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行動
十八日,清晨,全府。
趙官家於昨日賜宅於全績,全績攜家眷入住城西,此宅並不豪闊,是個三進院落,書舍、茶室一應俱全。
內堂臥榻中,全績靠坐在床邊,一手持卷,一手持玉鎖兒逗弄全執,小哥兒隨著玉鎖的方向在床上亂爬,咯咯直笑。
“全冶功,你就是這般抱你兒子的嗎?”洗漱完畢的汪沁走進臥房,見全績全神貫注於書籍,不免口中生了嗔怪。
全績這才反應過來,立馬放下書本,抱起執哥兒,對汪沁訕笑道:“確是他要玩,為夫也落個清閑,不信你看。”
全執的確對玉鎖兒情有獨鍾,半空中還在抓拿,幾次不得,做勢要哭。
“全績,我發現你現在是越來越懶,執哥兒昨晚鬧了半夜,今晨讓你抱著他小睡一會兒,你還自顧自的玩上了。”汪沁從箱中取出一件襴衫拋到全績懷中,又從其手中接過全執,哄小兒安睡。
全績搖頭一笑,快速換好衣物,陪母子二人去正堂用飯。
席間,汪沁時常為全績夾菜,且詢問他今日的行程。
“哦!今天午後要出一趟城,去西城官道接一些貨物。”全績很享受這片刻安寧,有時候人追求的東西有很多,但有時候卻很純粹,比如說家。
“那記得出門前把絨袍帶上,這兩天寒的緊,出門都凍腳了。”汪沁的轉變也是有目共睹,為人母,約心性,卻也成了平常態。
“嗯,沁兒,為夫今日看吏冊,發現了一件奇事,要不要聽聽?”全績開口提了一話,全當是一笑談資。
“嗯,你說。”
“昨日為夫從吏部借來舊官升遷冊,著重翻閱了幾人,從中發現了貓膩,同知樞密院事袁彥淳倒是個奇人,書載他是慶元府人,卻沒有說是哪個縣,慶元府的前身是明州,以袁韶的年齡而言,吏書文應該記載他是明州人。”
“吏書載官萬餘,地方出了誤差也屬正常呀。”汪沁覺得沒什麽問題。
“那就暫不議,再說下文,書言他是淳熙十三年進士,但在孝宗時明明隻有十四年的王容榜,十三年根本沒有舉行科考,他從何處得的進士?當朝宰執的吏記以後是要載入史冊的,如此混淆視聽,身為宰執的袁韶豈會同意?”全績放下碗筷,接過全執讓汪沁用飯。
“全郎的意思是袁韶故意為之?”汪沁生怕全績沒吃飽,連夾數筷送入全績口中。
“有這個可能,十四年上榜的可是有史相公,即使同鄉,又是同年榜,袁韶想要做好人,自然要避嫌了。而且一直到嘉泰年間,這十餘年袁韶的仕途近乎白身。”
“那就是黨禁之禍的影響了,我曾聽翁翁提過此人,說他是袁燮的門人,而袁正獻又是陸公的徒弟,袁韶算是根紅苗正的心學文士,自然會受黨禁之禍的影響。”
汪沁口中的黨禁說的是慶元黨案,當年宗室趙汝愚主謀宮廷政變,擁立光宗之子寧宗趙擴為帝,史稱紹熙內禪,寧宗立封賞有功之臣,以趙汝愚為右相,以韓侘胄為樞密都承旨。自此朝廷漸而分立兩派,趙汝愚崇尚儒學,引朱熹一眾入朝為官,直至慶元二年韓侘胄參倒了趙汝愚,使其被貶往永州,朱熹、彭龜年等為趙汝愚鳴不平,韓侘胄厭之,凡與他意見不合者都被稱為“道學之人”,後又斥道學為“偽學”,禁毀理學家的《語錄》一類書籍。科舉考試中,稍涉義理之學者,一律不予錄取。六經、《論語》、《孟子》、《中庸》、《大學》之書為世大禁。不久寧宗下詔,訂立偽學逆黨籍。名列黨籍者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處罰,凡與他們有關係的人,也都不許擔任官職或參加科舉考試。
“應該是黨禁,吳世叔之父,翁翁等當年也深受其苦,不過接下來的事就很有趣了,從吳江丞到桐廬知府,繼而再入朝為官,從大理寺主簿到著作郎,以及當了十年臨安府尹,你說這個升遷詭異不詭異,縣官一遷京師尹,即便他在任上做足了功績,若無外力助推,定然沒有這般跳任的。”全績在吏記中看到的是一個精明強幹,愛民如子的好官,但在現實中他卻看不出分毫,隻覺表韶是個和稀泥的兩麵派。
“你認為他是史彌遠的家臣?”
