部被包圍，立即下令你的軍隊停火投降！免得多流血犧牲！”有人高喊：“李縣令，我們來了，我是尹天應——！”
永興像小孩子一樣高喊：“我在這裏，尹區長，尹大叔，我在這裏！快來——！”如同乳臭之孩找到了成年親情依賴。
“我聽到了，是你，我來了——！”從路邊山崖中急急尋路而下。又有三個人擠向前來，“福娃縣令兄弟，我們也來了！”永興一看，原來是他的老少不一的三個姐夫哥！高興地道：“嗨，沒想到你們都來了，”玩笑道，“這才有出息嘛！”山裏的風俗，妻弟可與姐夫開玩笑的。
王文招的師部電台向各營發出了投降電令。回答的步話機傳出我戰士清晰的聲音：“請川老兒師長放心，你的，這個營長己提前執行了你的命令，現在，格老子個我命令你投降！”他們還不知道王文招此時也當了俘虜呢！
戰爭蔑視權威,和平懼怕權威。若非勝者，這個保安軍戰士敢以這樣的口氣說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