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老太太見李惟元一語不發就跪了下去,她嚇了一跳,忙問著:「你這是怎麼了?」
「稟祖母,孫兒今日聽說了一件了不得的事,關係到我們李家往後的興衰的,孫兒想了一日,最後覺得這事還是要來同祖母說上一聲。」
李惟元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望著老太太,聲音平靜。
他曉得老太太最關心李家的興衰,所以上來旁的先不說,先搬了這個名頭出來。
而果然,老太太一聽他說這話就急了,忙問著:「是件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你快說。」於是李惟元就說著:「孫兒今兒打從花園子里路過,偶然看到兩個三妹院子里的小丫鬟正坐在亭子里閑話。我略住了住腳,就聽到她們在說蘭姨娘的事。說什麼蘭姨娘的父親竟然是個當官的,還是個御史。說是前十幾年無辜卷進了一起案子里去,被流放了,但蘭姨娘那時候被三叔父給救了,一直瞞著她的出身來歷,讓她做了自己的妾。但
聽得說蘭姨娘的父親現下已經被平反了,還重又做了大官。」
李惟元一面說,一面忖度著老太太的面色。見她面上並沒有對這些話感到震驚的模樣,就曉得老太太心中果真是曉得這事的。於是他頓了頓,就又接著說了下去:「我當時聽到那兩個小丫鬟那樣說,心中就嚇了一大跳。回去之後又讓謹言去細訪了一遍,果真是有這樣的事。祖母,這事可了不得。
」「怎麼了不得?」老太太一聽是這事,高高吊著的一顆心就落了一半下來,說出來的話都有些漫不經心的,「若那蘭姨娘的父親依然在獲罪便罷了,咱們家自然是不能湊上去的,可現下她的父親已經被平反了,而且官職還升了,若咱們此時去和孫御史結交,一來說起來畢竟是兒女親家了,蘭姨娘和你三叔父兒女都有了一雙,孫御史還能不承認這門親事?而這二來,說起來當年若是沒有你三叔父救蘭姨娘,指不定蘭姨娘早就已經死了呢。所以我覺得孫御史心中還應該要感激咱們家對他女兒的救命之恩呢,這
往後他對咱們家豈能不好?」
自然,若是能休棄了周氏,讓孫蘭漪做了太太就更好了。這幾日老太太心中也一直在琢磨這事呢。「但祖母,壞就壞在三叔父對蘭姨娘的救命之恩。」李惟元是一早就想好了說辭了的,這會便字字清晰的說了出來,「要知道當年孫御史一家獲罪,那可是皇上親自下的旨意,三叔父當時救了蘭姨娘,那豈非就是違君之意?形同於劫獄了。而且孫兒記得三叔父當時是有功名在身的,若此時讓蘭姨娘去和孫御史相認,咱們家又去和孫御史攀親家,旁人問起,該怎麼樣說?只怕會說一聲三叔父知法犯法的。而且就算現在皇上給孫御史平反了,可當年皇上不過剛下的旨意,三叔父就敢私自藏匿蘭姨娘,若教都察
院里的人知道了,一份章奏上達天聽,即便是現下孫御史的事澄清了,皇上不好明著處置三叔父,但心中對他有了氣,往後三叔父的仕途會如何?」
頓了頓,他又加了一句:「孫兒與三叔父一氣同宗,自然若三叔父仕途受挫,孫兒的仕途也不會得意到哪裡去。」
這樣老太太就更加不會懷疑他今晚來說這事的動機了。
老太太原本心中只一團歡喜的想著就要攀上孫御史這個親家了,浮華在前,全沒有想到其他,可現下被李惟元這樣點破其中各種厲害,她忽然就覺得身上冷汗津津。自顧都道聖意難測,縱然是皇上現下給孫御史平反了,但那也說是奸人之故,罪名全都拋到以往那個王大人的身上去了,皇上自己可是再沒落半點罪名的。畢竟做皇帝的,誰不看重自己的面子?哪怕就是錯的也要說是對的。但此時若是爆出了當年李修柏就敢違背聖意悄悄的藏匿了孫蘭漪,如李惟元所說,即便是因著孫御史一案已經平反的緣故,皇上面上不會對李修柏如何,但暗地裡記了他一筆,往後隨意的找個什麼由頭,那李修柏的這個戶部右侍郎還能當得成?連帶著李惟元和李惟凌的仕途都要受影
響的。那這樣還不算是一件大禍事?
老太太越想就越覺得心中發慌。瞥見李惟元還在地上跪著,她便開口說道:「你起來。坐吧。」
李惟元應了一聲,隨後起身站起,在左手邊的第一張圈椅中落了座。
老太太抬眼看他。燭光影里,青年的容顏俊雅,眉目不動,瞧著極是沉穩。
看他的這個樣子,想必這事他心中已有相應的對策了吧?
