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四十八回 明澤的煩惱(上)
“來路上看不到一絲半點的人跡,我還以為我做過的那些事未必能傳到甘露寺呢,現在想來,是我多心了。”黎凰心中嘀咕了一句,臉上卻收起了驚詫的神色,恭恭敬敬地對那老和尚行了一禮,表示了自己對甘露寺的敬畏。
“如今這世道,諸人皆以修魔為榮,甚至將棄佛從魔之人奉為人間至尊,卻又是什麽原因讓施主在離開那黑礁坊市後,一路前來我甘露寺呢?”老和尚乃是甘露寺中一位金身羅漢,被人稱為信澄尊者,此時在邀請黎凰跪坐在他麵前之後,如此開口問道。
“一個很長的故事,不知信澄尊者願不願意聽。”黎凰沉默了片刻,如此開了口,而後理所當然地換來了信澄尊者那一句“施主請講”。
然後黎凰便開始陳述自己在那黑礁坊市之中見聞,關於那些魔修如何過著那一片漆黑的日子,又說起了自己在黑礁坊市底層見到的那魔神的存在,還有自己在那魔神的輪回道中的所見所聞,最後方才提出了自己的感悟:“我感受不到生之喜悅,亦不知抓住那些浮雲事物有何值得欣喜之處,所以我在想……或許之前我的路,是走錯了。”
“可我卻不知道,此刻我選擇回頭的話,是不是還能回頭是岸。”黎凰的臉上露出了有些迷惘的神情,對著那信澄尊者躬身一禮。
“沒想到施主竟在那般境地悟出我佛門真諦。”信澄尊者聽完黎凰的陳述,臉上也露出了有些驚詫的表情,但更多的卻是一種仿佛找到了寶物,或者說終於見到蒙塵的明珠再度閃耀於陽光之下的欣喜。
終於,在定下了心神,又多方盤問了一番之後,信澄尊者給黎凰下了一句論斷:“淤泥之中,紅蓮綻放。”
於是,黎凰以居士的身份留在了甘露寺這片淨土之上,參悟佛理,研究那些佛門功法,清心寡欲,靜心修煉……
一晃眼,便是十餘年的光陰。
……
千鶴依然帶著明澤留駐在那虹霞島上。
這十餘年中,忠誠這種美德顯然成為了最無用的東西,於是那些被強迫性地安排到這海上的修士們接連發起了好些次的逃亡抑或反叛,雖然最終這虹霞島依然平平安安,但是環繞在虹霞島周圍的那些島嶼上,都已經幾乎沒有了人跡——甚至這虹霞島上隸屬於田衝的手下,也都也已經零零星星地逃走了大半。
那些叛逃的修士們各自動著點子想要重回大陸,可惜他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因為那海圖早已經被田衝付之一炬,所以誰也無法確定自己選擇的方向就一定是一條生路,同樣的,他們也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會死在更加遙遠的茫茫大海之上,但是,這些修士們還是義無返顧地選擇了離開。
虹霞島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成為了一座真正的孤島。
明澤就在這孤島上無聲無息地長大了。
明澤的五官像單烏,但是身形骨架輪廓卻似極了九龍,於是千鶴每每看到自己這個兒子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地長歎一口氣,而後陷入一種沉迷於往事之中的狀態來,有的時候甚至還會喃喃地抱怨,嘀咕著一些諸如“我果然還是無用之人”;“別說開辟新的地盤了,我甚至連穩定這一座小島上的人心都做不到”;“是我拖累了田衝,他也應該擁有更廣闊的天地,而不是陪我留在這小島上的”;“單烏你要在的話,一定會一邊幫我收拾殘局,一邊拿我當初的不自量力來嘲笑我的”;“父皇,我大概是你最不成器的孩兒了吧”……等等等等諸如此類。
時間對千鶴來說沒有意義,但是對還沒活多久的明澤來說,孤島的環境,再加上千鶴這反反複複的喃喃自語,可讓他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度日如年。
所以,麵對這樣的千鶴,明澤初時還會寬慰一二,後來也生出了惰性——隻要千鶴一出現這樣的跡象,他就會選擇腳底抹油溜之大吉。
隻是他並沒想到,他越是這樣回避千鶴,便越是讓千鶴陷入自責和自我厭棄之中。
……
虹霞島,月圓之夜。
明澤獨自一人溜了出來,在虹霞島的沙灘上溜達著,並且無聊地用腳踢著石頭——千鶴又開始自言自語,他隻能選擇躲到足夠遠的地方。
“什麽時候可以到別的地方去看看就好了。”明澤抬頭看向眼前的海麵,稍稍暢想了一下,隨即歎了口氣——千鶴看起來是很難會挪窩,大概也不會舍得放自己一人出去闖蕩世界。
就在這個時候,明澤看到了自己前方一個熟悉的身影——田衝不知何時竟也出現在這沙灘之上,而且看起來還是在專門等著明澤。
“田衝叔叔?”明澤有些驚詫,但是很快便迎了上去,“這麽晚了,有什麽事麽?”