“除此之外,為夫想不到任何供他晉升的途徑,史相公的手段不可輕視啊。”
“全郎要查他嗎?”
“自是要查,這種隱於朝堂的家夥很是危險,不除不快。”
“那全郎一定要小心啊。”
“放心,為夫自有分寸。”
午後,城西官道。
十餘位民夫推著四箱馬車緩慢向城中進發,為首的是一文士,身旁帶著六、七個護衛。
“走快些,使君交代了不能在京城久留。”文士已經不是第一次幹這種活計,但每次正大光明的走在城前官道他都是心有餘悸,生怕一日露了餡,自家被連坐。
值此刻,左側茶攤湧來三四十位青衣刀客,迅速圍住了文士的車馬,而城門近在眼前,城樓上的甲士好像沒有看到一般。
“爾等要作甚?這是聶使君送往朝廷的貴重之物,速速讓開!”文士見來者不善,高聲呼喊想要引起城樓甲士的注意,但甲士們充耳不聞,還在私語交談。
“某自然知道這裏麵裝的是何物,不然也不會攔你!帶上你的東西,隨某走一趟吧。”餘玠橫刀在前,態度十分強硬。
“這位官長,這是給薛相……”
“薛極又如何?爾等走是不走,要某五花大綁嗎?”餘玠這幾日的心情也是十分激憤,能夠親手捉拿這些齷齪之徒,見證朝廷掃濁,他樂在其中。
“這……”
“都綁了!押回營中。”
“將軍,我等隻是一跑腿,有什麽事您直接問便可,切莫動粗啊。”文士是個察言觀色的好手,瞬間便洞察了餘玠的身份。
“先回營中再說,帶走!”
此後數日,臨安官場一片死寂,城中還是廣為流傳著佛讖,風雨欲來,難以平靜。
二月初一,清晨,史彌遠起的大早,在書房坐了半個時辰,寫了六七份書信,但最終隻寄了一件去京湖的書信,而後坦然上朝而去。
選德殿前,史彌遠會麵薛、宣、袁三人,三人的狀態皆不佳,見了史彌遠也隻是淺淺一笑,並無多話。
入得宮殿,崔與之一眾已經到場,史彌遠緩緩走到崔與之對列頭排而站。
半炷香左右,趙昀露麵,內侍高呼上朝。
“拜見官家。”
“眾卿請起。”趙昀端坐龍椅,神態昂揚。
之後,崔與之一眾紛紛諫言大小國事,趙昀一一做了回應,眼神時不時的看向史彌遠,而老相公則還是那副淡然態度。
諸事議罷,趙昀這才悠悠複開口:“眾卿,朕昨日接了一份奏章,書載內容觸目驚心,讓朕痛心疾首,今日便當著眾卿的麵,審一審這曠古爍今的大案。”
薛極聞言咽了一口唾沫,他自從綱銀被劫後,整個人都老實了許多,再也不敢四處奔走,隻在府中靜靜等待結果。
宣繒此刻則想起了鄭清之所說的一句話,全績回朝是來清算的,而這個勢頭沒有人可以擋住,因為他背後站著官家,站著大宋,占著天下萬民。
袁韶則在腦中迅速回憶自己與史彌遠一黨之間的瓜葛,看有沒有大錯大漏之處,到最後長舒了一口氣,姿態也平和了許多。
沉重的腳鐐聲從殿門處響起,兩個披頭散發的囚徒被押進了殿中,花白頭發的遮擋讓眾人看不清他們的麵容,但所有人都知道這二人是誰,知道這二人之前顯赫的身份以及萬般奢靡的生活。
李宗勉看見二人如今的落魄之態,心中不免生了忌憚,人常言忠義軍的營房是惡鬼地獄,今日一見有過之而無不及。
