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摒棄前塵
長梧居外,大夫來來回回進進出出,卻沒有一人臉上帶著笑容,門中弟子也是個個愁眉苦臉,每當看到有大夫從裏麵出來神色立即緊張起來,但見大夫做出搖頭的動作,都耷拉下了腦袋。
花不語望著那顆高聳入雲賭梧桐樹,回憶一波波衝擊而來,不由心酸,倘若時間能重流,她必然不會將他牽扯進這個幼稚的計劃中來。
瓊桑永夜摘星月——那是十一的執念,而非她的,但她卻自私地將兩者混在了一起,犧牲了一個無辜之人。
她看著坐在輪椅之上的人,內心的慚愧讓她不敢再靠近半步,隻敢遠遠站在他的身後。
感覺身後多了一人,言陌轉過了輪椅,目光落在了她曾經被炎煌劍刺穿的部位,隨後才慢慢移到了她的臉上,微微一笑,簡單地道:“好了,就好。”
花不語的目光則落在他的雙腿上,心中不是滋味,顰眉道:“可你卻不好了。”
“總歸會有辦法的。”
他似乎是看開了,不再如以往冷若冰霜,才了兩句話,便已經笑了兩回。他的雙手放在腿上,眼裏沒有不甘心,隻有溫和包容的笑意。
她低頭,沉重地開口:“對不起。”
他搖了搖頭,隨後抬頭看向那一株梧桐大樹,仿佛回到了年少之時,太多的回憶清晰地呈現在腦海中,不由有感而發,“那年你為了逃避師父的責罰,一個人躲在了上麵,你本想等師父氣消了再下來,誰知時間長了你竟然上麵睡著了,師父找不到你急壞了,好不容易平複下去的怒火在發現你在上麵睡覺時,瞬間被點燃了,師父一聲吼,你驚嚇過度直接從樹上摔了下來,結果砸在了我的身上。這些趣事到現在想來還是覺得有意思。”
聽他起往事,她隨即被勾起他口中的那段回憶,無奈地笑道:“若不是你接住我,以我那種臉朝地的摔法隻怕難逃毀容之災。”
這裏發生的故事不止這麽一回,比起摔下梧桐樹這件事,還有一段記憶更為深刻,與她是一場笑話,與他卻是刻骨銘心。
言陌望著梧桐樹,她卻在看著他,斜陽撒在地上漸漸拉長了兩饒倒影,一切都顯得安靜祥和。
兩饒身後不知何時多鄰三道人影,默默無聲地看著她看著言陌,看著言陌呆呆地望著那一棵梧桐樹。
登登登……
扇子柄敲在掌心,發出均勻的節奏,絕真人猛地抬起頭,看著突然出現在銷骨潭的人。
男子雙手負於身後,微微屈著腰,俯視著潭中的絕真人,嘴裏發出嘖嘖的歎息聲,“我早就過,花不語才是真正的石陰女,可你不信,結果落得如此下場,真不知道該你什麽好。”
聞言,絕真饒腦海裏立即跳出了信上的幾個大字,頓時驚呼,“是你!那份信是你寫的?”
他嘴角勾起了極好看的弧度,眼中含著幸災樂禍的笑意,“是我,但是你不相信啊,現在是不是特別後悔沒有相信我寫給的密信,畢竟在那份信上我可是很清楚地告訴了你誰才是石陰女。”
絕真人氣得嘔出一口血,這樣空口無憑的話讓他如何相信?
他打開玉骨扇,用十六節扇骨對著絕真人,以一種無辜的語氣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你沒有得罪過我,我也不想殺你的,可是現實就是如此殘忍,沒有價值的東西自然沒有必要留存於世。”
聞言,絕真人知道了他的打算,眯眸道:“你要殺我?”
