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十六夜紋晝錦(二)
張行英回家給滴翠拿被子和衣服,黃梓瑕和周子秦一起走出大理寺,正在討論著同昌公主當時是否被挾持,為什麼不出聲呼叫時,忽見崔純湛騎著馬回來,跳下馬就興沖沖地朝他們喊:「子秦!崇古!你們也在啊?真是太好了!」
大理寺門口的燈籠通明,崔純湛身邊侍從手中的火把也正在熊熊燃燒,他們在明亮的光線中看見崔純湛臉上的喜色,頓時兩人都感覺到詫異,互相對望了一眼——還以為崔少卿今天肯定是一臉痛不欲生的模樣呢!
等到崔純湛身後一個肥胖的身影被拖出來時,黃梓瑕和周子秦更是愕然了——這位矮矮胖胖,被麻繩一捆就跟粽子一樣圓滾滾的中年人,不就是那位錢老闆錢關索嗎?
錢關索一看見他們,立即哀叫出來:「周少爺!楊公公!你們一定要替我作證啊!我真的沒有殺人啊!我更不可能殺公主啊!」
周子秦瞪大眼,一臉不敢置信:「崔少卿,他是兇手?」
崔純湛笑逐顏開,頗為得意:「是啊,我今日奉皇上之命,將公主府中又翻了一遍,剛好就遇見了他鬼鬼祟祟去找公主府廚娘。我們把他逮住一問,他居然說自己去找女兒的,真是騙鬼呢!」
周子秦目送著被拖進去的錢關索,詫異問:「咦,他女兒不是公主府的侍女嗎?」
「是啊,他口口聲聲說什麼自己女兒是公主身邊的侍女,還說自己見過女兒多次,最近女兒一直都沒有消息,所以他悄悄到府中打聽消息。」崔純湛一臉鄙夷,「說謊也不說個好圓上的,讓他去指自己要找的女兒,他卻怎麼都找不到,只說女兒的手腕上有個淺青色的胎記,結果我們問遍了府中上下人等,別說哪個侍女了,就連宦官都算上,也沒一個手腕上有胎記的。」
周子秦詫異道:「咦,可是上次我們去他店裡查問的時候,他對我們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他女兒還送了他一個金蟾,全身鑲滿珠寶,蹲在碧玉荷葉上,可精巧了!」
「金蟾?」崔純湛一聽,頓時眼睛都亮了,「是不是那個翠玉荷葉上還有一顆水晶珠子的,每次金蟾一動,水晶珠就像露珠一樣會在荷葉上滾來滾去的那樣?」
周子秦連連點頭:「崔少卿也見過?」
「當然見過!兩年前西域某國進貢的!當時正是元日,我們殿上群臣都看見了,人人讚嘆不已!後來,它也是同昌公主的嫁妝之一。」崔純湛喜不自勝地撫掌道,「這下有了,連作案動機都有了!錢關索為了謀取異寶金蟾,相繼殺害公主府宦官、公主,還有一個住在周邊的孫癩子——雖然不知道這個孫癩子是怎麼牽扯進去的,但我相信只要一用大刑,那矮胖子不得不招!」
崔純湛說著,邁著輕快的步伐往大理寺內堂快步走去,一邊吩咐身邊人:「掌燈!升堂!本官要夜審重犯!」
周子秦瞠目結舌,回頭看黃梓瑕。黃梓瑕趕緊往裡面走,一邊說:「還等什麼,快點去看看崔少卿準備怎麼審案啊!」
大理寺正堂上燈火通明,三班衙役,執法官員,評事、寺正侍立左右,大理寺少卿親自審訊,場面十分浩大。
因為是皇帝欽點的查案人員,大理寺眾人給黃梓瑕和周子秦設了兩把椅子,兩人坐在一旁,看著錢關索被帶上來,跪倒在地,瑟瑟發抖。
黃梓瑕悄悄問周子秦:「對了,現在的大理寺卿是誰?怎麼從沒見他出現在大理寺過?」
周子秦以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她:「你居然不知道?」
「我哪兒知道啊,之前離開京城的時候,大理寺卿是徐公,但後來又聽說徐公去世了……」
「可是你天天和大理寺卿在一起,居然不知道大理寺卿是誰!」周子秦低吼。
黃梓瑕將手指壓在唇上,示意他安靜一點,然而一轉念之後,連自己也控制不住了:「大理寺卿是……夔王?」
「就是啊!你不知道他身兼多少個職位嗎?」
