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四回 世間萬物(下)
魔神沒敢將那個擁有單烏麵孔的骷髏放歸人世間,而是將其困在了荒野輪回之中,希望在拖延的這點時間之中,試探出那人的底細來。
魔神的這些小手腳驚動了已經化身為偽佛的寂空——為了讓寂空盡快地成就神明之身,魔神在將自己的意念強加在寂空身上的同時,將自己所構建的輪回也一並依附在寂空如今這存在之中。
可以說,寂空如今和魔神幾乎可以視為一體——雖然寂空並沒有意識到魔神的存在,同時那魔神也並不認為自己真的就已經化身為寂空。
於是,在魔神默默旁觀那單烏臉的骷髏的時候,寂空也開始關注起這麽一個長了熟人臉的存在了。
……
寂空現在其實已經沒有什麽太過明確的個人意識了,似乎那所謂的天意正在推著他不斷地往前走,不斷地做些什麽,於是在他的意識之中,他隻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應該是正確的,合理的,理所當然的,是會通向一個更光明的未來的,卻全然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以及其他各種紛亂的掙紮——就連明月的那些質疑的言論,也無法讓他為此清醒哪怕片刻。
而唯一一個還能夠觸動他的心弦的,讓他停下腳步低下頭思考片刻的存在,就隻有單烏了,畢竟最初的時候,寂空就是一步步被單烏引導到了如今的境況的。
所以幾乎是在發現那個骷髏的下一刻,寂空便已經化出了身形,直直地攔在了那骷髏的麵前,阻住了他毫無目的的狂奔。
“佛子?”寂空盯著眼前這骷髏,雙眼發亮,然而片刻之後,他的眼神便漸漸黯淡了下去,“你不是他。”
“不是他?”寂空的斷言讓魔神也是一驚,“他說不是他……他的話,他的直覺,他的判斷……可信嗎?”
“徒有其表而已。”寂空歎著氣,很是失望的模樣,但是偏偏,他所化出的這個身影卻沒有一絲半點想要讓開或者離去的意圖,就那樣直直地戳在那骷髏的麵前,好像不等到一個答案,就寧願在那裏站成一堵牆一樣。
被寂空堵住的這個骷髏有些茫然,稍稍後退了一些,覺得自己眼前這個和尚不好惹,所以想要從旁邊繞過去,卻沒想到,不管他從哪個方向前進,寂空都依然一動不動地在他的麵前——由於這荒野之上的景色四麵八方都並沒有太大的不同,於是這過程整個看起來反而像是這個昏頭了的小骷髏鍥而不舍地往同一個方向接連撞了十餘次。
“他一邊說著那不是單烏,一邊卻又執著著不肯讓開……”魔神開始對寂空的反應生出了興趣,“所以,他的心底仍有期待?”
“人類真是說和做從不一致的存在。”魔神不屑地輕嗤了一聲。
……
明月依然深陷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的困境之中。
之前在虹霞島的時候,那封印的作用會大量地汲取明月的生命之力,壓製她的修為,讓她隻能老老實實地呆在那洞窟之中,而當初那虹霞島的島主明鈞在發現明月之後,出於一種不知是憐憫還是疼惜的心情,他開始為明月找尋彌補她的生命力的方法,然後他就發現了那洞窟之中早已準備好的種種安排,於是,那些鮫人誕下的胎兒之中本就要被處理掉的雄性鮫人胎兒,在被直接作為花肥之前,其生命力便通過了那洞窟之中潛藏的手段轉移到了明月身上,這才讓明月有了那一月一次的重返青春。
明月沒有反抗之力地接受著明鈞,明鈞之前那些虹霞島島主們,抑或最初將她封印進這虹霞島之人的,那些藏刀帶血的好意——很難說她是想要藉此生出的負罪感來繼續自我懲罰,還是因為無法抗拒重回青春容顏的誘惑的私心,她的那些遲疑,用單烏的話來說,正是因為她的所謂大愛與私心永遠同時存在,所以才顯得尤其尷尬。
而當蓬萊海域開始變得不太平,並且虹霞島也麵臨遭遇圍攻的威脅的時候,明鈞之後繼任的虹霞島島主終於決定帶著全部的人離開,明月施展了自己能施展的能力掩護了這些人的轉移,然後那些小修士們攻進虹霞島,並以元嬰境界都沒到的修為破壞了那些壓製住明月如此之久的封印——真正壓製住明月的並不是封印,而是明月自己那顆無解的心。
明月已經習慣了這長久以來的自我懲罰,於是當封印被破壞之後的那短短的刹那,明月甚至生出了一種自己為何還要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疑問,而後,四麵八方那些靈力和之前被那封印吸走的生命力迅速地充盈了她的肉身,讓她重新恢複到了容貌鼎盛之時的模樣——這種重新恢複強大的感覺,讓她再度生出了想要做些什麽的衝動。
——一個人在衰老和疾病纏身的時候的想法,和年輕並且身體健康時候的想法都會不同,更何況是明月這樣仿佛是從地獄直往天堂的差距?
