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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老來多健忘

  若說琴是趨光的蟲子,那麽善淵就是他的火光了。


  溫瑜回憶著,他認識善淵的時間,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至少那時候,善淵還依稀“活著”,而琴也還沒有忘記善淵。


  見到琴的時候,是個戰火紛飛的光景。


  有的人因戰爭而貧困潦倒,而有的人,則可以趁機大賺一筆。若說溫瑜是前者,那麽琴就算是後者了。


  從那些連年的戰爭開始,天師家族所遭到的打壓越來越沉重,天師家族中從事其他職業的人越來越多,而原本繁茂的家族也幾近凋零,溫瑜是其中很少一部分堅持下來的人,也是從那時候起,作為天師的職責越來越重,然而要保護的秩序卻越來越混亂。


  溫瑜在那時做了隨軍軍醫,白天為前線受傷的戰士包紮止血,照顧病人。夜晚則為了那些無辜戰死卻來不及安葬的軍人吟唱挽歌,為亡靈引路,盡天師之責。


  那時,戰火硝煙四起,戰歌嘹亮悲愴。


  進犯的外敵一路從山崗外攻了進來,援兵卻遲遲未到,在敵人充足的彈藥攻擊下很快便接連潰敗。城內已然一片哭嚎,所有還活著的軍人和未逃亡的百姓若有反抗便是槍下亡魂,其餘則都成了俘虜。


  溫瑜逃往城內,夜深人靜之時,才在這幽深的城內找到了唯一亮著燭火的一家院落。


  帶著滿身彈灰、塵土和血汙的溫瑜,帶著被飛彈打傷的重傷,倒在了那間院落的門前。院落的門前立著一塊石頭,隱晦的刻著“當”字。而院落之內,青磚黛瓦,中間植著一顆古老的銀杏樹,青綠色的枝葉都與戰火狼煙格格不入。之所以可以在戰火中巍然不動,必定是有結界保護,居住之人也必定為異人。


  而琴生活在小城之中,開著一家當鋪作為掩飾。戰爭讓南逃的人們越來越多地開始典當物品,那些物品往往有著豐富的記憶碎片供琴吞食。戰爭也讓那些人們更加接近死亡,對於吞食將死之人的記憶,則更加輕而易舉。雖然事實有些殘忍,卻也的確如此。


  琴的當鋪開張的年份已經久到不可追溯,若真的說起來,也是善淵的主意。琴的當鋪所要典當之物畢竟特殊,一般用以衡量標準的用料、成色或是工藝,在琴這裏也都隻是縹緲的虛無之物。唯有隱藏在寶物之上的記憶,才是琴衡量的標準。


  當鋪自然也開的隱忍,沒有招牌,僅有一塊青石,淺淺地刻著一個當字,院落門前亮著一盞長明燈,每日都會添上特製的燈油,長明不熄。


  雖是本無意留名,但時間久了,三界事物往來於琴的當鋪,便口口相傳喚作了“石頭當”。


  對於琴來說,過於漫長的生命更像是毫無意義的重複。雖然日複一日,但是好在有善淵相伴,身邊還有尚且年幼的雀知,生活也並非就毫無意義到讓人全然無望。


  不過溫瑜的出現確實是意料之外的,那是他們的第一次會麵。


  本是夜闌人靜的時分,然而城內並不安寧。外敵占領了這座小城,好在沒有進行屠城,但是也不會少了掠奪物資,強搶婦女。而正在和善淵銀杏樹下對飲的琴聽到了門前細微的腳步聲,隨後就是重重落地的聲音。

  還沒等琴前去查看,天性好奇的雀知就率先打開了門。溫瑜倒在血泊裏,半邊肩膀都是血肉模糊的模樣,十分揪心。


  琴上前摸了脈搏和呼吸,確定他還活在人世,便和雀知一起將溫瑜小心翼翼地扶回了屋內。


  等到溫瑜從昏迷中醒來時,才看見了琴,還有善淵。


  枝葉青嫩的銀杏樹下,兩個人正淺淺地交談著,一言一語盡是柔情。


  先是琴對著善淵怨道:“昨日你救了那人便憂心忡忡,愁眉不展。早晨也不待我用完早飯,就要去客房看他。”


  “你難不成是吃了那人的醋?”善淵笑問,眉間如有星光綻開。


  琴扭過頭,麵不改色地撒謊,“沒有。”


  “哦?是嗎?早晨看了他,到現在也過了又一個半時辰了,我再去看看好了。”善淵嘴角帶著笑意,目光狡黠。


  “不許,我今日還沒有給你傳功。”琴卻無法領會似得,仍賭氣板著一張臉。


  善淵看在眼裏,隻偷偷笑了笑,便由著琴給自己傳功。


  溫瑜正是看的出神,突然肩膀一陣疼痛,這才發現床頭正站著一個約莫十三四歲模樣的少年,一雙丹鳳眼裏有些稚嫩的英氣。原來是少年好奇地摸了摸他受傷的位置。


  “你在看什麽?”還沒等溫瑜發問,少年就率先問話了。


  “我在看……那隻魘,還有他對麵坐著的那個故去的‘人’。”溫瑜答道。


  少年一驚,“你怎麽知道?”