“堂下所站何人?”趙昀冷言作問。
“罪臣梁成大、李知孝拜見官家。”這二人已經麵如死灰,眼中看不出任何活氣,他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逃離全績的折磨,有時候他們甚至認為死了比待在忠義軍營房中痛快多了。
“梁成大,你枉負朕的一片信任,此書羅列了你的十大罪責,你可悉數承認?”趙昀昨晚幾乎一夜未睡,當全績把奏章擺在他麵前,告訴他可以收網的時候,他的那份興奮常人難以理解。
“罪臣自覺辜負天恩,不敢多生狡辯,悉數罪責盡數承認。”梁成大在出營之前還受了劉整的“招待”,他現在隻有一個想法,無論是死是活,都不能再進忠義軍大營。
“好,至今日起剝奪你的官俸,家財充公,貶往新州居住,至死不準離開新州。”趙昀不願違背祖訓,沒有取梁成大的性命。
“多謝官家。”梁成大長舒了一口氣,心歎這般已經極好了。
“眾卿可有異議?”趙昀環視了一眼殿中諸臣問道。
“臣等無異議。”史彌遠領眾臣回應。
“李知孝何在?”
“罪臣在。”李知孝神情略顯恐慌。
“你貪贓枉法,誣陷忠良,此間也有你的七大罪責,你可承認?”趙昀當了幾年皇帝,今日最覺痛快,這些平素擰成一股麻繩的史黨如今一句話也不敢說。
“罪臣……”李知孝還是想掙紮一番,畢竟除了屈打成招的證言之外,他鮮有留下痕跡。
“嗯?好!看來你還有說辭,那就先跪著!”趙昀心中暗笑,李知孝果然如全績所料是死鴨子嘴硬,那正好讓他接上下文:“監察禦史莫澤何在?”
“臣在。”莫澤小跑到了殿中,看了一眼腳邊跪的李知孝,心中瑟瑟發抖。
“莫澤,聽聞李知孝有幾份書信遺留在你處,不知可有此事?”趙昀一字一頓的問道。
李知孝此刻也紅著眼看著莫澤,莫澤左右思量了片刻,一口咬定:“確實有幾份書信,不過是些文筆雜談而已。”
莫澤也不敢將這些書文拿出來,這也關乎著他的身家性命,李知孝時不時與他無關,但求不要牽連到自己。
“是嗎?好!莫澤你夥同梁成大貪汙忠義軍糧,又與李知孝一同誣陷忠良,這些事情二人均已招供,證詞在列,此外,你於嘉定元年,在京師購宅,強搶劉家府院。嘉定四年……”趙昀將莫澤的一一羅列,列舉人證物證,事無巨細。
莫澤聽到此處已經軟跪在地上,看來趙官家已經掌握了史黨大多數的罪證,讓他百口莫辯。
“為何不言?”趙昀為了今日也準備了許久,有很多證據都是他私自派人收集的,以前無法拿出,而今一並陳列。
“罪臣無話可說,李知孝卻與罪臣有宅邸購買契約以及分銀賬目,就在罪臣家中書房。”莫澤現在也不必再隱瞞什麽了,自己都落了這個下場,豈能讓李知孝好過。
“好,派人去取!朕在這兒等著。”趙昀也不急著下判,先把呈堂證供拿來了再說,正好架烤一下史黨的心性。
半個時辰後,禁軍拿來一應信文,李知孝此刻更是麵色寡白。
“李知孝你還有何話要說?”
