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十二雙生之花(三)
蘭黛——
黃梓瑕聽到這個名字,頓時直起身子,一臉驚詫。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問:「怎麼?」
「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是……」黃梓瑕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
李舒白說:「蘭黛。這種美麗中又似乎有點風塵氣的名字,自然是個混跡煙花的女子。」
黃梓瑕激動地說:「可……可這是雲韶六女中的一位,三姐的名字啊!」
李舒白微微揚眉:「怎麼,又與揚州那個雲韶苑有關?」
「嗯,你繼續說,後來怎麼樣了?」黃梓瑕催促。
「我自然不會去找她,更不會去揚州找一個煙花女子。因此我低頭看著她,說,我救你只是湊巧。日後我不會去找你,也不想收你的東西。如果這簪子對你很重要,那就把它收好。
「她卻執拗地不肯放下手,那簪子一直就遞在我面前,尖的那頭朝她自己,另一頭向著我。那是一支葉脈簪。」
黃梓瑕又「咦」了一聲,問:「葉脈簪?怎麼樣的?」
「四寸左右長的簪身,簪頭的形狀是用銀絲纏繞的一片葉脈,通透精細的脈絡,栩栩如生。那葉脈的上面,還鑲嵌這兩顆小小的珍珠,就像是兩滴露珠一般。」
「是銀的嗎?」
「是,我的記憶不會出錯。」李舒白說著,又問,「我並不太了解女子的首飾,但覺得那支葉脈銀簪和王若失蹤時留下的葉脈金簪頗為相似。不知這種葉脈形狀的簪子,是不是很流行?」
「並不是,一般的簪子,縱然用金銀製作出葉子的形狀,也只是整片葉子的形狀,而不是這樣鏤空通透的葉脈。像這種精巧別緻的發簪設計,我也是第一次看見。若按照你說的,還十分相像的話,那必定是有什麼內在關聯。」
「看來,我當年遇到的那兩個少女,與此事或許大有關係。」
「嗯,我也這樣想。」她應了一聲,然後問,「你收下了嗎?」
「那支銀簪?」李舒白平淡地說,「沒有。她見我始終不伸手,就把簪子往車轅上一放,然後扭頭就跑了。那時夕陽西下,一點金黃色映照在簪子上,刺著我的眼睛讓人厭煩。於是我抬手拿起那支簪子,隨手扔在了官道的塵土之上。」
黃梓瑕托腮看著他,眼睛一眨不眨。
他漠然瞥她一眼:「怎麼了?」
「你就算過一會兒回城再丟掉,又有什麼打緊的?」
「早扔晚扔,哪個不是扔?」李舒白聲音平靜,「而且當時我看見那個叫小施的少女在看我。所以我丟掉簪子之後,她應該會撿起來還給那個程姓少女。」
「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會告訴自己的好友,你送給別人的東西,轉眼就被他丟掉了。」黃梓瑕隨口說,「不然的話,我的朋友該多狼狽多可憐。」
「女人的相處之道,我沒興趣研究。」李舒白一哂。
黃梓瑕不想和這種冷情冷性又冷血的人討論這麼艱深的問題。她拔下頭上的發簪,在桌上畫著那支葉脈簪的樣子。
李舒白看了看她頭上沒了簪子固定的紗冠,問:「不怕掉下來?」
她隨意抬手扶了一下,說:「還好。」
「幸好你現在裝的是小宦官,萬一你裝成個佛門沙彌,還怎麼拿簪子塗塗畫畫?」
「有木魚啊。」她隨口說著,眼睛虛無地盯著空中一點,不知道在想什麼,手上還是無意識的以簪子在桌上亂塗,卻已經是畫那半錠銀子的形狀了。她一邊畫著,口中自言自語,「當初被那個少女拿走的銀錠,後來是不是因為她們有兩個人,所以分成了兩半呢?」
「這種曾被人拿來當兇器的東西,一般來說,或許她們早就拿去換成碎銀了吧。」
「也有可能……」黃梓瑕說到這裡,終於看向他,問,「你還記得那兩個女子的模樣嗎?」
「兩人都有意把自己弄得披頭散髮灰頭土臉的,又滿身淤泥血污,我與她們也不過倉促間相逢,確實沒有什麼印象了。何況當時她們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女子長成之後變化頗大,時至今日,或許她們站在我面前,我也認不出來。」
「嗯……」她點頭,卻不防頭上的紗冠一搖動之後,頓時掉了下來。
李舒白眼疾手快地抄在手中,微微皺眉地丟回她手中:「我說你還是假扮和尚算了吧?」
她默不作聲地按著自己頭髮,一綹發尾正垂到她的眼前,她有點惱怒與羞愧地抓住它,旋了兩下繞到髮髻上,然後重新整好紗冠。