“一起散散心?”田衝問道。
“好。”明澤點頭,繼而田衝便喚出了禦空法寶,帶著明澤從虹霞島上飛升而起,往附近的那些島嶼之間遊走而去。
明澤探頭往下看,能夠看到那些寂靜的島嶼上殘留著的屋舍痕跡——這些島上沒有人,並且之前盤踞的那些野獸也都被屠殺殆盡,短短幾年之內,仍未能恢複生機。
明澤輕聲地歎了一口氣,剛想轉移視線,田衝卻開了口:“有沒有覺得這些島嶼都太小了?”
“海洋卻很大。”明澤回應,有些疑惑田衝為何提起這個話題。
“的確,海洋很大。”田衝點了點頭,停下了飛掠的舉動,低頭注視著明澤的雙眼,問道,“年輕人,想到更廣闊的地方看一看?”
“是的。”明澤點了點頭,他並不否認這一點。
“可是你真的做好準備了嗎?”田衝問道,“如果我現在就將你丟在下麵那島嶼之上,你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何不試試?”明澤沉默了片刻之後,抬頭笑了起來,回應了這麽一句,雙眼在月光之下閃閃發亮。
“哈,你和你爹還真是很像。”田衝笑了起來,“可惜如果我讓你試的話,回頭公主殿下又要哭了。”
“唔……”明澤低下了頭,想到了千鶴,也露出了有些為難的表情。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也應該讓你知道了。”田衝認真了起來,一字一句地說道,“不要覺得那些人的叛逃是公主殿下的無能,事實上,公主殿下一直以來,有很多決斷都是相當正確的,但是,如果我暗中拖了些後腿的話,那些事情便會往另外的方向偏移了。”
“什麽意思?”明澤露出了震驚的表情,死死盯著明澤,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出那些陰謀詭計的蛛絲馬跡來。
“因為我護送你和公主殿下來到這片大海之上,是為了潛逃保命,而不是開疆拓土。”田衝依然是那樣一臉忠厚的模樣,“要是真在這兒立起了一片像樣的基業的話,那豈不是等於在對對方說‘快來,你要找的獵物在這裏’麽?”
“而你放縱那些人叛逃,他們在這片海麵上四下流竄的蹤跡便會模糊掉我們的所在,是麽?”明澤領會了田衝想要表達的意圖,微微皺起了眉頭,仍是一臉狐疑之色,“我們的敵人,到底是什麽人?現在統治那片所謂大陸的存在?”
“他們大概不會有那個閑心去統治別人,但是那片大陸上,卻也沒有誰會是他們的對手。”田衝搖了搖頭,如此回答。
“我們有什麽值得他們垂涎?”明澤可沒發現自己身上有什麽獨特之處。
“血統。”田衝回答,“你們是這世界上最後一線天人血脈了。”
明澤很想繼續問這血脈到底有個什麽神奇之處,但是看到田衝那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便知道這答案對田衝來說,多半是到此為止了。
……
明澤被田衝趁機教育了一通要好好修煉不要讓千鶴憂心之類的話語之後,被田衝放回到了虹霞島的沙灘之上。
明澤看起來完全就是一副無比乖巧順從將話聽到心裏去的樣子,於是田衝也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卻沒留意到明澤在低頭之時閃爍的目光。
“為何我總覺得他是在虛張聲勢?什麽隻有修煉到化神境界能夠抹去天機之後才可回返大陸……這種虛無縹緲的遙遠目標,對如今的我來說,真的是可信,並值得為此奮鬥的麽?”明澤抬起了頭,再度看向海麵,心裏的疑慮卻比之前更深重了,“如果要隱藏蹤跡的話,我是不是索性當個普通人,隱沒在那些侍女護衛之中,反而才是最不招眼最不會被人發現的存在?”
“還有他對娘親那些行為的解釋……娘親的一切行動都是被禁錮在他的控製之下,然而他卻認為他這是為了我和娘親的性命著想?”明澤覺得自己的眼皮跳了跳,“他真的如同自己聲稱的那樣,全是為了我們好?”
“他說娘親是被外公和我爹寵壞了的,根本無法獨立生存的一輩子的小公主,需要我承擔起照顧她的責任,卻又說她的一些直覺是正確的……”
“那麽,我又該怎麽知道我不是被往錯誤的方向教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