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二十一永生永世(一)
「那封遺書,就是你以為是我自白信的,那第二封信,是嗎?」
黃梓瑕聲音喑啞,緩緩問。
禹宣閉上眼,用力點一點頭,說道:「是。我本以為自己已經必死,誰知卻被齊騰救回,他勸我既然已經除掉黃郡守,便為范節度所用,必將前途無限,我拒絕了他,只想就此而去。而後,我陷入昏沉,再度醒來,已經忘卻了自己所做的一切惡行。也許是我的潛意識要保護自己,於是我不停地說服自己,一切都是你做的,證據確鑿——我越來越固執地認為你殺了父母,甚至覺得自己曾親眼見到你手握砒霜,還比如……」
他咬牙,慢慢地,艱難無比地說:「我回到家中,看到放在我桌上的遺書。那裡面的內容,讓我以為,寫的是你。」
十數年教養,一夕間波瀾,滿門孤身,一手鮮血。所愛非人,種種孽緣……
是他,也是她。
一樣的人生,同樣的際遇,輪迴循環,如那玉鐲上兩條小魚,相互銜著彼此的尾巴,糾纏往複,永難分離。
「我忘卻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分不出這是你寫給我的,還是我寫給你的。卻沒想到,我們都是學衛夫人的小楷,我一直偷偷幫你抄書,模仿慣了你的字,連那個錯別字都一模一樣了……」
他的聲音,嘶啞哽咽,與平時那種清越溫柔,已經迥異。他慢慢地站起來,那一雙蒙著薄薄水汽的眼睛,凝望著她。
他蒼白的面容如同冰雪,白色肌膚上唯有兩點黑色的眼眸,一痕淡青的唇色。就像是描繪於粉壁上的人物,徒具了完美無缺的線條形狀,卻失卻所有的顏色,沒有任何活人氣息。
他那一雙眼睛深深凝視著她,就像多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跪在她的面前幫她撿拾菡萏時,抬頭看她,迷了雙眼。
那時擦過他們耳畔的蜻蜓都已死去,所有荷花都已不復存在,唯有這一雙眼睛,這眼中含著的一切,永不改變。
時光這麼成全,讓淪落的乞兒變成傾絕天下的男子,讓天真無邪的她變成驚才絕艷的少女。
命運如此殘酷,讓這一生一世之中的兩個人,成為互相命運的翻雲覆雨手,成為彼此命里最大的仇敵。
「阿瑕……」他輕輕說著,向她伸出手。
旁邊的李舒白和王蘊,雖然知道黃梓瑕的身份,但周子秦等人卻一概不知,見他忽然叫楊崇古為「阿瑕」,都是詫異無比。
而黃梓瑕站在他的面前,一動不動,沒有抬手去碰他伸過來的手。
他那蒼白無比的面容上,居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輕聲說:「是,我永遠也……觸碰不到你了。」
禹宣死於那日凌晨。
因為是要犯,所以在押解入獄的時候,獄卒先押他回家中收拾東西,再過來收監。
他已經記起了一切,自然也記得自己藏鴆毒的地方。他不動聲色地便取出吃掉了,又默然跟著獄卒們到監獄里去,仿若無事。
他坐在黑暗的監牢之中,等待著黃梓瑕父母一樣的死法,靜靜地,感受這無葯可解的劇毒侵蝕自己的身體。
萬千亂刃在他的腹中直刺,五臟六腑攪成一團,痛到了極處,連手指頭也無法動彈,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但也只是一瞬間,便什麼意識也沒有了。死亡降臨到他的身上,如同暖意融融的那年春水,又如柔軟綿綿的當初雪花。在眼前的血紅之中,他蜷縮在牢獄之中,茫然抬頭,看見眼前的幻影。
他人生中,第一次看見的,恣意而驕傲的花。
明月透過狹小的鐵窗照在他微笑慘淡的面容上,也透過鏤雕五蝠的窗欞照在黃梓瑕的身上。