李知孝默言,亦或者說他不知該如何開口求情。
“莫澤,朕對你寄予厚望,你就是如此回報於朕?好!自今日起剝奪你的官俸,抄沒家財,流放恩州,終老一生。”趙昀選的這兩個流放地也是別有深意,新恩是趙竑給史彌遠起的外號,今日趙昀又做重提。
“多謝官家。”
“李知孝,你知法犯法,口舌強硬,拒不認罪,自今日起剝奪你的官俸,抄沒家財,貶去興化鹽場做工,子嗣同往。”趙昀對李知孝判的更重,不承認那就讓你做一輩子鹽工,後輩子孫也脫不了幹係。
李知孝還是一言不發。
“將這三人帶下去。”
除了“三凶”,接下來就要收拾“四木”了。
趙汝述也看出了今日這局麵肯定少不了他的一份,隨即他先行出列,向趙昀陳情:“官家,臣有事要奏。”
“講!”趙昀也在頭疼如何收拾趙汝述。
“臣今日見官家審問貪佞,自覺有愧於祖宗,臣願自捐所有家財以資京湖屯田。”趙汝述也不說自己犯了什麽罪,就說自己對不起趙家祖宗,希望趙昀能給一條活路。
“哼!趙汝述向來宗室是不允許涉政的,朕對你另開例外,就是希望你能夠精忠報國,你的所作所為真是讓朕心寒,好在你今日知道悔改,朕也就不深究了,至今日起剝奪你的官俸,在府修養心性,不得出門。”趙昀其實也想將趙汝述驅逐貶謫,讓他客死異鄉,但趙昀答應過趙二要對其網開一麵,今日也就這般打住了。
趙汝述如此態度讓史黨眾人心中也生了糾結,不知該不該自述罪責,祈求寬容,單從今日的局麵來看,昔日威風凜凜的史相也派不上用場了。
趙昀此刻卻沒有繼續點人姓名,而是坐在高台之上若有所思,給了眾人開口陳情的機會。
但薛極三人不動,誰又敢自述罪責,一不小心扯出過多,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兩刻左右,趙昀神情有些不悅,再次開口:“夏震何在?”
久呼無人應,薛極等人心中也起了變化,夏震也是堅定的史黨,手中貪沒的銀兩也不少,若是他奮起反抗,也許今日尚有轉機。
“官家,夏震這廝身為殿前司虞侯竟敢擅離職守,老臣立即將其提來,交給官家處置。”薛極想尋一契機離開大殿,謀劃後來之事。
“不必了,李卿你去尋夏震!”趙昀再一次看向史彌遠,史彌遠依舊是閉目養神之態,趙昀心中也生了三分急躁,難不成史彌遠有什麽後手?
“是,官家。”李宗勉也沒想到這個責任會落在自己身上,但使上令在此,他隻能快步出殿,去了殿前司衙門。
一個時辰後,衙前,李宗勉驚見眼前之景象。
衙門口橫七豎八倒著幾十具屍體,庭院內更是處處血漬,李宗勉一路小心翼翼的繞開血灘,入了大堂,堂中左右站十數位將領,堂上全績正在翻閱殿前司的卷宗,而堂下綁縛一人,正是殿前司虞侯夏震。
“全帥,這……”李宗勉也是第一次稱全績為帥,今日這場麵讓他大開眼界。
“哦!著作郎來了。想必官家要提人吧,人在此,要不本將派人幫你送去。”全績謀劃了整整一個月,當然知道其中的動亂處在哪裏,隻要他治住了夏震,那一切都變成口舌之談了,故而他昨日讓百餘位甲士化作百姓入城暗伏,今日三更天直闖殿前司衙門,不給夏震調動兵馬的機會,才有了現在的局麵。
“多謝全帥。”
“著作郎一路慢行。”全績擺了擺手,夏震被押出了大堂,而他自己繼續在堂中閱覽卷宗。
“走快些!”劉整一腳踹在夏震的後腰上,將其栽了個踉蹌,李宗勉尷尬一笑也不好說些什麽。
“爾等以卑劣手段勝之不武!”夏震到現在也沒有接到史彌遠的命令,對忠義軍防備過於鬆懈,不然他絕對有反抗的機會。
“什麽就勝之有武了?讓你帶著大宋的禁軍與我忠義軍大肆廝殺一場,最後弄個兩敗俱傷的局麵?看來你還沒有認清局勢,你隻是一個殿前司的虞候,想與我家全帥相提並論還差得遠呢!”劉整毫不留情地數落著夏震,在他看來這種靠著殿前犯上爬上來的將領還不如那邊境扛鋤的屯田小卒。