  “不僅如此,還有你,是支離山的嬰勺鳥所化。”溫瑜淡淡道。


  話說到如此,少年竟也放下心來,隻問:“那你是妖怪,還是什麽?”


  “我?”溫瑜勾著嘴角,“我是溫瑜,是個天師。”


  “天師?”少年皺了眉頭,正色道:“雖然我們都不是什麽正派人物,但也沒有傷天害理,就算你是天師,也沒資格對我們做什麽。更何況,我們都是你的救命恩人……”


  溫瑜笑了笑,不以為意地問道:“你叫什麽?還有那隻魘,和那個故去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子的魘。”


  少年見溫瑜隻是一副好奇的模樣,才謹慎道:“我叫雀知,如你所說是嬰勺鳥所化。你說的魘叫做琴,他對麵的人,叫做善淵。”


  善淵……溫瑜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又隔著門窗看了看他的模樣。


  容貌停留在二十多歲的模樣,眉間是年輕人未減的英氣,而眸子裏卻是再滄桑不過。他沒有呼吸,鼻間也沒有氣息,胸膛也不會隨之起伏,甚至連血肉都不再溫熱。


  他的確是已故之人,卻又與活人無異地生活著。若不是近的接觸,或是溫瑜這種長期訓練出來的洞察力,是絕對不會輕易發現他的異常的。


  “善淵也曾經是一位天師嗎?”溫瑜問道。


  雀知想了想,答道:“不是,他活著時,是個還沒得道的小道士。死後那些東西,他自己也碰不得,也就修煉不得了。”


  “那隻叫做琴的魘,他是不是總是忘記事情?”


  “嗯嗯!”雀知點點頭,深有同感似得,又小聲嘟囔了一句:“連我他都能忘了,要不是我天天在他麵前晃悠,估計早就記不得我了!”

  原來是琴以每日用所食的記憶作為養分,供養善淵的靈魂不散不滅,軀體則小心保存不腐不敗。溫瑜扶著額頭想到,這是怎樣的無奈,又是怎樣的深情。


  可是魘終究是魘,時光漫漫,無休無止,生命也不會從中消散。而人類隻有短短數十年光陰,無論是身體腐敗還是靈魂消散,對於魘來說都是彈指一揮間的事情。


  “你問這些做什麽?”雀知問道。


  “所謂天師,守衛三道生靈,輪回有序,各界安寧,互不相犯。我既為天師,便是,應盡之責。”溫瑜微不可聞地歎歎氣,“善淵早已是故去之人,身體,靈魂皆不應保存於世。琴用魘的法術為其保存亡魂不散,有悖天道。”


  銀杏樹下的善淵正在接受琴身上渡來的靈氣,兩人閉著眼睛一動不動,不知何時竟然有了一隻白色菜粉蝶落在琴的肩頭。溫瑜看了看他們,繼續道:“昨日我重傷在此,幸得三位相救。這是我溫瑜欠你們的,所以,作為報答,我就當做自己沒有看到過。”


  雀知笑了笑,“你不就是不想報恩嘛!”


  溫瑜沒有理會雀知,兀自起身,穿上了一身整齊的軍裝。雖然肩膀處被飛彈劃過了一道口子,也還是擋不住穿上軍裝時雄姿英發的氣質。


  整理完形容儀表,溫瑜推開了屋子的門,而院落裏銀杏樹下的兩人也正好結束了渡氣,善淵緩緩睜開眼時就看到了溫瑜從屋子裏走出來。


  “你醒了?身體可還好?”善淵回身略走了一步,關切問道。


  溫瑜微微頷首,“好多了。”


  一旁的琴有些警惕溫瑜似得,皺著眉頭沉默不言。善淵偷笑了一下,落到他眼裏,便隻當琴還是在吃著飛醋。


  “在下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可不可以向先生討一些金創藥?”溫瑜彎著腰,行了個禮,對著善淵小心說道。說罷,善淵便連忙應道,去了後方的屋子裏找藥。


  琴沉下臉來,厲色道:“你想做什麽?”


  “你這樣小心維護他的靈魂,也終究不會改變什麽。若是你們不傷及無辜,我就當做報恩,姑且當做沒有看到。但是若有一天你傷害到其他的任何人,我都不會輕易放過。”溫瑜正色道,“我還是希望你,早點放過自己,也放過善淵。輪回有道,若有緣,自然會再見。”


  琴皺著眉頭,冷笑一聲:“我的事情,你有什麽資格管?”


  還未等溫瑜有所反應,善淵就從屋子裏拿出了金創藥,向著溫瑜走來。


  溫瑜舒展了眉頭,接過善淵手裏的藥瓶,淡淡道:“多謝相救,叨擾了一日,實在不好意思。在下這就回軍營去,告辭。”


  溫瑜將藥瓶放進了腰間的口袋,沒有再與琴說什麽,也便走了。


  雖然自詡見多識廣的溫瑜,甚至也懲處過兩個因為吞食活人記憶的魘,卻是第一次見到琴那樣的魘,能夠記得自己,甚至記得另一個人。


  隻是那人卻早已經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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