老太太也不知道為何,或許是年紀到了一定程度,又或許是覺得李惟元確實是個很有能力的人,她忽然就有一種想要依賴自己這個孫兒的念頭。
這事,他一定是心中有了完美的對策了吧?
於是老太太就開口問道:「那這事,你覺得該怎麼辦才好?」
她年紀大的人,剛剛才大病了一場,雖然好了,這些日子又每日人蔘燕窩的養著,但元氣到底還是失了的,所以說話的聲音就帶了一絲疲態。
李惟元坐在椅中,腰背挺的筆直。聽老太太這樣問,他一雙長眉微擰,隨後才問道:「不知祖母心裡是想要和這孫御史攀親家,還是不攀親家?」
「攀親家又如何?不攀親家又如何?」老太太也是只老狐狸,並不肯就將自己心裡的所有想法都告知李惟元,「這對策有什麼不一樣?」
李惟元點頭:「自然是不一樣。」隨後他慢慢的說道:「若祖母心裡不想要和孫御史攀親家,那便只需嚴禁蘭姨娘和孫御史父女相認便可。左右當年的事三叔父原是瞞下了所有人,這十五年過去,孫御史可能也只以為自己的這個女兒早就已經死了,絕想不到她還在我們家,而且還給三叔父做了個妾,與三叔父有了一雙兒女。此事最易做,而且沒有風險,只需將知情的人全都發落或軟禁便罷了。自然,若是祖母心裡還想著要和孫御史攀親家,那就不能讓蘭姨娘承認三妹和八弟是她的子女。不然旁人根據三妹和八弟的年紀,也能推算出當年三叔父藏匿了蘭姨娘的事。而是先行悄悄的送蘭姨娘歸家,讓他們家對外也只說在外找到了這個女兒。至於到底如何找到的這個女兒,那自然是與我們家無關的。隨後再
讓三叔上門下聘,將蘭姨娘再重新納回來。但即便這樣,便是這一輩子,蘭姨娘也不能承認三妹和八弟是她的子女了。」但若是孫蘭漪回了孫家,李修柏又有正妻,孫御史如何會同意將她給李修柏做妾?除非也就只有李修柏休棄周氏了。但李修柏新近上任戶部右侍郎沒多久,就做出無故休妻,而且還是有所取無所歸的結髮之妻,首先不說都察院的那一干御史,只怕孫御史都首先不會答應的。所以這個局,也就唯有第一條路可走了。而且,李令嬿因著此事
勢必會受影響。被禁足是免不了的。
老太太顯然是被他給說動了,皺著眉頭坐在那裡,半晌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李惟元也不著急,依然身姿筆挺的坐在那裡。
又過了一會,才聽老太太疲累的嘆了一口氣:「這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李惟元起身自椅中站起,垂手溫順的應了聲是。又說道:「只怕蘭姨娘的身世三妹也是清楚的,而且想必她也同她的丫鬟說起過,不然孫兒今日也不會知道這事。孫兒的意思,三妹身邊的丫鬟該換一換了,不然若由得她們如今日這般的亂說,今日幸虧是孫兒聽見了,若改日是旁人聽見了,再傳到了外面去,豈不是禍從口出?祖母您以為呢
?」「你這個顧慮很對,」老太太讚賞的點了點頭,「這事便由你去辦吧。再有你三妹,唉,那孩子心比天高,知道自己的外祖父現下任著這樣大的官,她心裡又豈會不活動的?