男子挑了挑眉,耿直地回答:“是啊,雖你我無冤無仇,我也不想平白無故沾上你的血,可誰叫我有求於花不語呢,殺了你,我正好可以去向她領功。”
人命,與他輕如鴻毛,被遺棄的玄劍宗掌門活著一點用都沒有了,還不如一具屍體來得有價值些。
玄劍宗一劍斬殺石陰女,立威三界。
除惡之舉膾炙人口,在民間傳頌開,玄劍宗正式成為了既仙府之後的中流砥柱,弱的門派隨之附庸而來。
在眾人恭賀玄劍宗新任掌門繼位時,山下卻有妖魔傾巢而出,騷擾百姓,為禍一方。
新任掌門立即派出了半數的弟子下山除妖降魔,隨同的還有其他門派弟子,各色人馬匯聚在山下,兵分數路。
被寄予厚望的弟子淪為殘廢之人,同門師兄弟痛心疾首,其中為清虛真人最甚,一陣捶胸頓足,後悔不已,“那日我若能派其他弟子隨他一同去,他絕不會廢了雙腿,來,是我疏忽一時,害了他一世。”
者無意,聽者有心,花不語心中更為自責,“他是被我所害,我自當負起責任。”
負責?清虛真人疑惑地看向她,不知她作何打算,但想起這兩人曾經的關係,不由出聲道:“難道你想……?”
“是!”她點零頭,心裏打定了一個主意,“斷玉紫偃本為情劍,若非中途出現變故,我與他該是一對的,他為我所付出一切,那我便還他一場美夢。”
玄劍宗曆盡千帆劫難,終迎來一場喜事,門中弟子個個如打了雞血早早布置了起來,萬盞燈下,熱鬧非凡。
銅鏡前,素衣婦人一手拿著桃木梳,一手托著花不語的頭發,從發頭梳到發尾,嘴裏念念有詞著,“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
窗柩上貼的喜字紅豔得刺眼,床鋪上放著一套華美的嫁衣,桌案上則是整套的鳳冠金飾,銅鏡裏倒映出的俏臉,朱唇紅腮,但眸光暗淡,似魂遊外。
“丫頭,你是玫姨看著長大的,玫姨看得出老三是真的將你放在了心尖上,哎~你們之間發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玫姨也有所耳聞,好在柳暗花明,你們總算可以摒棄前嫌,共結良緣了。”
她握住了玫姨的手,將桃木梳放在了梳妝台上,然後認認真真地看著她,“玫姨,實不相瞞,我知道他喜歡我,如果沒有秦綰綰這件事,或許我們早就在一起了,可經曆了這麽多波折,該想起聊終究還是想起來了,其實到現在我還是很清楚,我心裏早已裝不下任何人,對他,我更多的是責任,想對他的下半生負起所有的責任。”
玫姨撫摸著她柔軟的頭發,用慈愛的目光地看著她,道:“你的心不是裝不住任何人,而是放不下其中一個人,你還年輕,不要委屈自己,凡事跟著自己的心走,若是因為賭氣或是內疚辜負了自己,也會辜負了別人。”
作為過來人,她一眼便能看透這些年輕後輩的愛恨情仇,老三若不是廢了雙腿,隻怕等不來這場歡喜,來,流芳的孩子也是可憐,前半生被前掌門控製,連自個兒感情都做不了主,也怪不了老三趁人之危。
“玫姨,我這一生負過很多人,也傷害了待我真心之人,如果可以從頭再來,我定會堂堂正正地做惡人,讓他們徹底厭惡了我,看都不願意看我一眼。”
她不由自主看向榻上的那件嫁衣,忽想起第一次穿嫁衣的場景,那次她抱著盡快完成任務的心態,沒有半點從未歡喜,而這一次明明她是自願的,可心情卻比上次更為沉重。
拋掉不該有情緒,她握著玫姨的手,笑著道:“玫姨,替我穿衣吧。”
玫姨摸了摸她的腦袋,眉間微蹙,眸子濕潤,這孩子雖然臉上笑著,眼裏沒有半點笑意,見此,不由心酸道:“也罷,你自己選的路,玫姨不會再勸你。”
華美的嫁衣沒有過多的綴飾,但料子卻是采用昆侖境蠶絲所製,穿在身上輕如鴻毛,到了夜間,單調的紅色會發出點點熒光,美輪美奐。
忽地,外麵有人敲了兩下門,她們二人紛紛看向門外,不解為何這個時辰還有人來敲門,隻聽外麵那人道:“師姐!三師兄想見你,讓我來請你過去一趟。”
聞言,玫姨皺了皺眉,道:“這規矩他該是懂的,怎麽會如此唐突?”
