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一回 偷雞摸狗(上)
這種自己看著自己獨立出去的感覺有些怪異,但對單烏來說並不是十分陌生——在他體會到的那些心魔幻境之中,很多次,他都是這樣作為一個旁觀者,默默地看著另一個自己。
往前追溯,當初還在那片大陸上的時候,他的意識曾被封印——那時他便已經有了這種旁觀自己一舉一動的經曆。
更有甚者,就算是現在,他在清醒地應對千鶴吃遍天九龍寧王等等眼前一切事物的時候,依然時不時會生出一絲抽離之感,好像自己手裏正操控著那一大把的傀儡絲線,控製著眼下自己這個肉身微笑,歎氣,說話,走路,陪著每個人演著不同的戲碼,然後適時地生出種種不舍憐惜之感,並以這些情緒的波動來證明自己的的確確還是個活人,而自己的另外一隻手卻捏了一把剪刀,隨時準備著出手將那些傀儡絲線全數剪斷,並且將眼前這些看起來條理分明的場景給攪得一團混亂。
“這一刀剪斷,我是不是就超脫了人之身份,徹底成神了?”每當這種抽離之感出現的時候,單烏都會忍不住如此自問。
但是每一次,等不到他想出答案,這種抽離之感便會消失,並且另有一個聲音告訴他:“沒有了這些牽絆和枝枝蔓蔓證明你是人的話,你又是個什麽東西呢?”
“你會成為蓬萊宗主那樣的光球,卻覺得自己可以控製一整個世界麽?”
“你會成為飄渺虛幻的真正意義上的神明嗎?你會需要靠著哄騙而來的信徒證明自己的存在麽?”
“你會成為彌漫於天地之間的破碎的意識麽?附著於山川河流之上,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漸漸消散?”
“你會等到所謂仙界的接引麽?或者看到傳說中的佛光,抑或是等著一擁而上將你吞噬並同化的天魔?”
“還是你覺得自己可以淩駕於這個世界之上,成為升仙道另一頭的存在呢?”
……
這種種荒誕的念頭以及隨之而來的警告讓單烏舉足不定,許久以前從升仙道之中得到了訊息亦時不時地如同海浪一樣翻湧而起,衝刷著他的記憶,推得他如同一葉狂風暴雨之中的小舟,苦苦掙紮苦苦尋覓,卻找不到一個看起來可以前往的方向。
“那麽,你會有什麽指引麽?”單烏那一部分清醒的意識稍稍後撤了一些,漂浮在那跪拜著的人形的上方,而那跪拜的人形此時也依稀有了麵目,赫然正是單烏。
這全心全意跪拜著的單烏似乎終於讓那黑月之前的女子滿意了,於是那水滴一樣的光影開始晃動了起來,絲絲縷縷如同蛛絲一樣的線條從那光影之中探出,飄落在那跪拜之人的身上,一層一層,很快便讓那跪拜的人形身邊亮起了一圈蒙蒙光暈,似乎是想將那人給包裹成一個蠶繭,以等待著接下來的蛻變。
“這些蛛絲……是以契約為根基的。”單烏看出了這些發光的線條的底細,而那跪拜之人在這些線條的牽引之下,竟是直接彎腰,伏在了地上,同時周圍的黑暗之中,也傳出了嗡嗡的讚頌之聲,和經文念誦之聲。
跪拜之人在那光繭之中漸漸融化,繼而再度凝實,成就出了一個通透的仿佛紅色水晶雕就的人體——似乎是由那女子身旁的血河灌注而成。
血河之中有些破碎的意識,隱隱帶著殺伐之力,讓旁觀的單烏暗自心驚。
而那沉浸於對神明跪拜之中的單烏明顯也被這殺伐之力所激,身上的情緒開始激烈了起來,一忽兒露出想要反抗的表情,一忽兒又突然沉靜了下來,看起來簡直可以再分離出幾個不同的單烏來。
不知過了多久,跪拜人形的天靈蓋上,依稀出現了一團結構有些複雜的細微符文,正被那些細絲包裹著,一點一點地往那水滴光影中拖拽而去——這符文正是跪拜的單烏心裏生出的信力。
旁觀的單烏心念一動,索性直接附著在了那團符文的中間,甚至稍稍調整了一下那些符文的構型,將其作為了自己的偽裝。
於是,單烏覺得自己仿佛被包裹進了一個水晶球一樣,被動地被牽引進了另外一個全新的世界。
沒有黑月,也沒有身姿娉婷的女子,當然更沒有血河——充斥在單烏身邊的,是成千上萬的小小星子,那是與自己的所在一模一樣的所謂信力。
這些星子仿佛漂浮在海水中的魚子一樣,身上掛著有些粘稠的卵膜,互相粘黏,時不時一陣水流湧過,這些星子便擠擠挨挨地碰撞一番,而後繼續安然地沉默著。
單烏的意識小心翼翼地從自己所在的信力之中鑽了出來,漂浮而起,看著自己腳下這一片信力的海洋,一個有些大膽的念頭在他的心裏生了出來。
下一刻,單烏的這一團意識瞬間化成了一片砂礫一般的碎屑,紛紛揚揚地落下,湊近到那些信力旁邊,毫不猶豫地就鑽了進去,而後開始汲取起通過這些信力傳遞而來的種種意願和祈求——這些意願和祈求在這處空間之中仿佛成為了靈力一般的切實存在之物,可以用來維持這些星子的穩定,同時還會通過那些環繞在星子外圍的粘滑的卵膜,往這所有信力的核心之處湧去。
“我所擁有的信力隻是為我帶來了一眾聽話的死士,除此之外並無異常,但是當這數以千萬計的強大信力匯聚到一起的時候,是不是就會發生什麽本質上的改變呢?”單烏忍不住有些好奇,並想要追根溯源,“這世上是不是真的存在所謂的心誠則靈?或者,不管在什麽情況下,這四個字始終就是掛在驢子眼前的菜梗,可望而不可及?”
