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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一十八回 千鶴(上)

  出了房屋,出了院子,跟在那女子身後穿過長廊的時候,單烏忍不住抽了抽鼻子——那女子身上的氣味有些重,如蘭似麝,香得仿佛是要掩蓋住一些什麽。


  長廊兩側都是些壁畫,看起來似乎是祥雲或者日月星辰的畫麵,間或有造型怪異的鳥獸出沒其中,這些鳥獸的模樣對單烏來說很有些陌生——是他在蓬萊書樓那些記載中都未曾見過的模樣。


  順著長廊轉了兩個彎,眼前的景色豁然開朗。


  長廊的一側不再是壁畫,而是一片敞開的花圃,亮晶晶的小石子鋪成了蜿蜒的小道,通向一條彩虹一般拱橋。


  拱橋的欄杆上都是蜿蜒的藤蔓,垂下一串串粉紫淡紅的如同風鈴一樣的小花來,在微風中輕輕搖曳,發出了細碎的叮咚聲。


  拱橋的下方沒有水,而是一片雲霧,雲霧中星星點點地漂浮著如同睡蓮一般的花朵,時不時有些帶著熒光的小蟲子在那些花朵之間來回穿梭。


  拱橋的另一頭是一片小小島嶼,花樹芬芳,落英繽紛之中,以一些山石堆就成了方寸之間栩栩如生的群山巍峨,更有一條水道在群山之間循環流轉,上麵還飄著一艘艘巴掌一樣的小小船隻。


  在水道的旁邊,有兩人席地而坐,四散的矮幾之上,隨意地放著碗箸等其他——這兩人,一個圓滾滾的正是吃遍天,另一個則是一位烏發逶地,身上衣裳層層疊疊,以至於看著體型沒比吃遍天小上多少的女子,正以一柄小小的折扇遮著臉,小聲地害羞著笑著。


  於是,單烏走到近前的時候,能看到的,就是那女子掩在折扇背後那被細細描畫過的,被淡紅的胭脂所籠罩著的,似笑非笑的一雙眼。


  “你昏睡之時,我遇到了一位舊友,受她所邀,我索性就帶著你上門來做客了。”吃遍天招呼著單烏在自己身邊坐下,同時指著那女子介紹道,“這位姑娘名為千鶴,也是一個饕客。”


  那名為千鶴的女子收起了折扇,雙手疊放在膝上,對著單烏無比溫婉地行了一禮,隨著她的動作,那層層疊疊的衣袖便在她的身旁堆疊了起來。


  單烏在回禮之時默默數了一下那女子堆疊得仿佛彩虹一樣的領口和袖口,發現那衣物居然有十二層之多,每一層之間的花紋色澤的搭配都無比考究,而且那材質也並非全是輕薄織物,襯得那女子的臉蛋隻有小小一團,於是在心中暗暗地感歎了一句:“真是個有閑心的女人。”


  “他對我說你似乎忘了不少東西,但卻意外地也知道不少東西?”千鶴指了指吃遍天,向單烏開口問詢。


  “看起來是的。”單烏點了點頭,雖然其實所謂忘記了的和知道的,無非就是他想不想說的問題。


  “我注意到你剛才過來的時候一直在看著這些,莫非,是記起了些什麽?”千鶴指著一旁的假山問道,明顯方才單烏的眼神動作都被她看在了眼裏。


  “似乎是見過的。”單烏點了點頭,“我的印象中這叫做……曲水流觴?”


  “你果然是知道的。”千鶴抿嘴微笑,同時斜眼看向吃遍天,“這可是我從古籍之中看來的花式,花了許久才複原出了這般模樣,而你,隻知道什麽東西能吃,什麽東西好吃,但這吃起來的情趣,你可是落了下乘啊。”


  “嗬嗬,這種慢條斯理的吃法,和我這副模樣也不匹配啊。”吃遍天感歎著,舉手一招,那細窄河道上漂浮著的一艘小船便落到了他的手裏,那船艙底部一團淺淺的酒水,上麵點綴著淡粉色的花瓣,而後吃遍天糾結地把玩著那小船模樣的酒具,高高地舉到了口邊。


  吃遍天故意地張大了嘴巴,於是越發顯得那淅淅瀝瀝滴落的酒水連潤一潤喉嚨都不夠的窘迫。


  “嗬嗬。”千鶴明顯被逗樂了,打起了扇子遮著臉,笑得連眼睛都眯成了兩條細縫。


  “古籍?是說這個世界……雖然看起來生物都是從未見過的存在,但是似乎與我原本所在的那個世界,仍有很多相通之處?”單烏隨意地迎合著千鶴的那些提問,心裏卻忍不住揣測,“語言隻是有些發音的不同,衣著除了這女子身上的層層疊疊之外也沒有太大的變異——細說起來甚至還不如蓬萊那些海島之間千奇百怪的差異……”