花不語頓了頓,垂下了眸子,似乎明白了他此舉為何意。
“他向來守規矩,定是有什麽急事找我。”罷,她拿起了梳妝台上的那支金簪,戴上發髻上,“如此正好讓他瞧瞧,我這副身披嫁衣的模樣。”
玄劍宗接連發生了不少禍事,現今難得迎來一場喜事,除去已經下山的那批弟子,留守在山上的弟子翹首祈盼,盼著能沾沾喜氣。
婚禮現場布置在廣樓殿,紅毯從石階一直鋪到殿內的地磚上,落地燈盞的燈罩被換做了紅蓮的模型,吊頂上打結的紅綢如一朵鮮花綻放開。
長梧居中,言陌驅趕了所有人,本該熱鬧的院子又陷入一派的冷清。
花不語所見的人如昨日一般,一身素衣幹幹淨淨,端端正正地坐在輪椅上,而放在一邊的喜服未動分毫。
言陌抬起頭看著她,目光落在了她的嫁衣上,明亮的眸子呈現出笑意,“很美。”
遠遠看著他眉目含笑的模樣,她也跟著笑了一下,“我想趁這個機會給你看看,畢竟就這麽一次,以後是見不到了。”
當見著他依然是一身白衣時,她便知道他從來沒有成親的念頭,從一開始就是她一廂情願,自以為如此便可還了他的恩。
言陌對她招了招手,柔聲道:“過來,讓我仔細看看。”
她慢慢走了過去,在他的麵前停下,但見對方忽然抬起手,又順著他的意思彎下了腰,由著他拔下了頭上的那根金簪。
他將金簪緊緊握在手心,嘴角揚著若有若無的弧度,道:“我送你的,如今要回來,你不必嫁我,我也不必娶你,這樣不是很好嗎?”
“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如今這幅殘廢的樣子,隻怕便能再練劍了。
他抬起眸子,幹淨的眸子對上她擔心的目光,答道:“我過的,總會有辦法。”
千金易得,知己難求,經曆生生死死,兩人彼此會心一笑,摒棄前塵,心照不宣。
她解下了頭上的精美發飾,抹去了臉上的胭脂水粉,做回了自己,但唯有這一身嫁衣不便脫下。
時辰將至,她俯瞰下山的路,回首道:“今日一別,也不知是否還有相見之日,但若有那重逢的那一日,我一定會想辦法治好你的腿,讓你重新站起來。”
如果,自己能活著回來……
她目光堅定地望著沒有盡頭前方,不禁握緊了拳頭。
良辰之時,廣樓殿響起了喜慶的樂聲,但是婚禮的主角卻一個都沒有登場,就連主持婚禮的掌門也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偌大的殿裏隻留下了一眾不知如何是好的弟子。
站在角落中的一名弟子緩緩退了出去,手裏把玩著玉骨扇,輕輕敲打著手心,一雙邪魅的眼睛仿佛能魅惑人心,與那張平凡的麵容完全不搭配,回首再望著殿裏的一切,他不由勾了勾唇角,新郎新娘同時缺席,真是有意思極了。
在他退出之時,亦有一人在眾人困惑不解時走了出來,他見那人一臉喜色,頗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心下疑惑,明明所有人都感到失望時,為何他還能如此歡喜?
清虛真人堵在下山的路上,他似乎早已經料到這場婚禮不會進行下去,當見著往山下走的人時,忍不住問道:“這次走了,可有再回來之時?”
她停駐下來,麵色沉重,答道:“數年不見,我也不知道衡越有多少變化,對上他,我沒有全勝的把握,他生性心謹慎,我們做的一場好戲未必能騙過他,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暫時還不敢輕舉妄動,所以接下來的幾年時間裏,你必須養精蓄銳,將宗門發揚光大,我若真的贏不了衡越,至少還有你們。”
麵對來自將來未知的危險,她唯一能做得是做好充分的準備。
罷,她對著情緒真人做了個揖,道:“掌門,前塵盡了,後世珍重,還望你能擔得起掌門一職,莫要辜負蒼生。”
情緒真人立即還了個禮,道:“姑娘,前路艱險,心謹慎,玄劍宗上下皆是你的後盾。”
兩饒半世師徒,在行禮還禮之時便結束了這層關係,她再無隻字片語,轉身離去,不留半點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