“我可以試上一試。”單烏那些散落在眾多星子之中的意識開始截取那些祈願之意,並用以壯大自身——這過程雖然緩慢,但是依舊是比正常的神識修煉要快速得多,而單烏也借此看到了更多人心底的所思所想。
“希望神明保佑,讓我能夠安然回家。”
“希望神明關照一下我家鄉的那位姑娘,希望她在我回去的時候,會願意點頭嫁給我。”
“希望戰事早日結束……”
——這些都還隻是普通的祈願。
“我這幾日的心神不寧,一定是因為沒有好好感悟您的教誨,所以神啊,千萬不要拋棄我,讓我繼續追隨在你的左近……”
——這些是信眾的自省。
“神啊,請帶領我們徹底掃淨這個汙穢的世界吧,懲罰那些異教徒,讓神明的光輝籠罩這個世界。”
——這些願望已經帶了殺伐之意,就好像那血河之中流淌著的赤紅的液體。
……
越是激烈的願望傳遞過來的意識越強烈,於是單烏附著在那些信力之中的意識便也膨脹得越快,沒過多久,那些信力構成的小小的星子一樣空間便已經無法再容納這些已經成長成怪物了的意識。
這些意識開始反向吞噬,試圖切斷那些星子與周圍卵膜之間的關聯,甚至開始更改著其中的構造,將另外一股統禦的意識強行融入——單烏開始試圖用自己的理解來掠奪屬於那蘑菇神明的信力了。
“反正你們也隻是需要一個作為指引的神明,至於這神明是蘑菇還是我,真的有很大區別麽?”單烏如此想著,那些分散開來的意識卷動著那些信力,開始往著某一個中心之處匯合。
一些星子順從了這匯合的大勢,仍有一些星子察覺到了不妥想要反抗,於是不斷跳動翻滾著,在星海之中濺起了一圈圈大大小小的漣漪。
這些被單烏侵入了的星子,就這樣在星海之中匯聚成了一朵獨立旋轉著的星雲——這種旋轉軌跡與單烏本體之中控製的那一部分信力一模一樣,兩者眼下雖然處於完全不同的空間,卻依稀有了玄而又玄的感應之力。
對這些變化中的星子來說,他們依稀可以感受到這個世界其實並非唯一——兩個世界之間有一麵鏡子,鏡子的另一側,那個無法觸及的地方之中,正存在著另一個自己,做著與眼下的自己一模一樣的事情。
每一個第一次見到鏡子的人或者動物,都會本能地想要去試探一下鏡子另一側的世界是否真的存在,想要知道那鏡像中的自己是不是切切實實的血肉之軀。
這樣的本能同樣也存在於這些依稀還有些茫然的信力之上,於是,幾乎不用單烏怎麽引導,這一朵旋轉的星雲便配合著變得明亮了起來,並且從那一片茫茫星海之上升起,如同一條躍出海麵的銀魚。
星雲的中央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沒有體積沒有重量沒有實際存在的點,而後整團星雲開始向著這最中間的點坍縮而去,轉眼便消失一空。
直到這個時候,這片星海的上空,出現了一團幾乎會讓火山爆發地麵崩裂海水滔天的憤怒之意,這一股怒意在這片星海之上卷起了一個接一個的氣旋,氣旋的末端閃過光怪陸離的場麵,赫然便是種種不同的世界。
一股憑空而起的強大意識飛速地在這不同的世界裏穿梭著,試圖尋找出那掠走自己信力的所在究竟逃去了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