於是,明月幾乎就忘記了自己那原本搖擺不定從未有過明確答案的心結。
於是,明月因為憤怒那些人破壞了這世間的寧靜,憤怒那些人對虹霞島的破壞,憤怒於那些人毫無人性的大肆殺戮……在封印被破開之後不久便挺身而出,想要向那偽佛爭一個是非曲直。
然而,當她帶著那難得的熱血義正辭嚴地挺身而出的時候,卻並沒有多少修士凡人願意站在她那一方——她所說的一切道理都被嗤之為幼稚可笑,她鮫人的身份亦被先天地視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甚至都不需要那偽佛親自出麵反駁,那些早已站定了立場的修士們便已經站出來不怕死地反駁起明月那原本應該是正確的美好的平和的道理來了。
而明月雖然強大,雖有熱血,但是卻並沒有什麽動手傷人之意,於是最終,她隻能一邊往那偽佛的所在前進,一邊努力地發揮著自己的天賦本能,想要讓那些修士們心境平和,希望有人能夠被自己說服……
隻是,她雖然能平靜得了靠近她身邊的那少數人,但是她卻平息不了這個越來越躁動的世界——如今這世道,就好像是那一直冷眼旁觀一切的天意在此刻覺得,這個世界應該更混亂一些死的人應該更多一點,然後,那些修士們便再也沒有理智可言。
沒過多久,明月便遇到了她完全無法應對的襲擊——有成批成批的修士們開始向明月發起不怕死的甚至可以說是找死的進攻,用生命向明月證明了他們所堅信的真理,表達了絕對不會向明月的那些“歪理邪說”低頭的執念,這使得明月如果不想看到更多人死在自己眼前,她就隻能選擇後退和迂回。
於是明月在進退兩難的茫然之中,竟生出了動搖之意,甚至開始陷入了深深自我懷疑之中,這種自我懷疑讓她的容貌迅速蒼老。
——就如同她在虹霞島的封印的作用下的時候那樣。
——於是,事情就算過了幾百年,也根本沒有什麽改變。
然後,明月就在這樣的茫然之中,閃避著那些不依不饒硬生生追到深海之中的修士們的不要命的攻擊,然後眼睜睜地看著那幾個修士在自爆之後,生出的那幾縷魂魄的麵目,居然一點點地變出了單烏的輪廓來。
明月的其他動作幾乎是立即就停住了,甚至連那些自爆的餘波將她的眼底染出一片血紅她都沒有動彈。
“是錯覺嗎?”明月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眼前的景色正由一片赤紅轉變成漆黑一片——她的雙眼的確在方才那些人針對性的進攻下受到了嚴重的創傷,並因此失去了視覺,但是這並不能解釋她最後看到的那些畫麵。
畢竟,到了她這種境界的存在,已經基本不可能會有錯覺這種事情發生了——就算是錯覺,那也一定是某些事情的征兆,不容輕忽。
“難道……是單烏即將再度出現了嗎?”明月的自愈之能讓她的雙眼漸漸恢複了光明,而她卻依然沒有去控製自己繼續向著深海沉默的身軀,隻是直直地盯著上方那越來越黑暗的海水,以及那些見動蕩平息之後,順著海流逐漸回轉的發光的小魚們。
……
天極宗,禁地。
那一群劍意全都圍在那月牙亭中,看著正當中那又熟悉又陌生的同伴,一時之間竟不知該不該上前接納它的存在。
那正是那一道由小蒼山化出來的不純粹的劍意,這道劍意一直以來都在這麽一群劍意之中充老大,煽動這些劍意去向往轉世為人的可能,並且也正是他與單烏之間結下了約定。
然而現在,這道劍意的外貌,居然真的就變得與那單烏一模一樣了。
“發生了什麽事?”其他的那些劍意不斷追問,然而那道被追問的劍意本身,也是一片茫然之色。
良久,那道劍意竟隻能憋出一句:“我有預感,他是變得更加的……無所不能了。”
而後,那些劍意們共同問出了第二個問題:“你還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