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出發
十位還丹祖師,十位凝元長堊老,十二位煉罡護法,一共三十二人集結在青羊觀大殿之中。
一貫懶散的枕石真人今天穿得非常整齊,連頭髮都梳得一絲不苟,道袍、發簪、一應飾物應有盡有,全不見了往日的隨和氣質,顯得十分嚴肅。
然而他一開口,嚴肅的氣質就丟了大半:「很多年沒有這麼熱鬧過了!」青羊觀當代的掌門人目光掃過大殿中的諸人,忍不住微微嘆了口氣。
「方師叔,林師叔,你們二位真的也要去嗎?」他看著坐在還丹祖師們最前方的兩位老者,有些擔心地說,「你們的身體……」
兩位老者鬚髮皆白,雖然身上道意盎然,卻有種從骨子裡面透出的暮氣,卻是青羊觀第二十四代的兩位祖師,論輩分還是掌門真人的師叔。這二人的相貌迥異,坐在左邊的方祖師慈悲善目,一看就知道是個慈祥溫和的人;坐在右邊的林師叔卻細眉尖眼、勾鼻薄唇,看起來煞是陰沉刁鑽。
聽到枕石真人的問話,方祖師笑道:「我們的情況,我們自己最清楚……我們是不成了,這輩子也到不了還丹七轉,飛升天闕已經沒有希望了。與其將剩下的幾百年都毫無意義地浪費掉,還不如抓緊時間,趁著身體還硬朗,還能打,再為師門,為天下蒼生,最後出一次力氣!」
眾弟子聞言,都不由得將目光投向二人。
這兩位祖師年紀自然已經極大,怕是有七八百歲了。可對於還丹修士來說,這個年紀也不算怎麼老,至少還有二三百年好活。如果細心保養,再服用一些延年益壽的靈丹,再活五百年也不是問題。
可聽他們的意思,似乎身體上有什麼問題似的……
兩位祖師神通廣大,自然覺察到了從身後傳來的目光。依然還是和氣的方祖師開口說道:「我們當年和心魔宗那個總是用袍子遮住臉的宗主交過手,很吃了一點虧。養傷百年,總算是保住了性命,但本源受損太重,從此修為進步的速度就慢得可怕……我們三百年前和他交手的時候,就已經還丹二轉,可直到現在卻還只有還丹四轉……」
「那人的確神通廣大,我們敗得不冤。」林祖師淡淡地說,「不過當初的一戰,卻是他們輸了。他被我們兩個拖住,無法救援同門。心魔宗六個還丹、十四個凝元,死了一大半。」
眾人聞言又是一驚,凝元長堊老們不少人都知道當初那一戰,但很多人對於具體的情況並非很了解;煉罡護法們則大多根本不知道這件事,聽林祖師輕描淡寫地將一場驚天動地的惡戰揭過去,頓時被震撼了。
九州界之中,最高等級的戰鬥,差不多就是凝元層次的交鋒。還丹祖師們就算要動手,往往也會選擇在九州之外的荒蕪之地,更多的是直接去一些小世界交鋒。所以若非達到一定層次的修士,便連目睹他們戰鬥的機會都沒有。
在大多數人的想象中,還丹修士們都是飄飄若仙,彷彿完全不食人間煙火的那種——已經超出了塵世的束縛,領悟了「自我之法」的他們,可以算得上真正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可是,就算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仙人,也有七情六慾,也有喜怒哀樂,也有牽挂。
有牽挂,他們就無法拜託愛恨恩仇,無法真正超然物外。他們就不得不戰鬥,不得不一次次做著和長生久視背道而馳的事情。
兩位祖師的境遇,給眾人敲響了警鐘。
就算成就還丹,也不意味著真的超出塵世。對於修士們來說,唯有飛升天闕之後,才算是真正超出此世,才是這一世修行的終點——或者,那又將是通往更高之路的嶄新起點o
「你們不用想得太多。」方祖師笑道,「想得太多,有什麼用處呢?我們是正道,一生所要做的,就是將自己的修行和人間的安樂統一起來。我們不是孤零零活著的,是作為九州世界眾生的守護者而活著的。如果可以飛升,那是一世積累開花結果;如果不能,也不過就是積累不足罷了,有什麼好在意的?」他顯得很洒脫,一點都不把「求道失敗」當回事:「其實我們當初也苦惱了很久,直到後來目睹一位老朋友渡劫成功白日飛升,才恍然大悟。」他回過神來,目光掃過眾人:「在場眾人,其實絕大部分都已經修行了不止一世。不過你們之前的各世全都失敗了,不得不重頭來過——我也是一樣,這九州世界的還丹修士們,大多都是如此。」
「我們一世又一世地努力向前,有時候能夠前進許多,有時候則一無所獲原地踏步,還有時候甚至會倒退。但無論如何,我們一直在朝著心中所嚮往的大道前進,直到最後的那一刻……」他的語氣漸漸低沉,眼中卻彷彿有無窮雷電在閃爍,「要麼渡劫飛升,要麼灰飛煙滅,那才是我們累世修行的終點,是幾百年幾千年甚至幾萬年積累最終開花結果的一刻!」