繼,一身血漬的夏震被押送到了選德殿,薛極見狀心頭涼了半截,看來是趙官家在故意戲耍他們。
“夏卿你怎麽弄成了這副模樣?”趙昀一臉平靜的問道。
夏震看了一眼史彌遠眾人皆在,心頭鬆了一口氣,開始訴苦:“回稟官家,全績這廝簡直是無法無天,夜闖殿前司衙門,殺我衙卒百餘,把末將綁縛起來,末將觀其行事態度似有謀反之意。”
“哦!是嗎?全績要謀反?”趙昀哼笑問道。
薛極連擺了幾次眼色,心罵夏震這武人蠢如豬,還看不清當下的局勢,說什麽全績謀反,全績是什麽人?那是趙官家的五哥,精心策劃倒史一案的主謀,別提官家對她有多麽信任了,還在這兒狂言找死。
“正是,我聽那廝揚言要殺入宮中,取代上位!”夏震高聲說道。
“大膽夏震,你死到臨頭還敢在此汙言穢語,誣陷忠良!你與梁成大、李知孝、莫澤三人沆瀣一氣,貪汙國庫銀兩,強搶民宅,其惡天地可誅,其心人神共憤,還不認罪!”趙昀拍案怒罵道。
夏震頓時心頭一驚,連連看向史彌遠,但老相公如睡著了一般,根本沒有理會他。
“官家,末將冤枉,這都是三人胡亂攀咬,末將忠心耿耿啊!”夏震立馬開口說了軟話,眼神飄忽不定,但史黨一列無人與他對視,這讓其心頭更為急躁。
“哼!你身為殿前司虞候,本應忠君愛國,護衛京師周全,但你與貪官串通一氣,殘害百姓,弄得朝堂烏煙瘴氣,朕要將你軍法處置,來人!把這廝拖出去斬首!”夏震成了第一位幸運兒,在宋朝文臣與武官的地位差距很大,文臣有祖訓殺不得,但武官可沒有人包庇呀。
“官家饒命!末將有話要說!末將……”
趙昀擺手示意將夏震拉出去,至於他想揭發的證據趙昀已經全數掌握,不需要再聽他言語惹人心煩。
夏震斃命石階,殿中的氣氛越發緊張。趙昀再次環視史黨一眾,這種搜尋獵物的眼光讓眾人深感不適。
“薛卿!”
“老……老臣在。”薛極言語已經有些哆嗦。
“今日之事你怎麽看?”趙昀並未急著發難,緩緩問道。
“貪官誤國,其心可誅,臣等應引為共鑒,日後恪盡職守,精忠報國。”薛極現在腦中一片空白,所說的話語也隻不過是平素華麗詞藻的堆疊。
“薛卿說的好呀,若朝堂上下都如薛卿一般想,大宋何愁不興,百姓何愁不安,家國何愁不富?”趙昀朗笑道。
薛極也跟著尷尬淺笑。
“但,口上說的再好,也要有實際作為才行,捫心自問一句,薛卿做到了嗎?”趙昀二指輕敲龍椅,雙目直視薛極。
薛極老臉通紅,左右憋不出一句話。
“半月前,朕在西城外劫了一筆綱銀,是成都府聶子述送給京城某位高官的,合計有七萬兩,朕便生了好奇,仔細查了一下聶使君,這一查可了不得,這位聶使君到任不過一年大肆收刮民財,圈收地皮,可謂是民脂民膏的刮骨鋼刀啊,薛卿你說這種人該如何處置?”趙昀聲音越發低沉,語氣也越來越冷。
薛極嚇得雙腿癱瘓於地,雙齒打顫:“官……官家老臣一時糊塗。”
“一時糊塗可以理解,畢竟為朝為國這麽多年自己攢些家業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一世糊塗就讓朕想不通了,大宋何薄與你,你要如此對待朕?數年前你當堂硬朗萬分,說是要辭去宰輔之職,是不是當時心中有虛,想要辭官避禍呀?”趙昀可不會放過痛打落水狗的機會,這位薛相平素裏愛唱高調,常常與他意見相左,趙昀對其恨的心癢癢。
“老臣……”
“你有什麽資格稱作老臣,叫你一聲老賊也不為過吧,你這些年貪汙的證據比方才三人加起來都多,你怎麽有臉說出引以為鑒,精忠報國的話語呢?你這麽多年靠著欺上瞞下位極人臣,你說朕該不該當堂剮了你!”趙昀說著起身二指直指薛極。
“官家開恩,罪臣知錯。”薛極此刻有千般狡辯之言,也無力說出口,他為政確實沒有大錯,隻是性貪罷了。
“唉!朕也不想多與你說了,至今日起宰輔之位給朕留下,你去福州當個教諭,至於家財嘛!”
