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一回 外困內憂(中)
黎凰的狀態並不好,那識海之中留下的單烏的意識們一直在暗暗地躁動,而這種躁動影響到了黎凰,甚至讓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對“我是黎凰”這件事的堅持是一種需要被改正的錯誤了。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黎凰並不是會乖乖束手待斃之人,“如果我繼續忍耐下去,那麽不管另一頭的那個單烏最終能做到些什麽,這一頭的我……都會徹底喪失對於自我的認定和感知。”
“我的確是願意追隨單烏在這條修真之道上走下去,卻並不意味著我願意完全放棄自己,完完全全地變成他。”
“我做出的妥協已經足夠的多了,這片人間城池本來就是我所構建的識海,如今卻被單烏的這些意識占據……某種意義上而言,現在的我是處於被他奪舍的狀態才對。”
“我已經不可能再關照他所遭遇的各種境況了,也不可能為了維持住與他之間的關係而繼續忍耐了——現在,我首先應該保證的,是我自己的存在。”
“我得將單烏的這些破碎意識驅逐出去,如此才能真正確定我對我這識海以及這具肉身的主導權力,才有可能以完整的姿態存在於這世間……才有可能繼續將這天魔魅舞修煉下去,真正成為能夠掌控住這世間天魔的那種強大存在……”
“所以……單烏,雖然我曾經立誓要追隨你直至九霄,我也很喜歡你這麽一個會找死的小子,感激你在之前給予我的各種幫助和指點,並且覺得跟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確實是足夠精彩有趣會讓人永生難忘,那些情誼同樣會令我永生難忘,但是,我還是得對這些個你下手了。”
“哈,你當初殺死那個叫碧桃的小女孩的時候,正是我如今的這種心境吧……那麽我如今解決掉這些個你之後,如果另外一個世界之中的你真的就再也不會與我產生關聯的話,我會像你一樣將這麽一件事念念不忘,直至最終生出心魔來嗎?”
“可是區區心魔又算什麽?歸根結底,你我都是自私的人啊。”黎凰的意願終於定下,她的肉身也就此漸漸進入了一種似實還虛的狀態之中,並且,因為她與單烏共有的這片識海之中並無隱秘可以留存,所以那些個單烏幾乎是立即便清晰地感應到了黎凰散發出來的殺意。
於是有的單烏覺得此事理所當然甚至願意慨然就死;有的生出了怒意,覺得黎凰此人居然真的說翻臉就翻臉的舉動頗有些忘恩負義;而更多的單烏,則是一種“我知道這種事情避無可避,所以大家就這樣各憑本事吧”的態度,亮出了同樣赤裸裸的針鋒相對的殺意來。
而在這種對峙僵持之下,黎凰終於感受到了這麽一處看起來仿佛真實城池一樣的識海空間給自己的底氣——這座城並沒有自己的知覺,或者說,黎凰的知覺,就是這座城的知覺。
“這畢竟是我的識海。”黎凰越發地篤定了這一點,並且覺得自己已經理解了之前某個單烏想要殺死自己並掠奪這肉身和識海的動機——隻有成為這座城的主人,才有能夠壓服其他意識的倚仗。
“其實我很疑惑,為何你們之間並沒有互相爭執殺戮的跡象。”黎凰打破了這個僵持的一觸即發的局麵,對著自己麵前的這些個單烏,問出了自己心中一直疑惑著的問題。
“就算你們齊心協力地抹殺了我,你們當中,又該由誰來掌控我這具身體呢?主次如何劃分呢?其他人難道就不擔心會被得到我身體的那一位繼續想方設法地抹殺嗎?甚至……你們又該如何解決‘是我非我’的問題呢?你們真的會因此而成為一個實實在在的真正的人嗎……”
“那些斬三屍後修煉出身外化身的修士們,本體與分身之間多半都會固有一戰,而你們這麽多的獨立意識共同存在於一處,難道真的就沒有什麽競爭之心嗎?你們真的覺得自己,彼此,都是一個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嗎?”黎凰的問題越問越多——正是因為下定決心要對這些個單烏下殺手,所以那些積累的問題,就越發迫切地想要得到個解答。
這種做法,或許就仿佛那種殺人滅口之前得先將能問出來的隱秘都問出來一樣吧。
“偶爾也是會想獨霸一方的,不過代價太高,勝算太低,盤算之後不劃算,那便隻有選擇更合適的道路了。”其中一個單烏開了口,左右環顧了一圈,“事實上,如果我們稍微愚蠢一點的話,此地或許早就已經開始自相殘殺了吧。”
“我們畢竟都是單烏,並且,如今的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對立麵,所以仍是需要同心協力的時期。”另外一個單烏開了口,視線直直地落在黎凰的身上。
“是嗎?”黎凰微微皺起了眉頭,她覺得這些個單烏並沒有給出真正的深層答案,他們隻是在聽到了這些個疑問之後,臨時地找出了一些借口,用以向黎凰以及他們自己搪塞一番,好阻止這些疑問的繼續擴大。
“他們是害怕這些疑問會讓他們開始懷疑自身的存在,還是因為他們其實並不想讓我知道太多的隱秘?”黎凰很想要繼續糾纏下去,但是突然又生出了一絲莫名的心安,“是了,他們認為我是對立麵,認為我不是他們當中的一員,這種事情亦足以說明我仍是獨立的個體——我不是單烏,也永遠不可能真正地成為單烏。”
“這種事情,就好像有死才有生,有光才有暗……有對立麵,才可證實自己的存在。”
“難道他就是抱持著這樣的念頭,才讓自己這麽多紛雜混亂的意識同時存在的嗎?”