傳我的話,往後暫且只讓三姑娘待在她的蒹葭苑裡,若無事便不要出來了。」
這也就相當於是變相軟、禁了。
李惟元應了一聲是,這才轉身出了屋子。
等他走了,老太太盤腿坐在羅漢床上閉目撥了一會手裡的蜜蠟佛珠,隨後叫了雙紅進來:「去將三老爺叫過來。」相比較攀上孫御史這棵大樹而言,自然是保全自己更為重要。而且說起來李修柏現下和孫御史也是同品級的,實在是犯不著冒著被皇上心中惦記上的風險去和孫御史攀親
家。所以孫蘭漪的這事,暫且也只能算了。
李惟元出了世安堂之後已是一更天氣了,頭頂陰雲沉沉,星月全無,竟是個要下雨的意思。
李惟元也不急,和謹言慢慢的往回走。然而經過雅月齋的時候,卻看到院門大開,裡面正有一人,手撫著院內的梧桐樹長吁短嘆的。
是李修竹。
雅月齋原本是李惟凌的住處,但前幾日吏部的公文下來,授了他為天長縣縣令,他已是帶了公文和幾名家人到天長縣赴任去了。
李修竹就只有李惟凌這麼一個兒子,自小珍愛若寶。想必是現下李惟凌猛然的遠離,李修竹心中不舍,所以於此夜晚還特地的來自己兒子以前住過的院子來走一走。
如此慈父情懷真是讓人感動啊。
李惟元唇角微勾。隨即他腳步一轉,往雅月齋走去。
「二叔,」李惟元上前對李修竹行禮,關切的問著,「這麼晚了,二叔怎麼還在二弟的院子里?」李修竹不放心李惟凌一個人去天長縣,所以以往伺候他的小廝和丫鬟全都讓他帶了過去,現下這雅月齋裡面已是空無一人了,但一應擺設之類的倒還沒有變動過,一如李
惟凌還在時一樣。
李修竹聞聲回頭,一見是李惟元,趕忙的抬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淚水,隨後說道:「是元哥兒啊。」
院子里一處有一張石桌,旁邊放了四張石凳。李修竹招呼李惟元坐了,又問他:「你這是從哪裡來?」
「方才我去探望祖母,回來就見到二弟的這處雅月齋院門大開,又見二叔在裡面長吁短嘆的,我心中擔憂二叔,就進來問一問。二叔可是想念二弟了?」
這一句話又勾起李修竹心裡的心思,當下他長嘆一聲,沒有做聲,但眼中卻隱有水光。
李惟元見狀便也嘆了一口氣:「二弟這樣猛然的就去外地為官,又要三年五載的不得回來,休說二叔,便是我心中也不自在。」頓了頓,他又嘆道:「二弟是從小被嬌寵大的,吃用都是最好的,也從沒有離開過京城,他這猛然的到了外地,也不曉得過的如何,可還習慣?有沒有想家?想家的時候又
該如何?縱是寫了信回來,也要個把月才能收到,我們便是想了解他的近況竟也是不能的。」
他這番話一說完,李修竹簡直就是眼中含淚了。李惟元又抬頭看了看越發暗沉沉的天色,隨後慢慢的說道:「看這天色,竟是要下雨的意思。現下夏日,打雷是常有的,我記得二弟好像很怕打雷?若他在外地遇到這樣的
雷雨天氣,唉。」
說罷就長吁短嘆。而李修竹乾脆就是抬袖子掩面了。
李惟元見他這樣,心道也差不多了,於是他忽然就問道:「二叔想不想去天長縣謀個什麼差事?」
李修竹猛然的抬頭看他。他雖未說話,但眸光忽亮,顯然是對李惟元的這個提議心動了。李惟元見狀,便繼續的說道:「二叔是舉人出身,吏部逢雙月大選,二叔若不想再應考會試,大可將自己的名字遞上去,參與吏部大選。三叔回京已有半載多,朝中相與的同僚不少。且他官職不低,若他在中間替二叔你說上一說,將二叔派遣到天長縣去做個教職想必是不難的。到時二叔和二嬸等家人一同去天長縣,豈不是可以日日和二弟在一起?再者說了,二叔和二弟此去天長縣,也不過待個三年兩載的,到時等你們任期滿了,我和二叔勢必會在朝中上下活動,將二叔和二弟都遷調回京城來。到時二弟
固然官職升任,二叔卻也可在京中謀一差事,又可回來與我們一家團聚,豈不是好?」
他這一番話只說的李修竹心動不已。他二十三歲上便中了舉人,現如今參加了二十多年的會試,早就絕了要中進士的心了。且他心中實在是放心不下李惟凌,若如李惟元所說,去天長縣謀個差事,這樣一來可日日見到自己兒子,二來朝中有李修柏和李惟元照應著,那等三年任期滿之後他們父子回京為官也不是什麼難事。而且這樣還能一舉讓他步入仕途,自小由大,比一般
的進士都要強上許多呢。
這簡直就是一箭三雕了。
但李修竹還是有些遲疑:「可你祖母都這樣大的年紀了,我這個做兒子這時候遠行,豈不是不孝?」李惟元聞言就笑道:「二叔,你這可是著相了。做兒孫的,當然光耀門楣才是最孝順的,現如今二叔也不是出外遊玩,而是正正經經的去外地謀了差事,等三年兩載之後再
回來,一家榮耀,祖母看到兒孫都有出息,豈不是只比日日在她膝下承歡要孝順的多?」
他這話就說的李修竹心中再無顧忌了。