“罪臣願意全部捐出,以資江淮軍事。”一朝墜入萬丈深淵,薛極此刻心態百感交集,若挑一個他最恨的人自然是全績,他回朝改變了一切,當年就應該極力阻止他去西涼。
“退下吧,即日動身,朕此生不想再見到你,你可明白?”
“多謝官家。”薛極佝僂的腰身緩緩走出大殿,身後的榮華富貴與他漸行漸遠,人有三起三落,但他已無機會,他已是花甲之人,此去福州怕是回不來了。
“哼!還有那聶子述,即日下令李埴,給朕罷免了他的職位,送去積石州養馬,若馬兒有肥瘦,朕還要治他的罪!”
“是,官家。”崔與之嘴角微微一撇,心歎官家還是會雷霆手段啊。
薛極倒台,許多人在大殿也站不住了,紛紛出列自述罪責,趙昀一一處置,絕不姑息。
時至傍晚,趙昀與眾臣仍是滴水未進,處置的史黨人員已經達到了近百人,幾乎涵蓋了當朝大多數權貴。
直此刻,參知政事宣繒與通奉大夫胡榘同步出列。
“二位卿家有何事?”
“老臣自覺年邁無力,無法再處理政務,想要辭官乞祠,望官家成全。”這二人都是聰明人,又與史彌遠是極為親近之人,倒史案一出,他們在朝堂上也再無立足之地,倒不如盡早離去,落個好下場。
“唉!要走的朕也留不住,就如卿家所願吧。”這二人其實都是實幹之才,趙昀也不想動他們,但念在二人年紀確實已經老邁,留在朝堂容易受他人譏諷,倒不如給他們先尋個好歸宿:“宣卿就以觀文殿大學士致仕吧,提舉洞霄宮。胡卿就以龍圖閣大學士,正奉大夫致仕吧,你二人放心,朕不會虧待有功之臣,且去吧。”
“多謝官家。”兩位大學士結伴走出大殿,他們雖然依附在史彌遠麾下,但政務有績,勤政為民,也算是背著奸佞名聲的好臣子吧。
值此刻,史彌遠身後隻剩下稀稀拉拉的數人,但他本人依舊是雲淡風輕,等待趙昀對他的最終安排。
但趙昀此刻卻將目光落在了另外一人身上:“袁卿。”
“老臣在。”袁韶大步出列,神態毫無懼色,一副坦然態度。
“今日朕判罰了這麽多人,你說朕做的是不是有些過於嚴厲了?”趙昀對這個道貌岸然的老家夥笑問道。
“官家處置公允,眾臣心悅誠服,貪瀆之人咎由自取,與官家無礙。”袁韶情真意切的回應道。
“嗯,袁卿如此一說,朕心中也舒暢不少,朕還想聽一聽袁卿對結黨的看法?”