「和那一刻比起來,眼前的成敗生死又算得了什麼?」
眾人為之悚——他們從沒有站在這種高度去看待人生,從沒有像方祖師這樣,將一世又一世看做渾然一體。
如果一次次的生命都只是一體的,那麼某一世的死亡自然也算不了什麼。只要沒有走到最後的那一步,所有的一切就都只是人生的一段經歷罷了。
「天道不滅,人道不滅,我道也不滅。」沉默寡言的林祖師又開口了,他的話音之中帶著奇異的震顫,彷彿有金鐵交鳴之意,「我們是遵循人道的指點,沿著自己的道路去追逐無上天道的行者。只要沒有偏離正確的道路,死亡也不過是暫時歇歇腳,或者倒退個幾步罷了。」
兩位祖師說到這裡便住口不言,讓眾人自己思索。
吳解坐在煉罡弟子們的最後面,注視著兩位衰老蒼暮的祖師以那種近乎平靜的口吻說著一世的生死成敗,不由得很是感慨。他沒有前世無上神君的記憶,但他在夢裡,卻無數次經歷了無上神君渡劫失敗的那一刻。對於「失敗」的印象,對於「死亡」的理解,他甚至超過了兩位祖師。
但正因為如此,當聽到兩位祖師渾然不把一世的生死放在心上的說法,他才特別受到震撼。
正如兩位祖師所說,如果連生死都不是什麼大事了,那除了追逐大道之外,還有什麼好在意的呢?
吳解和眾人不同,他曾經距離大道很近,近得幾乎觸手可及。那混沌滅世神雷之所以降下,一方面是因為無上神君作惡多端天怒人怨,另一方面卻是因為他足夠強大,強大到除此之外,別的手段都奈何他不得。
按照兩位祖師的說法,吳解今世應該還走著無上神君的道路,才算是追逐大道的常態。然而吳解和他們完全不同,他徹底放棄了無上神君走過的道路,走上了一條截然相反的道路。
這條路能不能走得通,他沒把握。這條路能不能走到無上神君昔年的高度,他沒把握,這條路能不能走到飛升,他也一樣沒把握。
但他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因為他喜歡這條路。
有那麼一句話:人的一生,猶如旅行。重要的不僅僅是終點,還有路上的風景。
在吳解看來,就算自己一世修行不能成就大道,也不過是失敗罷了——失敗而已,怎麼都不會比當初無上神君失敗得更加慘烈——但自己這一路走來所見到的東西,卻是無上神君絕對見不到、感受不到的。他無法想象,一個人究竟要怎麼想、怎麼做,才能夠如同無上神君那樣,過著徹徹底底冷酷自私的生活?究竟要偏執瘋狂到什麼地步,才能在那樣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那樣的日子,他一天都不想過!莊子曾說,就算是世上最神駿的馬,喜歡的也是自由自在地吃草嬉戲,而不是被套上籠頭和韁繩,背著騎士馳騁;活了很久的靈龜,寧可在泥地裡面拖著尾巴慢慢爬,也不願意成為神聖的佔h工具。對於一切生靈來說,愛護生命,愛護本性,乃是最重要的本能。修士們孜孜不倦地求仙,其實也只是出於同樣目的罷了。
而無上神君那條路,為了愛護自己的生命,就要掠奪其它的生命;為了愛護自己的本性,就要扭曲其它的本性……這絕對不是吳解所追求的東西,這也絕對不是他的本性!
所以,就算那條路能夠走得很遠很遠,他看著路上片片白骨陣陣哀嚎,也只會無奈地搖頭。這種事,實在是做不到啊!兩位祖師講話之後,掌門真人也講了許多。大致上都是一些關於此戰的布置,以及提醒大家要多多注意安全的話。
正道對魔門的戰鬥,為了拯救蒼生而戰,這樣的戰鬥是用不著花費吐沫去做戰前動員的。想要維護九州世界芸芸眾生的心情,早已在眾人胸中激蕩。掌門真人一點都不擔心有人臨陣退縮,他擔心的是相反的問題。
每當正道和魔門戰鬥的時候,都有很多人會在情況不利的時候選擇犧牲自己。對於正道修士們來說,自己是九州大地的一份子,為了眾生而犧牲自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掌門真人自己大概也是這麼想的,但作為青羊觀的掌舵人,他不能完全按照自己想的去做,他必須對整個門派負責
所以他不厭其煩地向大家反覆說明,強調戰鬥的時候要儘可能保全自己,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要輕言犧牲。
吳解知道,掌門真人說的這番話,很可能只是對著自己一個人說的。
這裡除了自己之外,最年青的李逍遙師叔都已經一百多歲了。那些凝元乃至還丹境界的長堊老、祖師們,更是一個個都四五百歲甚至更加年長。他們的想法,早已在漫長的歲月之中凝固了下來,想靠幾句話就讓他們改變態度,無異於天方夜譚!
更何況,兩位老祖師就在想著要發揮餘熱,就已經在做犧牲的準備,又怎麼能夠要求別人不犧牲呢?