半年來的奔波疲憊已經卸下,所有日夜繃緊的神經也已經鬆弛。她睡在窗下,平靜而舒緩,鼻息輕微。
她做了一個夢。
在夢裡她看見自己的父母和兄長、叔叔和祖母。他們在桂花樹下,喝著桂花酒,笑著朝她招手。
她提起裙角,踏著碧綠如青絲的茸茸草尖奔向他們。
日光明燦,金色明亮。一粒粒的桂花落在他們一家人的身上、頭上,也在桌上鋪了一層。濃稠如蜜的甜香在他們的周身縈繞,就像是一個緩緩轉動的漩渦,她在裡面望著家人們的笑容,有些暈眩,又覺得從未這樣開心快樂過。
她有點詫異地想,還沒有喝桂花酒呢,怎麼就醉了。
不過也無所謂了,日光這麼暖,香氣這麼甜,輕風這麼軟。她支著下巴,望著大家。他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不知道在說什麼,但只要大家都開心就好了。
黃梓瑕,依然還是那個十六歲的少女。穿著輕羅窄袖的淺色衣衫,出身世家,容貌美麗,名滿天下,人生完美。
她和大家一起在艷陽與花香中笑著,卻忽然覺得寂寞起來,心裡空落落的。
不知為什麼,她緩緩站了起來,轉身往前默然走著。走出了桂花香徹的這一個地方,走出了溫暖舒適的這片天空。
夏日的荷風獵獵吹來,她看見了站在對面的禹宣。長風之下,翻轉的荷蓋之前,他身上鍍著一層灧灧的水光。
柔和的銀光,清素的光彩。他如春日一枝剛剛剝去筍衣,還含著薄薄一層白色新粉的綠竹,清頎勻長,不染半點凡塵。
他含笑望著她,伸手到她的面前,低低地叫她:「阿瑕。」
清風徐來,吹起他的衣角,也撩起她鬢髮。
這是凝固了的她的夢境,風雨永遠不會侵襲到這一角落,未來似乎永遠不會來。
她的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她伸出手,握住他遞到自己面前的手掌。
十指交纏,心心相扣。
她低下頭,看著他的手。
這修長的手掌,勻稱的骨節,握住她的手時,那種恰到好處的力度這麼熟悉。溫柔,又不鬆懈;包容,卻不用力。
她笑著,抬頭看著微笑的他,看著這照亮了她最美好的少女年華的男子,笑著搖了搖頭。
她放開他的手,緩緩的,將自己收回的那隻空空右手緊握成拳。
她說:「再見。」
在荷塘之前,長風之中,她仰望著禹宣的面容,笑著濕潤了眼睛:「不,永生永世,再也不見。」
醒來時已經是下午,接近西斜的日光從窗外照在她的身上,夏末的暑氣還未散去,金風卻已經徐徐吹來。
整個世界通透明凈,光彩生輝。她依然身在當年住過的小樓之中,郡守府花園之內。
她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看著外面。
荷塘依舊,薜荔濃綠。一株早開的桂花樹,已經吐蕊綻香。沒有夢中那麼濃稠,被輕風遠遠送來,淡淡甜甜的香。
她想了想,卻發現自己已想不起去年今日自己在做什麼。
小樓被封存了半年,裡面所有東西都原封不動,在原來的地方。她用昨日壺中剩下的水給自己梳洗完畢,打開衣櫃,挑了一件素絲的衣服,足躡素絲履,毫無紋飾。長久以來習慣了束胸,如今解開了,她反倒有點不適應。
然後她打開自己的妝台,支起已經有些鏽蝕陰翳的銅鏡,梳了一個最簡單的髮髻。沒有蘼蕪她們在,她其實不太會打理自己。以前外出的時候,也都穿男裝,省卻很多煩惱。
她的手指從妝奩中一支支簪子上滑過,在李舒白送給她的那支銀簪上停了許久,終究還是拿了一對簡素的白玉簪給自己插上,又戴了一對小小的南海珠耳環。
她從小閣出來,像以前一樣站在門前的平台上,望著面前的小園。