“結黨想來是朝堂大忌,國之政事於官家來說紛雜繁瑣,需要接納各方諫言,采其良策而施行,用其良法而惠民,而結黨營私,便堵塞了朝堂言論,形成了混淆視聽的風氣,致使有識之士不得諫,有策之人不得說,即便一朝說出,若與結黨之派意見相左,利益相悖,那也會受到其人群起而攻之,官家雖有聖心獨裁,但耳旁風言風語過多,也會影響諸多判斷。
其次,無論是朋黨,還是同年黨,他們糾結在一起更多的是謀取私人利益,對家國利益置若罔聞,一旦私利過大,他們便會鋌而走險,進而形成知法犯法,淹沒良知,加之又獨尊一人,此人若是心存歹念,更有可能威脅朝堂,禍害天下。
再說史書,無論是閹黨,還是外戚黨派,亦或者同鄉黨派,極少有留下好名聲的人,清正之人不屑於結黨,不願在皇帝麵前生了猜忌……”袁韶的確是論辯的一把好手,道理淺進深出,說的句句都是良言。
“嗯,袁卿所言正合朕心,那敢問袁卿以身作則了否?”趙昀笑盈盈的問道。
“官家,隻以結黨論,老臣也以結黨言,老臣的確與史相有同鄉同年之誼,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也全賴史相扶持,但老臣無論在地方,還是在京師為政以勤,恪盡職守,不敢懈怠分毫。”袁韶拱手答。
“嗯,既然袁卿都這般說了,那朕也就列舉一二,臨安府尹在袁卿上任之前賦稅是多少?今歲賦稅又是多少?重稅盤剝也是良臣所為,若隻是如此,朕可以公事論處,但賦稅加重,國庫收納如舊,這些多出來的銀子去了何處?”趙昀要揭開袁韶這層皮,就要揭的徹底。
“銀兩皆有跡可尋,老臣未貪一分,官家可去老臣家中抄查,看是否有貪瀆罪證。”袁韶這句話倒沒有作假,這也是他引以為傲的資本,所收重稅他不否認,但得銀皆以公事外放。
“是嗎,薛極拿銀,隻言公事,可有憑證,你私自放銀,可與朝廷稟報?難道還是朕冤枉了你不成?”趙昀怒目作問。
“薛極官高,又有史相之令,當時家國統籌皆出史相之手,史相要銀,老臣豈敢不放?”袁韶還在強辯。
“這就是你所說的朋黨弊端吧,既如此你與薛極之流又有何異?”私放官銀,不與朝廷報備,這套行政流程本來就是不當,袁韶的強詞奪理讓趙昀更為憤怒。
“官家非要這麽說,老臣也隻得認下,但老臣為政……”
“這不是你做錯事的借口,功是功,過是過,若人人都功過相抵,那要朝廷律法幹什麽?你也活了這麽大一把年紀了,怎麽還是這般小孩脾氣,你平素的沉著冷靜,談笑風生去了何處?”趙昀對此嗤之以鼻。
袁韶此刻終究是默言,既然已經攪進了這個泥潭,想要脫身何談容易,自詡高潔之人,也不看背後爬上來的路是多麽的難看肮髒。
“袁韶,朕從未否認過你的才華,但你一心不知悔改,朕也再難用你。你就以少傅致仕吧,也算是對你這麽多年來的苦勞的獎賞。”趙昀其實私底下多次詢問過其他官員對袁韶的看法,由將其留任之意,但崔與之、全績等人對其都甚是厭惡,趙昀也不想將其留在身邊。
“多謝官家。”袁韶甩袖離殿,心中多有不服,他本是一個有極強執行力的幹吏,如此做法他認為埋沒了自己。
諸人安頓完畢,隻剩下倒史案的案首黨魁史彌遠了。
“史相!”趙昀姿態已經十分疲倦,但還是強行打起精神,正襟危坐呼喚史彌遠。
這是趙昀一生無法越過的一個人,若沒有這個人他也當不上皇帝,但既然得了皇帝之權,就要行皇帝之事,任人拿捏為傀儡不是趙昀的性恪。
“老臣在。”史彌遠慢悠悠的走到殿中,拱手一拜。
“史相認為朕今日的處置如何?”趙昀語氣很平和。