他這一聲吼得太響,身旁的人都對他們側目而視,兩人趕緊裝作若無其事,低頭翻開之前周子秦做的記錄本。
崔純湛坐在堂上,頗有官威,一臉肅穆地問:「下跪何人?」
「小人……小人錢關索,在、在京城開了一家錢記車馬店,多年來信譽良好,誠信守法……小人冤枉啊!小人絕對沒有……」
「本官問一句,你答一句!」崔純湛拍拍驚堂木,拿過身邊寺正給他擬的條例,一條條問下去:「你的車馬店近年是否開設了通下水道的事務,並且與工部通水渠的工役有往來?」
「是……」他茫然不知所措。
「經大理寺查明,同昌公主出事之地,旁邊就有水渠口,你當時是否以此為藏身處,在殺人後躲開了官差的搜尋?」
錢關索頓時大驚,語無倫次地大叫出來:「沒有!沒有沒有!小人絕對沒有殺人!小人……小人連公主死了都不知道啊!」
「經查,你第一次進入公主府,是去年整修公主府水道時。你並不懂水道之事,又為何經常跑到公主府查看工序進展?」
「小人……小人因聽說公主府豪奢華麗,有心想來開開眼界,又加上公主身份如此尊貴,怕自己手下人幹活出差池,所以,所以就常來監工,小人絕對沒有不軌之心啊!」錢關索嚇得癱在地上,跟塊肥豬油似的,軟塌塌一坨慘白色。
「聽說公主府豪奢華麗?所以你就盯上了公主府的奇珍異寶,並且與宦官魏喜敏勾結,先後成功盜取了庫房中的金蟾和九鸞釵,是不是?」
「這,這從何說起啊?小人和魏喜敏只見過一面,小人的金蟾是女兒送的,小人壓根兒沒見過九鸞釵……」
「既然你和魏喜敏只見過一面,卻為什麼要送他那麼貴重的零陵香?後來,魏喜敏曾去你店內找你繼續索要香料,然後他當晚就失蹤了,第二日死在薦福寺,你說,是不是他助你盜取了金蟾之後,你為了殺人滅口,將他燒死在薦福寺?」
錢關索這下涕淚橫流,喉口嗬嗬作響,只忙亂地辯解:「不是,沒有……我那個香,那個香是送給廚娘的……」
「那又為什麼許多人都說是魏喜敏在用?廚娘是不是你在公主府的眼線之一?」
「不是!不是不是!廚娘菖蒲是好人,她幫我找到了女兒啊……」
「你口口聲聲說你在公主府有個女兒,然則府內上下所有人,沒有一個人手腕上有你所說的胎記,你又如何證明?」
錢關索獃獃地跪在那裡,臉上的肉一抖一抖的,就跟抽搐似的。黃梓瑕覺得他這模樣,覺得又可憐又悲苦,不由得在心裡暗暗嘆了口氣,將臉轉開不忍心再看了。
「可是……可是我真的見到了我的女兒哪!她隔著屏風把手伸給我看了,真的!粉青色的胎記,跟只小兔子似的,她不是杏兒她還能是誰啊?我真的見到我女兒了啊……」
他又像追問,又像辯解的話語,被崔純湛的驚堂木拍斷:「錢關索!本官問你,你夥同魏喜敏盜取了公主府的珍寶之後,為何又要殺害公主?當時公主在人群中看見你手中的九鸞釵之後,你如何將她殺害?趕快給本官從實招來!」
錢關索已經被嚇得魂都丟了,翻來覆去只是搖頭:「沒有!真的沒有,我沒殺人,我女兒在公主府中的……」
大理寺評事輕咳一聲,說道:「犯人證據確鑿,抵死不招,崔少卿,看來不動大刑,他是不肯招認了!」
「嗯,拖下去先杖責二十!」崔純湛說著,抽出一支令簽,向著堂下丟去。
周子秦跳起來,撲過去就要抓那支簽子。可惜終究還是遲了一步,令簽落地,身後衙役抓住錢關索,將他拖了下去。
周子秦撲得太快,腳跟絆到身後的椅子,他撲通一聲跌倒在地,椅子也應聲倒地,周圍排立的衙役們頓時驚散開,堂上一片混亂。
崔純湛皺眉問:「子秦,你幹什麼?」
「崔少卿。」黃梓瑕站起來,對他拱手行禮,「此案少卿雖已在審理,但皇上曾讓我與子秦也參與此事,所以,有些許事情想與少卿商量一二,您看是否可以借一步說話?」
崔純湛聽了聽旁邊傳來的錢關索的哀嚎,又看看堂上隊形散亂的衙役們,便說:「行,我們到後堂來說,讓他們先休整一下。」
三人到後堂坐下,僕從奉茶完畢,崔純湛趕緊問:「是有什麼事?」
黃梓瑕問:「崔少卿真的覺得,錢關索是此案真兇嗎?」