郡守府的後花園,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每一塊石頭,每一棵花草,都是她所熟悉的。只是如今,已經無人能攜手與她一起走過。
她踏著迴廊,在初秋的風中,向著前方走去。輕薄的衣裳被風吹起,如碧波回蕩,如細柳低垂。
轉過迴廊,她看見前方假山上的小亭之中,李舒白正獨自對著棋盤。張行英侍立在旁,周子秦則滿臉鬱悶地趴在欄杆上,顯然完全不是李舒白的對手,已經徹底放棄了和他對弈的想法。
周子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就再也移不開了。
他的嘴巴越張越大,眼睛也越瞪越大,傻獃獃地望著她越走越近,直到她走上假山,到亭前向他們襝衽為禮,盈盈下拜,他的嘴巴還未合攏。
李舒白的目光停在她身上,臉上平靜無波,唯有唇角露出一絲溫柔弧度。就像在荒蕪山野之中,轉過一個山道,驀然望見了一枝初綻花朵的神情。
周子秦托著自己即將掉下來的下巴,結結巴巴地問:「崇……崇古?」
黃梓瑕微微側頭,向著他點頭一笑。
「你你你……你好好一個宦官,為什麼要打扮成一個女人?」周子秦右拳抵在自己胸口,一副驚嚇過度又心跳急促的模樣,臉都紅了,「別……別離我這麼近!你、你……你扮女人太好看,我……我有點受不了……」
她只能問他:「昨夜禹宣叫我『阿瑕』的時候,你未曾聽到嗎?」
「我、我……我以為他是眼前又出現了幻象,在向著夢想中的黃梓瑕伸手呢。」周子秦哪壺不開提哪壺,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再說了,你當時不是沒理他……沒伸手么?」
黃梓瑕只能放棄了和他溝通的想法,提起裙角走入亭中,來到棋盤邊。
李舒白握著手中棋子,抬頭凝視了她許久,然後放棄了這一局,伸手去取棋盒,將棋子一一收回,示意她坐下:「睡得好嗎?。」
「嗯……很好。」她坐在他的對面,輕聲應道。
周子秦無比小心地慢慢蹭過來,一臉驚嚇過度的模樣,左左右右前前後後地打量著她,只差用一個小指頭戳一戳看看是不是活人了。
黃梓瑕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別看了。楊崇古,就是黃梓瑕。」
周子秦一聽這話,抬頭一看漫不經心的李舒白,再轉頭一看神情詭異的張行英,頓時扁著嘴,鬱悶地喊了出來:「你們就是這樣,永遠把我排除在外!你們誰都知道真相了,連張行英都知道了,就瞞著我一個!我們還能不能愉快地做好朋友了?」
「對不起,子秦。」黃梓瑕嘆了一口氣,說:「因為四海緝捕,所以王爺才助我隱姓埋名,假扮宦官。其實我也是擔心身份泄露後會給你惹麻煩,並非有意瞞著你。」
「你真是……真是……」他喃喃地說著,然後又跳了起來,鬱悶一掃而光,興奮地叫出來,「真是太好啦!」
亭中其他三人都無語地看著他,他在亭中又蹦又跳,欣喜萬分:「太好了!我人生中最大的煩惱終於徹底解決了!」
張行英忍不住問:「你人生中最大的煩惱是什麼?」
「就是,我一直在想,在我大唐天下,查案推理這一行,到底是黃梓瑕比較厲害呢,還是楊崇古比較厲害呢?如果有一天他們遇見了,誰會佔上風呢?」周子秦眼睛亮閃閃地望著黃梓瑕,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這個問題一直纏著我!我最近糾結得都快瘋掉了,茶不思飯不想,覺都睡不好了!如今知道你們就是同一個人,我感覺我又可以吃三大碗飯,睡到中午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