“太輕了,應該殺過幾人,以正國法,以敬效尤。”史彌遠淺笑回應。
“史相,朝堂之上不可嬉戲,阿育王寺這塊地就給你了,你想建墳也好,你想建院也罷,都隨你!一應爵位也給你保留著,你依舊是當朝一品,死後也有諡號,如此安排可算妥當?”趙昀再問。
“已經是天恩了,老臣叩謝官家。”史彌遠行了一個大禮。
趙昀微微點頭擺手說道:“朕今日也乏了,諸位卿家退下吧,史相陪朕說說話。”
繼,一眾文武離開了大殿,殿中隻留二人。
“來人,給史相賜座。”趙昀喝了一口茶水說道。
史彌遠則落座堂下,殷勤的看著趙昀。
“史相,朕在相府住了兩年,史相對朕的恩情朕永遠不會忘記,但朕不是個循規蹈矩之人,這一點想必史相早就看出來了吧。”趙昀曾對史彌遠說過二人是同繩上的螞蚱,也可以看出趙昀不願走到今日這一步。
“官家聰慧,老臣從一開始就知道,選擇官家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是老臣咎由自取,愧對官家了。”位置越高,選擇之時就要顧及很多人的利益,史彌遠有時候也是身不由己。
“史相覺得自己是一位好相公嗎?”
“誰知道呢,這件事史彌遠說了不算,隻能等後人評說了,不過官家與老臣不同,老臣行將朽木,這輩子也到頭了,該做的事都已經做完了,而官家才剛剛開始,有大把的時間去改變後人的說法,去改變史書的說法,官家認為老臣說的對嗎?”史彌遠現在已經卸下了包袱,所說的話也全全為趙昀著想。
“史相所言極是,朕絕不會愧對祖宗,也不會愧對江山萬民,這一點朕可以向史相保證。”趙昀信誓旦旦的說道。
“官家切莫這麽早的承諾,人是會變的,居安思危在得意之時很少會想到,古今多少帝王陷於權色之中,官家自認為能時時保持清醒嗎?”史彌遠笑問道。
“那該如何解決?朕總不能時時受氣吧。”趙昀自然明白史彌遠的意思,為君之道古書有載,世人有傳,但真正做好皇帝的有幾位?
“給自己找一個警鍾,一個敢於直言諫上,對家國有利的警鍾,老臣是在相位上迷失了,不配做官家的警鍾,但眼下就有一人,他似乎一直在朝這個方向努力。官家知道唐皇李世民嗎?”
“你是說立一個魏征?”趙昀腦中也勾勒出了全績的麵貌。
“正是,這絕對對官家大有進益。”史彌遠很滿意趙昀的答案。
“嗯!朕正有此意。史相你怪朕嗎?是不是覺得朕絕情無義?”趙昀心中還是有愧,不吐不快。
“官家二字便是答案,既然走上了這條路,那官家就不隻是會稽城西門裏的趙大郎了,有時候還要更狠絕些。老臣年紀大了,見了太多的事情,故而心中畏首畏尾,沒有了當初的熱血衝勁,有些事心中想到了卻不敢去做,不瞞官家當初選德殿中改詔之時老臣雙腿瑟抖,下關失禁。”史彌遠提起這一句並不隻是個笑話,而是在警醒趙昀,還有兩個人沒有處置呢。
“哈哈哈,史相也說的太懸了吧,哦!朕還有兩事要問史相。”趙昀心領神會,大笑遮掩尷尬。
“官家請講。”
“鄭清之到底能不能重用?”
“可用,有經世之才。”
“關於太後……”
“待若親母。”
二人交談了半個時辰,史彌遠起身辭行:“官家,老臣這就離去了,若日後有疑問,盡管來書信,老臣知無不言。”
“好,史相一路慢走。”
史彌遠恭身緩緩向殿外走去,恍惚間耳旁響起了諸多聲音,有韓侘胄,有趙汝愚,有蘇師旦,也有趙竑。
這也許是史彌遠最後一次上早朝了,也是他上早朝最晚歸的一次,但他此刻的心態很輕鬆。
這樣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