崔純湛皺眉道:「以目前來看,他嫌疑很大,不是么?他送了魏喜敏那麼貴重的香料,魏喜敏去找他的當晚失蹤,第二日便被燒死了;那個孫癩子必定是同夥或者發現了他罪行,被他殺了,又找個時間說自己湊巧酒後發現了屍體;還有,他既然能偷取公主府庫房內的金蟾,必定就能偷取同在庫房的九鸞釵,而那個九鸞釵,就是殺害公主的兇器,再加上旁邊還有可供他逃遁的水道,據說前幾日他還去那個水道口親自看人疏通……」
黃梓瑕問:「然而,若說魏喜敏的死是因為和錢關索一起盜取金蟾,然後被錢關索殺人滅口,但九鸞釵被盜,又是在魏喜敏死後,那時他沒有了內應,又如何再度竊取呢?」
崔純湛皺眉,露出思索的神情,許久,才說:「或許是他提過的那個廚娘?」
黃梓瑕無奈搖頭:「崔少卿,魏喜敏是公主身邊人,說他竊取或許還能有機會,但廚娘日日在膳房之中,連上棲雲閣的機會都沒有,哪有辦法竊取九鸞釵?」
「但楊公公不能否認,那個錢關索與此案關係重大,尤其是三個案件都關聯甚深——哦,還有!駙馬出事的那匹馬,就是他轉手給京城防衛司的!你說一個人身上有這麼多疑點,還有可能是清白的嗎?」崔純湛嘆了口氣,又湊近他們,低聲說,「何況,你也知道皇上對同昌公主最為疼愛,簡直是如珠似玉的寵溺。如今公主死了,別說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等三法司,就連京城諸衛、兩衙、十軍,誰能脫得了干係?太醫已經被當場杖斃了數人,聽說皇上要連他們的數百家人都連坐,你說,公主是兇手一擊即死的,太醫們可不冤枉么?如今再不給皇上從速抓住犯人,哪個衙門能頂得住這場雷霆震怒?」
黃梓瑕微微皺眉,周子秦趕緊問:「那麼,以崔少卿看來,呂滴翠和錢關索,誰的嫌疑大一些?」
「子秦,你說笑呢,跟錢關索一比,呂滴翠那點嫌疑簡直就是不值一提。要不是她自己來投案自首時簽了案宗,現在立馬釋放都可以!」
周子秦略感欣慰,又說:「崔少卿,其實我感覺啊,這個錢老闆的案子,還是得慎重一點,你覺得呢?畢竟,這可是人命關天啊……」
崔純湛一臉為難,但還是勉強點了點頭,說:「你放心吧,好歹我身為大理寺少卿,該慎重的時候,我還是會……」
話音未落,後面有人跑進來,叫道:「少卿,崔少卿!」
崔純湛皺眉,看著喜形於色奔進來的大理寺正,問:「怎麼回事?」
「剛剛接到的消息,孫癩子家下面,正有一條水道通過!」
「哦?真的?」崔純湛頓時驚喜地站了起來,「錢關索知道這條水道么?」
「知道!就在案發前幾日,京城清理水道,錢關索手下的那幾個工役去清理了那邊,而且,當時錢關索也去現場觀看了!」
「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證據又多一條!」崔純湛得意地回頭看黃梓瑕和周子秦,「你們看,這錢關索果然就是殺人兇手沒錯!他藉助那條水道,爬到孫癩子那個密不透風的房子中殺了人,又悄悄從水道下去。等到聚集了眾人,他再帶著人進屋內去,製造了自己不在場的證據!」
周子秦皺眉道:「崔大人,孫癩子剛死的時候,我曾去看過現場,他家的地十分平整,看來並沒有人從下水道上下的痕迹……」
崔純湛聞言皺眉,但很快便釋然道:「哎,所以他才要在時候糾集那麼多人前去跟自己一起目擊孫癩子的死啊!因為人一多,孫癩子家被翻過的泥地,不就可以被踩平了,湮沒證據嗎?這人心思如此縝密,真是狡猾之至!」
「可是……還是說不通啊……」周子秦還想說什麼,崔純湛已經抬手止住他的話,向著前堂走去:「子秦,楊公公,此事我已大致有數,你們二位大可不必再操心了,交給我就是,明日我便能將此案審查個水落石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