  “當然,最明顯的同步,還是這曲水流觴的名稱。”單烏的驚異幾乎全是由此而發——他說出這曲水流觴的名詞的時候本沒指望能與這個世界之中的古籍的說法對應上,甚至已經盤算好被千鶴反駁之後他再圓話了,畢竟這兩個世界之中雖有很多類同之處,卻也不是特別容易就為這種偏門的宴席形式想出個一字不差的稱呼來的。


  “如果能看看這個世界所謂的古籍就好了。”單烏心中暗道,於是與千鶴之間的對話便漸漸由那些魚片往著曲水流觴的由來上轉移,想要套出一個可以求閱所謂古籍的機會。


  “總不至於到頭來,這兩個世界,其實都是同一個起源吧……”


  ……


  千鶴是個極講究極精細的女子,不管是對食物還是對自己的衣著妝容,甚至對那些樹上花瓣飄落的方向都極為苛求,甚至不惜以術法改變風向,讓場麵變成她所想要看到的模樣。


  “其實我所見的曲水流觴,並沒有如此拘謹。”單烏忍不住開口說道,“那些置於溪水之中的酒器形狀也是各異,或為葉片,或為五瓣梅,那水流因為源自天然,所以流速方向均是變幻莫測,時不時便會有些杯盞擱淺到水岸上,如果這個時候有誰在那水岸附近接到了杯盞,少不得得吟詩作賦一番,以作助興之事。”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樁極為隨性熱鬧的事情。”單烏沉吟了片刻,回答道,“講究的是興之所至,不醉不歸。”


  “哈哈哈,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和我的觀點一模一樣。”吃遍天拍著單烏的肩膀,仿佛是得到了強有力的支持,一副很是開心的模樣,“這秀秀氣氣的飲法,怎麽可能催生出那麽多驚世文章來?”


  “是麽?”千鶴也沒有惱怒於單烏的反駁,反而以折扇輕輕撐著下頜,陷入了沉思之中。


  片刻之後,千鶴向著單烏微微躬身行了一禮:“這位單烏公子,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不如公子是否願意相助?”


  “還請千鶴姑娘指教。”單烏被千鶴帶著也不由自主地躬身行禮,於是他這才發現自己好像這短短一段時間居然躬身了不下十次,頓時覺得腰背有些負累了。


  “我有一席,名喚空蟬,乃是我得意之作,不過這位吃遍天公子卻隻執著於菜肴滋味,而無法領會其意蘊所在。”千鶴開口說道,“故而,小女子想請公子鑒賞一二,也好勸服我的自大無知。”


  單烏有些遲疑,偏頭看了吃遍天一眼,而吃遍天則笑嘻嘻地拍著胸脯對著單烏保證:“無妨,到時候你想說什麽便說什麽,我都可為你作保。”


  單烏也沒有推辭的道理,隻得應下,於是千鶴擊掌,招來了數名侍女,低聲吩咐了一些什麽。


  然後單烏就經曆了他有生以來最為拘謹的一場宴席。


  場地換在了一處敞軒之中,簷角風鈴,低垂的紗簾,還有軒外密密麻麻的層層修竹,而軒內的牆上甚至還高懸著一個巨大的“靜”字。


  矮小的桌案讓人不得不盤膝跪坐,於是那些來來往往的侍女們也基本是以跪行的姿態將那些菜肴端上——那些侍女們都如之前那位一樣,發髻高挽,露著一截始終低垂著的雪白的脖頸,雖然誘惑,但是看久了之後竟使得單烏都覺得自己的脖子有些發酸。


  那些菜肴都極為精巧細致,甚至精巧細致到單烏一時之間分不出哪些是能夠吃的部分,那些是那些種種奇形餐具之上的裝飾,而且更為要命的是,這些東西,都如同最初吃遍天分給他的白玉鱉一樣,隻有小巧玲瓏的小小一口——


  一塊如畫布一樣的四方瓷盤,幾片竹葉,上麵托著幾粒骰子大小的肉塊,而那石板的空處甚至還有一排龍飛鳳舞的字跡,而單烏努力了一下沒能辯認出來,隻覺得這或許意味著某位清高窮人吃不到肉時的那一句自我安慰——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


  一個晶瑩剔透的冰碗,碗底是一層碎冰,冰上以荷葉托著些小小的透明的銀色小魚,配以蓮子蓮藕之類,看起來或許是意味著魚戲蓮葉間那種怡然自得的景象。


  一個由石頭鑿出來的鍋,鍋裏放著的是燒得暗紅的卵石,卵石上是一塊單烏不怎麽認識的紅白相間的肉類,看起來仿佛雪地紅梅,而隨著一壺清酒順著鍋邊澆上了那些滾燙的卵石之後,升騰而起的乳白色霧氣圍繞著那肉塊凝而不散,甚至順著石鍋的邊緣如倒掛的冰川一樣流瀉下來……


  “雪痕微破,枝上三兩朵。”單烏拿著筷子,遲疑了片刻,方才出手劃破了那一層層的白霧,向當中那塊肉挾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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