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回 我非佛(中)
佛光與魔氣在單烏的攪動之下一起動蕩了起來,互相侵入混雜,界限也因此變得模糊晦暗,並且那些魔氣開始匯聚到了單烏的身上,交織錯落,成就了一件黑色的僧衣。
魔氣和佛光之間的確是水火不容,雙方都在努力嚐試著壓過對方,但是這兩者之間卻又仿佛有那麽一點同根同源的聯係,仿佛對彼此都是知根知底,因此這你來我往之間極有分寸,互相都防著對方的驟然暴擊,同時也在努力著不給對方留下破綻,因此,在短暫的混亂之後,這佛光魔氣再度形成了僵持之勢,隻是這一回,僵持的所在不在那佛塔周邊,而在單烏身上那件僧衣之外。
於是,那件魔氣凝就的僧衣就這樣替單烏扛住了佛光的度化之力,使得單烏那直欲成佛的感覺終於淡了下去,而單烏在稍稍定了定心神之後,便在這僧衣的護持之下,一步一步的往那寶塔之前走了過去。
塔為白玉塔,純淨純白沒有一絲瑕疵,足以證明此間主人之本心是多麽的單純無邪——這意味著這小和尚如果仍在那太太平平的甘露寺中修煉下去的話,待到修為大成之日便是去往西天極樂之時。
可惜的是,眼下這紛紛擾擾的混亂世道中,甘露寺也根本不會舍得讓自家的普通弟子們繼續在寺中苦修,而使得甘露寺這麽一個龐大並且強大的勢力對這天下風雲毫無作用,於是,這小和尚理所當然地就被甘露寺派出來曆練並且圍剿魔頭了,並且如此這般地陷入了佛魔之爭,苦苦掙紮。
單烏站在塔前,對著這白玉寶塔的質地感歎了一番之後,直直地往前一衝,他那沒有實體的人形直接就從這寶塔的牆壁之中穿了進去。
單烏自己也有些驚詫這穿牆過程之中的順利流暢,事實上,他原本隻是想要試驗一下自己的心意之力是不是真的能在這識海空間之中起到作用而已。
“全不設防的心靈嗎?”單烏嘖嘖感歎了兩聲,“這年頭還有這樣的人,而且這人居然還能活下來……也確實是一件頗為奇葩之事。”
而後,單烏便將注意力轉移到了眼前這塔中內景之上——這寶塔的最底層空蕩蕩的,隻有周圍的牆壁上有凹凸起伏的條紋,細細辨認一番,展示的像是各種混亂不堪的慘淡絕望的景象,有被屠戮的凡人,有天災,有人禍,有翻滾的魔氛,有冷漠的菩薩,有出現在人間的十八層地獄……等等等等,這些場麵以碎片的形式穿插錯落著,如同被打亂了的拚圖一般,並在拚接的縫隙之中透出絲絲縷縷的血色來,有些血色甚至仿佛是經曆了太久的歲月,而變得有些發黑了。
單烏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這小和尚也還是很會裝啊——這內裏都已經這樣了,外麵塔身卻還依舊能夠純淨無瑕。”
下一刻,單烏想到了那寶塔頂上光芒四射的佛像,隱隱有了猜測:“莫非,不裝出那麽一副表象的話,就會死……或者因為對那佛祖不敬而被打入地獄承受那反反複複無窮無盡的痛楚嗎?又或者直接發配到餓鬼道畜生道中?”