「元哥兒,你這可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啊。」李修竹起身站起,面上再不復剛剛的愁容滿面,轉而眼角眉梢之間全是笑意,「我現下就去找母親說這事。」
李惟元也起身從石凳上站起:「我送送二叔。」
「不用,」李修竹拍了拍他的肩膀,望了一眼頭頂黑漆漆的夜空,「這眼看就要下雨了,你還是快些回去罷。」
兩個人一道出了門,李惟元看著李修竹走遠,這才轉身往自己的小院走去。
不過轉身的那一剎那,他面上的笑容立時便不見了。
李修竹和李惟凌去了天長縣,他又豈會再讓他們有回京的日子?這兩三年間,已足夠他將這整個李府牢牢的掌控在自己手中了。
李修松和李惟凌已離開,想必不日李修竹也會離開。這樣的事,老太太是必然會同意的。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個李修柏了,其他的人他都是不放在眼裡的。
至於李修柏,暫且他動不了,而且在朝中他還用得著他,便由得他再蹦躂些日子吧。
李惟元一面心中慢慢的盤算這些事,一面慢慢的往回走。
但忽然平地一陣大風起,雲層中隱約電光閃動,隱約有悶雷之聲響起。
李惟元腳步先是一頓,繼而立時就加快了起來。
他知道李令婉也是怕打雷的。留她一個人在屋中,她必然會害怕,他得快些趕回去。
李令婉確實怕打雷。所以當第一道雷聲響起的時候,她已經是動作無比迅捷的躥上了李惟元平日最常坐的那把圈椅。而且雙腿也並著屈起放了上去。
因為木頭它絕緣啊。這樣打雷的時候即便是她再不幸被打中了,但木頭不導電嘛,那也死不了。
而很顯然小扇也怕打雷。這當會站在那裡只嚇的一張臉都白了,可又手足無措的,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李令婉雙手捂著耳朵,不曉得自己說出來的話已經接近於吼了:「你找個椅子坐了啊。像我這樣,雙腳也放上去,然後手牢牢的捂住耳朵,就什麼也不怕了。」
小扇聽了,也趕忙的找了一把椅子爬了上去,學著李令婉的樣,雙腿並著屈起放在椅子上,雙手捂著耳朵,又閉著雙眼,這樣就可以假裝看不到閃電,也聽不到雷聲了。
於是等李惟元一路急趕回來,又伸手推開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李令婉和小扇主僕二人這樣慫的坐在椅中的場景。
李惟元:……
他轉頭吩咐謹言:「將小扇領到你屋子裡去。」
謹言和小扇的事李惟元已曉得了,因著謹言這小子有一日期期艾艾的來求李惟元,想要他去同李令婉說一說,將小扇許配給他,李惟元已是應承下了。
謹言應了一聲,上前來領著小扇出去了。
李惟元回來推開門的時候李令婉是知道的,那會沒有雷聲,所以她便睜開了一直緊閉的雙眼,又放下了捂著雙耳的雙手,想要同他說話。
只不過她才剛問得一句:「哥哥,那件事怎麼……」
後面的話還沒有來得及問出來,就見一道極亮的閃電忽然劃過夜空,照的天地間亮如白晝一般。立時又有一道炸雷聲貼著地面猛然的響起一般,只震的門窗皆顫。
李令婉被嚇了一大跳,剩下來的話是怎麼也問不出來了。忙又緊閉了雙眼,雙手緊捂住了雙耳,鴕鳥一般的將腦袋埋在了雙膝上。隨後她覺得有人抱起了她。是李惟元,因為她聞出了他身上清淡的草木香味。不過她還是不敢睜開雙眼,捂著雙耳的雙手也不敢放下來。而且因著心中害怕之極的緣故,
她還拚命的將自己的腦袋往李惟元的懷裡縮。
於是李惟元就見她跟只受了驚嚇的小動物一般,毛茸茸的腦袋拚命的在他的懷裡躲藏著。
忽然又是一個驚天動地的炸雷響起,懷裡的腦袋一時就蹭的越發的厲害了。而且她纖長的睫羽也在抖動個不住,顫若蝶翅一般。
雷聲響過,大雨也傾盆而下,只打的屋瓦和窗欞一片聲的響。但縱然是在這種的環境里,李惟元卻覺得心中甚是安寧平和。
因為李令婉在他的懷中。她這樣依賴著窩在他的懷中。
「婉婉。」他輕語低喃,溫柔若夢。隨後他俯首下去,一下下的親吻著她柔順的秀髮。
她發間有似蘭非蘭的香氣,聞在鼻端,只覺心中也跟著一起盪、漾。此時他多想抬起李令婉的頭,雙手捧著她的臉,與她輕吻纏綿,至死方休。但是他不敢。他曉得前兩日他失控捏著她下巴那般質問她的事嚇到了她。她雖然什麼也沒說,但他曉得她現下心中是害怕他抵觸他的。他自然是不願她這樣,所以現下即便他再想與她
輕吻纏綿,可那也得忍著。他想要她愛他,與他心心相印,而非因著懼怕等其他因素而不得不與他在一起。而這個,他可以等,也願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