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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十八水佩風裳(二)

  黃梓瑕一時倒愣住了。而小施默然屈身,向她們行跪拜禮,她柔軟的裙裾無聲無息拂過地面,靜默如無風自落的花朵。


  「小施謝過當年夔王爺救命之恩。」


  李舒白略一點頭,並不說話。


  小施一直跪著,只以一雙沉靜而悲戚的目光看著他,那目光中彷彿涌動著萬千思緒,卻是一點都無法說出口。


  許久許久,她才用沙啞的聲音說:「我一直呆在太極宮中……那裡已被廢棄,幾乎無外人行經,更沒有人知道我是誰……直到,今天王皇後過來跟我說,若不是我,雪色或許不會死。」


  小施靜靜地說著,垂頭跪在地上,靜默得彷彿連呼吸都沒有。


  黃梓瑕緩緩說道:「一切都是陰差陽錯,雪色的死……你不算兇手。」


  小施那張素白的面容上,失去了胭脂的點綴,浮著一層冰涼的蒼白。她用一雙毫無生氣的奄奄的眼睛看她,低聲說:「可我覺得皇後殿下說得對,要是沒有我的話,雪色就不會死了……」


  黃梓瑕說道:「然而若沒有你,雪色三年前就已經不在了。」


  小施卻並沒有釋然,她的頭越來越低,最後幾乎是伏在了地上。她把額頭抵在自己緊貼地面的手背上,聲音哽咽模糊:「若沒有雪色,我也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我們一起在亂軍中相依,又一起到了揚州,一起到了蒲州……蘭黛姑姑對我們視若己出,我也和雪色一樣跟她學琴,學舞。雖然都學得不怎麼樣,但這三年,我們日子過得很好,如果……如果沒有馮娘出現在我們面前的話,我們直到現在,依然是那麼好……」


  李舒白冷眼旁觀,並不說話。


  「皇后今日怒斥我,說我因貪慕虛榮,妄自頂替雪色,以至於如今釀成大錯……可其實,其實我與雪色並不知道她如今的身份,連馮娘來接我們的時候,她也不知道……」小施捂著臉,顫聲說道,眼淚在她的指縫間撲簌簌流下,涓涓滴滴,不可抑制,「當時蘭黛姑姑與姑父一起前往張掖去了……雪色聽門房說是她母親託人過來接她進京許婚的,便跟我商量說,她如今沒有想要嫁人的心思。何況,當年是她母親貪慕榮華丟下了他們父女,而父親也因此憂憤成疾,三十齣頭便英年早逝……所以,她不願見她母親!但我又勸她,我們如今在蘭黛姑姑這邊,雖然她也著急幫我們,但以我們的出身,尋覓佳偶絕非易事。若她的母親真能為她尋覓一個好歸宿,也不是壞事……


  「雪色卻抓著我的手,說,不如這樣,反正我母親五歲就拋下了我,馮娘也只在揚州見過我們十三四歲時灰頭土臉的模樣一眼,誰知道我如今的模樣呢?你就說自己是我,跟著馮娘進京。如果真有好的,你能嫁個好人家也是幸運。然後……然後……


  「然後她從自己的身邊,取出當年夔王爺讓我們帶走的那個銀錠子,分了一半給我,說,以此為證,希望你能在京城裡,幫我打聽一下那個人,看看他如今身在何處。三年了,他為什麼沒有拿著簪子來找我呢?就算他去了揚州,雲韶苑的人也會告訴他蘭黛姑姑在蒲州呀……


  「我當時很想告訴她,她那支葉脈簪,轉頭就被對方丟掉了。我悄悄幫她藏了三年,想要在她出嫁時再交還給她。可我知道這樣一說,雪色一定會十分難堪,所以又想,還是不要告訴她,索性帶到京城,還給她的母親吧。」


  小施說到這裡,怔怔發了許久的呆,才咬了咬下唇,說:「然而,我來到王家,一眼看見王皇后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和雪色,恐怕已經鑄成大錯了。我們不知道她的母親如今已經是九重天上的人,我們還以為……還以為她只不過是嫁給了一個富商或者小官吏而已……然而,然而我不敢開口!在知道了她的身份,知道了這樁關係重大的宮闈秘事之後,我若再說自己只是冒充的,豈不異於求死?我給王皇後送上了葉脈簪,她對我的身份已經沒有疑問,於是對我說,夔王正要擇妃,王家族中目前沒有出色的姑娘,讓我可以以第四房姑娘的身份前往遴選。那時我還十分欣喜,心想,若是成了王妃,榮華富貴固然不錯,一定也能藉助王府的力量找到我們的恩人、雪色的心上人。然而,然而當我被引往後殿,看見站在我面前的夔王爺時……」