這就像戰場上,一個全副武裝準備去衝鋒的勇士,對身邊的戰友說:「你們要注意安全,別像我這麼莽撞……」這話一點都沒說服力,簡直是在搞笑嘛!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夠在青羊觀這種正道門派裡面過得很好,能夠在正道之路上不斷前進的人,是絕對不會理睬掌門真人那些老生常談論調的。
也正是因為他們有著如此堅定正直的心態,他們才能夠在這條路上走到如今的高度。兩者是一體的,不分彼此。比方說吳解,他是愛惜生命的,但如果說為了九州大地的蒼生,需要他來做出犧牲,那他也沒什麼好猶豫的。
要說惋惜,要說難過,肯定免不了,但正所謂「犧牲我一個幸福十億人……」自己的犧牲可以讓無數的人幸福,那這犧牲也就是值得的。
何況,九州界可不是地球,這裡有生死輪迴,這一世的死亡並非終點,只是暫時停歇,遲早還會再次開始下一次的旅程。或許,當旅程走到一定距離的時候,甚至還能再次回頭看見這一世的風景。那樣的話,選擇犧牲的壓力就更小了。吳解修仙至今,已經過了幾十年。幾十年來,他見過了很多的犧牲,許多原本追求長生大道的人,在他的親眼目睹中倒下,無怨無悔。
走上這條路,就超越了凡人。其中要超越的一個重點,就是對於死亡的恐懼。
愛生而不畏死此之謂見性;能見性,方能超越生死魂魄出入幽冥;此之謂通幽。
掌門真人浪費了那麼多的吐沫,號召一群早就已經看透生死見性通幽的修士們愛惜自己,不要犧牲……吳解覺得,這實在有點滑稽。這簡直不是他的風格啊!「臨死轉性嘛,不奇怪。」茉莉懶洋洋地說,「你們這位掌門真人已經出現了死兆,大概是劫數到了吧。」吳解並沒有被嚇一跳,他自己也早有預感。「可惜了啊!」「嘿……這有什麼好可惜的呢?有生就有死嘛。」茉莉笑了笑,滿不在意,「其實他對於青羊觀,感覺真的有點多餘。還不如那個韶光真人有存在感呢!」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總覺得你很有惡意啊!」
「我的確有惡意啊,我巴不得這些正道中人都死了才好!他們的各種言行舉動,怎麼看怎麼假,很不舒服啊!」
「可他們的所作所為,並非出於虛偽,都是真心的。」
「所以才讓我不舒服。」茉莉嘟嚷著,將腦袋埋進草窩裡面,只有兩條耳朵露在外面晃啊晃啊,「太耀眼了!」
吳解啞然失笑,搖搖頭,沒有計較茉莉的感嘆。
他的思緒回到大殿之中,此刻掌門真人已經在韶光真人和兩位祖師的陪同下走到了大殿門口,揚手發出一張金色的符篆。
這張符策飛出去,在空中輕輕地旋轉了幾圈,然後悄無聲息地散開,化作無數金光。金光之中,一個虛影漸漸變得清晰起來。那是一隻巨大的船,通體用青玉雕刻,無數奇異的符號在它的上面流動,猶如一道道閃電,令人目眩神迷。
「這是本門重寶之一,巡天神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他身邊的長孫師叔祖低聲說,「記得當初參加三教演法時候,稱作的穿雲龜嗎?」
「記得。」
「其實穿雲龜就是仿照巡天神舟製造的,不過因為缺乏一些特殊的材料,而且也不需要像巡天神舟那樣擁有強大的功能,所以它進行了許多修改。」長孫師叔祖停頓了一下,補充了一句,「當然,外形可能是最重要的修改。」吳解被這句話惹得差點笑出來。「好了,我們先上船。上船之後,我有事要跟你說。」長孫師叔祖的語氣變得有些沉重,「其實現在說那些還有點太早,但是……唉,計劃跟不上變化啊!」他說著搖搖頭,跟在還丹祖師們身後,縱身向著巡天神舟跳去。
當他跳出大殿的時候,身影還是很清晰的;但當他越是接近巡天神舟,身影就越模糊。最終化作一個虛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其餘的眾人也一個個朝著巡天神舟跳去,每有一個人跳進去,巡天神舟上就會泛起一道奇異的光芒,猶如水波流動似的蕩漾著。等到數十人——跳進去,流動的波光已經好像風中的湖面一般,漣漪不斷。
吳解自然是最後一個跳進去的,當他的身體朝著巡天神舟不斷接近的時候,只覺得周圍的景象漸漸模糊起來,然後似乎一瞬間突破了什麼屏障,又似乎是被挪移了一下,就站在了一間極為寬廣的大殿之中。
大殿周圍有許多的廂房,祖師、長堊老和護法們已經各自找了一間休息,養精蓄銳。
但長孫師叔祖卻沒有離開,還在大殿裡面等他。
見吳解過來,這位長堊老微微一笑,拿出了一塊玉簡。
「先看看吧,這是我特別設計的東西,很有趣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