李舒白略有不屑地看著她:「我還沒見過想事情的時候離不開亂塗亂畫的人。」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只好低聲說。
他嗤之以鼻:「怎麼會有人養成這樣的本性?」
「沒辦法啊……之前跟著我爹出去辦案的時候,有事情要推算時總是找不到紙筆,那時候穿女裝嘛,頭上簪子總有一兩根的,拔下來在地上畫幾下,案情就清楚了。到後來我就離不開這種習慣了,總覺得畫幾下才能理清思路。」
「之後呢?」
「什麼之後?」
「就是你在泥地上畫過的簪子。」他十分在意這些細節。
黃梓瑕不解地看著他:「洗凈擦乾再插回頭上就好了呀。」
李舒白「哦」了一聲,見她還盯著自己要解釋,便說:「我第一次遇見周子秦的時候,他正抱著一包松子花生糖,津津有味地蹲在義莊的屍體旁邊看仵作驗屍,還幫著遞工具打下手。」
黃梓瑕問:「你這個津津有味形容的是他吃東西還是驗屍?」
李舒白瞄了她一眼:「你覺得呢?」
「我感覺到了。」她默默地說。
「所以那時候我聽說了黃敏的女兒擅長破案,又是周子秦崇拜的人時,心裡浮起的第一個場景,就是一個女子蹲在屍體旁邊吃松子花生糖的情景。」
黃梓瑕不覺眉毛跳了一下:「現在呢?」
「我很欣慰,你只不過是喜歡亂塗亂畫,而且居然還懂得在地上畫過的金簪要洗凈。」
黃梓瑕鬱悶地說:「別把我和周子秦混為一談。」
李舒白淡淡說:「可他追隨的目標似乎就是你。」
「那只是他對沒見過的東西的幻想而已,就像人總覺得遠方的風景更好看,總覺得小時候做過的夢最美好——其實他若知道我就是黃梓瑕,一定會又彆扭又難以接受,說不定最後多年的夢想都會崩潰。」
李舒白聽著她的話,唇角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微微呈現。他點頭說:「或許。所以你還是在他面前做那個小宦官比較好。」
「是啊……最好還是不要讓他的嚮往破滅。」黃梓瑕點頭,感覺到一縷刺眼的光芒閃耀在自己的眼前,她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發現是夕陽的餘暉斜照在自己的眼睛上。
他們商談良久,已經日近黃昏了。她告退走出語冰閣,踏上回自己房間的路。
曲廊宛轉,高堂華屋。她垂下袖子,手中無意識地攥著那塊大唐夔王的令信,抬頭看此時的夕陽的餘暉,心中驀然升起一絲感傷。
父母家人的死,已有半年,兇手卻依然杳不可尋,面前的案子,撲朔迷離,千頭萬緒,不知何日才能水落石出。
她第一次懷疑起自己來。她在心裡問自己,黃梓瑕,如果一直這樣下去,這一生,你還有沒有機會脫下這件宦官的衣服,重新穿上女子的衣服,驕傲地告訴世上所有人——我姓黃,我是個女子,我就是黃梓瑕?
一夜輾轉,黃梓瑕推演著各種可能性,卻怎麼都沒有辦法解釋王若從哪裡消失,那具身份不明的女屍又是從哪裡出現的。
所以,第二天起床時,黃梓瑕踉踉蹌蹌步履蹣跚,外加頭痛欲裂腰酸背痛。她坐在桌前對著鏡子一照,發現自己簡直面無人色,蒼白得跟個鬼似的。
不過管它呢,反正自己現在是個小宦官,誰在乎一個小宦官是不是像個鬼樣。她自暴自棄地打水梳洗,到廚房去看了看,廚娘一看見就笑開了花,塞了十七八個春盤給她,說:「楊公公,恭喜你啊,據說王爺終於給你名分啦。」
「撲——」黃梓瑕口中正在嚼著的春盤頓時噴了出來,「什麼……名分?」
「就是今天一早府中在議論的,說你現在已經正式納入王府人員編製,成為在冊在檔的宦官了呀。」
「哦……」她默默地又拿了一個春盤塞在口中,含糊地說,「就那個末等宦官啊?」
「哎,什麼叫末等,這個叫初等,公公前途無量啊!」廚娘眉飛色舞地說,「前幾年隨州飢荒,好多人沒了活路,割了自己命根子求一個做宦官的路子都求不到呢!還有你看我,在廚房已經二十年了,可依然還是打雜的臨時工,沒法入王府家奴的卷宗呢。結果公公你才來了一兩個月,這都是在編在冊有名有姓的王府宦官了!」
黃梓瑕真無語了,原來做一個王府宦官也有這麼多人羨慕眼紅的,讓自己浪費這麼寶貴一個名額實在是太可惜了。
她正在一邊應付著廚娘,一邊吃早飯時,有人在外面喊:「楊崇古,楊崇古在哪裡?」
她趕緊喝了一口酥酪,應著:「我在這裡!」
「王爺命你趕緊去春餘堂,有人在那裡等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