  她嘴唇劇烈顫抖,喉口窒住,久久無法說話。良久,她才捂住自己的臉,嗚咽道:「我知道,天意弄人,一切都完了。」


  她聲音十分艱難才擠出喉口,在這樣的靜夜中,聽來十分凄厲。夜風陡然驟烈,宮燈的光急劇晃動,在她的臉上一層層暈開,讓她的面容顯出一種詭異的扭曲來,令人心驚。


  「我不能說出我背負的秘密,我夜夜噩夢,夢見奪走了雪色心上人的我不得好死……可我又無法自制地懷著罪惡感在心裡幻想自己一朝飛上枝頭,成為人人稱羨的夔王妃……」她趴在地上,指甲掐在青磚地上,折斷了,卻似乎毫無感覺,「我也曾想過,嫁給夔王之後,我不讓雪色和夔王見面就是,然後一定要給她找一個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人……」


  黃梓瑕望向李舒白的側面,見他只是望著廊下在風中旋轉的宮燈,面上沒有任何錶情。


  她不由得在心裡想,這樣的煎熬痛苦與眷戀,卻白白浪費在一個完全對你沒有感覺的男人身上,到底有沒有意義呢?

  正如此時園中遠遠近近的燈,就算再輝煌再燦爛,又有誰會知道它,曾覆照在哪一朵深夜開放的美麗花朵之上呢?

  「我那幾日寢食難安,終於在夢囈中泄露了秘密,我不知道馮娘是否真的覺察,但她一定是起疑了。而我知道,一旦此事泄露,我這條命……必然就此斷送在長安。而這個時候,王皇后私下讓人問我,馮娘看來是否可靠。我……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鬼使神差地搖了搖頭……」


  果然,是王皇后遣人下了毒,殺死了馮憶娘,又丟棄在了幽州流民之中,偽裝成疫病死亡。


  「然後,王皇后幫你毒死了馮憶娘,又處理掉了屍體?」


  小施哭得幾乎昏厥過去,她說不出話,只能勉強點一點頭。


  黃梓瑕在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上前拉起哭伏於地的小施,低聲說:「你起來吧,皇後殿下留你一條命,已經是你大幸了。」


  李舒白終於開口問:「她讓你以後如何自處?」


  小施將旁邊的包裹打開,用顫抖的手捧出一個小小的罈子。她將那個罈子擁在懷中,輕輕地撫摸了許久,才抬頭仰望著他們說道:「這是雪色的骨灰,我要把她帶回柳州去,將她葬在她父親的身邊。從今以後,我至死都會守在她的墓前,日日照拂,永不分離。」


  黃梓瑕站在她的身前,看見她臉頰旁鬆脫的鬢髮,在此時窗外漏進來的夜風中微微輕顫,如無根的萍草,前路回不去也沒有後路可尋。


  李舒白從旁邊的抽屜中取出兩塊銀錠,放在她的面前,說:「拿回去吧。」


  小施看著那兩塊差不多大小的銀錠,低低地說:「雪色常常對我說,要是有一天,能再見到您的話,在您拿出那支葉脈凝露簪的時候,她就拿出這塊銀錠,這也算是……你們的定情信物。在雍淳殿的時候,我知道我已經再也沒辦法和您在一起了,就連雪色也……估計永遠沒有辦法了。所以我把它留在了那裡,想著,若是您真的還記得我們,看見了,或許還能在您的心中,依稀留下一點印跡……」


  黃梓瑕嘆了一口氣,拿起另外半塊,說:「而這半塊,是來到外教坊的那個女子,就是雪色的證據。也許她就在那一間屋子中倉促遇襲,離我趕過去的時候,不過片刻,卻偏偏錯過了。」


  「這一切,都是命。」小施握著那塊銀錠,喃喃地說,「我的命,她的命,在十二年前,早已註定的命。」


  因為一個女人篡改了自己的命運,所以,從那時開始偏離的人生軌跡,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送走了小施,黃梓瑕看著宮車在宵禁后無人的靜夜中走向長安城外,走向遙不可知的未來。


  她回身走到府門口,卻發現跟隨著小施過來的永濟和長慶站在門口,向她做了個上車的手勢:「楊公公,皇后說了,無論多晚,無論你如何情況,無論你是否落水得了風寒,都要召見你。」


  來了,這是要下手的預兆了。


  王皇后明知道本案的關鍵人小施過來求見,她一定會見的,所以,后著埋在這裡呢!

  她苦著一張臉,下意識地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不動聲色地點一下頭,示意她跟著走。


  她微微睜大了雙眼,無語地看著他,用眼神對著他示意——王皇后要讓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他只回她一個「安靜,鎮定」的眼神,讓黃梓瑕簡直是無語無奈。人生不幸,世態炎涼,剛剛幫他解決了王妃這樁棘手的案件,怎麼現在就過河拆橋,這人居然要眼睜睜看著王皇后對自己下手?


  永濟和長慶還在盯著她。她只能硬著頭皮,放開小施,往外走去。


  就在越過李舒白身邊的一剎那,她聽到李舒白壓低的聲音,說:「真身。」


  啊?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側頭看向他,他卻依然無動於衷,甚至連看都不再看她一眼,只有口中吐出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夜深露重,小心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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