“不管是什麽……都不容易啊。”單烏是切身感受過那佛祖所帶來的壓力的,於是心裏不由自主地對這小和尚又生出了一絲同情之意。
當然這點同情之意還不足以讓單烏真做出些什麽的,於是單烏稍稍感歎了一下之後,開始往這寶塔的上一層走去。
第二層裏頭端坐著幾個老和尚,一看就是甘露寺的出產,或許是這小和尚的師尊師叔師兄之類等等,這些和尚們維持著一個打坐的姿態,一動不動,如同雕像一般,而這些和尚們的臉色更是讓單烏想起了那個金箔剝落的巨大佛像——滄桑,衰敗,甚至無力挽回——於是單烏越發覺得這座看起來完好無損的七層寶塔,實質早已是岌岌可危了。
第三層出現了更多奇奇怪怪的人物,有挑擔子的凡人貨郎,有蹲在地上擺著攤子艱難吆喝著的修士,有張牙舞爪的入魔之人,這些人擠擠挨挨地擁簇在這一層空間之中,不斷重複著其人生之中的某些個時刻——譬如,那挑擔子的貨郎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被從天而降的火球砸在了頭上,轉眼之間便被燒成了灰燼,同時一群修士打得熱火朝天地從空中掠過,卻根本沒人多看那貨郎一眼;又譬如,那擺攤子的修士剛成就了一筆生意,收獲的靈石都還沒來得及收起,就被追尋而來的敵人一刀削去了腦袋,還被其提著腦袋向世人宣稱“此人早已入魔,我這是在為民除害”,那些賺來的靈石便也就落入了敵人的腰包之中;除此之外,那張牙舞爪的入魔之人其實也早已經瀕臨死亡,隻是在瀕死之際,眼中閃過了一線清明,繼而對這個世界生出了戀戀不舍的情緒來,這絲情緒,便這樣刻在了這個塔中世界的深處……
很顯然,這一層之中的景象,正是這小和尚長到這麽大的過程之中,難以釋懷的種種種種,對此,單烏的評價是:“這小和尚的識海,果然是心魔誕生的沃土啊……”
第四層,單烏終於看到了自己,而讓單烏意外的是,自己在這小和尚的眼裏,居然還留下了不少的印記——有剛剛從蓮花之中誕生的佛子,有與那魔神爭鬥不落下風甚至還略勝一籌的佛子,有那在各種傳聞裏變得更加高深莫測了的佛子,當然更有在謄經閣裏,那奮筆疾書著的佛子的背影。
並且,在單烏其實根本都沒有看出那些佛子在這小和尚的記憶裏有什麽區別的時候,那些佛子便已經消失一空,而單烏……其實也沒覺得自己有多出什麽來。
“咋了?”這變故讓單烏一時半會兒都沒反應過來,良久,方才向如意金嘀咕了一句:“我剛才確實是在這兒看到了我自己吧?”
“是的。”如意金回答,不過,因為它也根本不知道都發生了些什麽,所以在給出了這個答案之後,便再度沉默了下來,留單烏在這空蕩蕩的第四層中苦思冥想,直至終於放棄追究,並往第五層而去——然後單烏就看到了寂空。
單烏嘴角情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並對這小和尚的有眼無珠生出了一絲不滿來:“看來寂空在這小和尚心裏的地位,竟是比我這麽個佛子還要高啊。”
這麽一絲小小的賭氣之意讓單烏的腳步幾乎沒有停頓地就走到了第六層上,然後他就情不自禁的瞪大了眼長大了嘴,露出了一副震驚無比的模樣來了。
單烏在第六層中,看到了明月。
——明月立在浪尖,昂首挺胸,指著前方不知道在怒斥著一些什麽,長發與海浪一起飛揚著,身上更是籠罩著一層朦朦的光暈,看起來聖潔無比,高貴無比,強大無比。
單烏癡癡地看著這樣的明月,恍惚之間竟然有些覺得麵紅心跳——而他現在的這副人形可是沒有實體的,所以這些感覺,也隻是意識之中的一些波動而已。
“這是那小和尚的心意。”單烏瞬間領悟到了這點——那小和尚在看到明月的時候是怦然心動,而這種感覺就這樣被他留在了這第六層的塔中,刻骨銘心。
“哈……”單烏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起來,“好像一不小心撞破了這小和尚心中的隱秘了,真是罪過,罪過。”
“不過,如此看來,他是分別接近過寂空和明月了,並且這兩人之間的爭執也確實讓這小和尚受益匪淺,所以才如此這般地為那兩個人各自留下了這麽一層重要的位置。”單烏喃喃著,視線轉向了那條通往寶塔第七層的階梯,“所以,第七層該是誰呢?是這小和尚的本尊,還是那位佛祖?又或者,兩者同時存在?”
猜測想要得到證實隻需親眼去看便可,而已經來到這寶塔第六層的單烏當然更沒有理由駐足不前,於是下一刻,這寶塔第七層的景象鋪展在了單烏的眼前,讓單烏再一次露出了“萬萬沒有想到”的震驚之色。
沒有佛祖,沒有寺廟,沒有小和尚,甚至連一絲半點的佛光都看不見——出現在這第七層之中的,是一座海邊的小小漁村,看起來正是太陽快要落山家家戶戶有炊煙升起的時間,沙灘上有一對滿載而歸的兄弟,有一對婦人迎上,他們的身旁還有一群正在嬉笑打鬧的小孩子,同樣在為兩人的收獲而開心,而遠處,天高海闊,被那即將沒入海麵的太陽染成了一片金黃。
“這麽具體生動的場景,如非親見,如非刻骨銘心,是萬萬不會呈現出來的……莫非,這兒竟是他出家之前的老家?”單烏緩緩走近,將周圍的每一處細節都一一看過,並在略做沉吟之後,來到了那歸家的丈夫的身旁,做了一些嚐試,終於成功地,真正地,走進了這麽一副場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