……
黎凰雖然很想在動手之前盡可能地從眼前的這些單烏身上榨取更多的指引感悟,但是現實這種東西,永遠不會是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的。
一部分的單烏仍在與黎凰僵持,另一部分則趁著這僵持的當兒開始動手,有劍,有陣法,甚至還有天魔之術——雖然隻是意識層麵的交鋒,但是這些攻擊仍舊仿佛實體一般,鋪天蓋地地向黎凰欺壓而至。
黎凰也不再分心,開始全心全意地應戰,隻是在一道道的術法施展開來之後,黎凰突然生出了一種似乎此刻自己與這些單烏其實正在真正的大千世界之中爭執的錯覺——爭鬥的雙方並不是依附在黎凰肉身上的單純的意識體,而是另外一個世界之中貨真價實有血有肉的活人們,當然,他們爭鬥的所在,也並不隻是黎凰的識海,而是一個真正的大千世界,隻是這個大千世界正通過黎凰的肉身識海與另外一個所謂的真實世界互相勾連著而已。
黎凰甚至覺得自己這麽個意識體中都生出了靈力流轉的錯覺來了。
黎凰想到了之前單烏有關於內外相對的假設:“一道柵欄在我眼前,其他的什麽都沒有,那麽我怎麽知道我是在籠子裏,還是籠子外呢?”
然而這個念頭隻是稍稍竄動,便有另外一個聲音開了口:“就算是在大千世界之中,言語的攻擊亦可化為刀劍,那麽在純粹的意識世界之中,這種意識的交鋒化為實實在在的漫天術法,又有什麽奇怪之處?”
這聲音幾乎就是附著在黎凰的耳邊,仿佛是黎凰自己的想法一樣,但是隨即黎凰便察覺到了不妥,意識體猛地往旁邊一閃,然後她這麽個本源意識便看到了站在自己原來所在之處的另一個自己。
“你是我分裂出來的意識?”黎凰驚恐地問道,“又或者,你是我馴服了的,原本屬於單烏的意識?”
黎凰沒有得到回答,而不管如何,另外一個黎凰就那樣實實在在地站在了黎凰的麵前,帶著一絲似乎是從單烏臉上拓下來的笑意。
黎凰終於生出了一絲怯意,因為她突然發現,原來真正會讓人認知混亂的,並不是來自於外人的同化,而是這個世界突然告訴你:“嘿,看看瞧,這才是真正的你,你之前的那些自以為,根本就不是你的自以為。”
“所以,單烏他到底是怎麽容下了那麽多的自我意識的?”驚恐的黎凰再一次將注意力投注到了那些意圖將她抹殺的單烏們的身上。
“這一次陪他找死的行為……真的找了個大死啊。”
……
單烏依然趴在那河岸邊上,而那端著湯水的老太婆亦不知道站了多久,或許隻是眨眼,又或許某些世界中已經過去了千年萬年。
那老太婆的手終於輕輕地顫抖了一下,於是一滴湯水順著碗沿滑下,滴在了下方單烏背上盛開著的那些紅色花朵之上,晶瑩透亮,仿佛一顆清晨時分尚未消散的露珠。
那朵紅花低了一下頭,然後就此四分五裂,隨即一道貼著地麵的微風卷過,將這些散落的花瓣全部絞碎成了細碎的塵埃。
虛空之中隱隱傳來了一聲歎息,然後那老太婆的一碗湯水被盡數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