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八回 方回的靠山(下)
許久,方回的身體外麵都堆積了一層厚厚的汙漬,他那身體內部的光團才漸漸暗淡了下去。
方回長舒了一口氣,睜開了眼睛,並且抖動著全身的肌肉,將那些汙漬給抖落在了地上。
“你來得真是足夠及時的,要是沒有這九轉玉露,我這回受到的重創,可不知要什麽時候才能好,甚至連這修羅體的反噬之日都有可能提前。”方回檢視著自己這副肉身,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來,並從一旁的櫥櫃中取出了備用的衣裳。
“九轉玉露的藥力,你吸收了幾成?”灰衣人眼皮都沒抬,冷聲問道。
“七成。”方回回答,語氣之中頗有些興奮,“比上一次好了不少。”
“嗯。”灰衣人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看來你這次傷到瀕臨枯竭的地步,反而讓這九轉玉露的藥效得到了發揮……既然這方法有用,那麽這九轉玉露對你的用途,便可再多上個五十年。”
“隻有五十年?”方回微微一愣,竟是僵立在了當場。
“如果按照上次的成效判斷,你的壽數,也不過隻剩二十年了而已。”灰衣人抬起視線看向方回——灰色的眼珠中不帶一絲半點的生人氣息,看得方回隻覺得心底發寒。
“你上次卻沒告訴我這些。”方回察覺到了不妙,神色亦嚴肅了起來。
“這種事情,你有知道的必要麽?”灰衣人淡淡地問道。
“怎麽沒有?這可是我的性命啊!”方回的聲音忍不住拔高了一些,那灰衣人眉頭一皺,方回立即恢複了輕聲細語的姿態,“我這身體的狀況究竟如何,還請告知。”
“你這身體……”灰衣人放下了抱胸的手臂,緩緩走到了方回身邊,繞著他轉了兩圈,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你的天賦著實有限,修道之路走不通,煉體之路其實也相當勉強,修羅體練到眼下這個地步也已經是極限,不可能在有進步了……你還記得你如今多少歲了麽?”
“我……”方回喃喃,一時間竟難以回答。
“以築基修士的壽數極限而言,你在七十年前差不多就該一命嗚呼了,能活到現在都還未察覺到大限將至,靠的正是修羅體和這九轉玉露。”灰衣人一字一句地將答案說了出來,“你被人稱為方老魔,卻隻認為老這詞是個尊稱麽?”
方回聞言,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同時踉蹌著後退,直到靠在了身後那壁櫥上,方才穩住了身形,半晌,方才有些艱難地抬起頭來,重又看向那灰衣人,牽著嘴角扯出微笑,滿懷期待地開了口:“你們一定還有別的法子來延續我的壽命的,是吧?”
“延壽的手段的確是有,但是,卻不知道你還值不值得。”灰衣人的語氣依然不見半絲波動,“這七十年來,你每日裏耽於享樂,沉迷於溫柔鄉中無法自拔,本就是自尋死路之舉,為你延壽的代價其實早已超出了常理,並且,這七十年間,你有盡到一個監視者的責任麽?”
“我當然有!”方回再度高聲叫了起來,“我在這祖州呆了這麽多年,寸步不離,如今祖州這個消息匯聚之地,來往流轉的,有什麽消息是我所不知道的?又有什麽消息,是我知道了卻沒有上報的?”
“將你安排在祖州,真正的目的,是讓你看著你頭頂上的那三座浮山。”灰衣人露出了一絲不屑之意,“誰會想要這散修坊市之中雞零狗碎的消息。”
“蓬萊……”方回的嘴角有些艱難地抽動了一下,“那些眼高於頂的蓬萊弟子,早就看不上我這樣的隻能永遠留在這地麵之上的存在了,我就算混入蓬萊的坊市,隻怕也是枉然。”
“嗬嗬,蓬萊那些弟子,其實大半也就是個修煉到築基境界巔峰,凝不了金丹的命,哪裏能有那麽充足的底氣來看不上你?”灰衣人聞言,輕嗤了一聲,“說到底,其實是你越來越自命不凡,以為自己是這祖州坊市的地頭蛇,一方霸主,作威作福,以至於都不肯去向那些蓬萊弟子們低頭逢迎了吧。”
“我……”方回想要爭辯,卻發現自己完全無從辯起——自己這些年的所作所為,這灰衣人都一一看在眼裏。
“如果我能夠打探到什麽消息,你們是不是可以考慮再為我延些壽數?”半晌之後,方回再度開口,已經是低聲下氣了。
“嗬嗬,這就要看你自己的表現了。”灰衣人並沒有做出什麽切實的承諾,“不過,我看你最近印堂發黑,或許會有些災厄,還是小心行事比較好。”
方回臉色一沉,還想再說些什麽,那灰衣人便已打斷了他的欲言又止:“這幾日我姑且留在此處,至於你……可沒那麽多時間可以浪費了。”
方回一口氣被堵了回去,臉色又青又白,半晌之後,長歎一聲,拱手告辭,退出了這間密室。
……
方回一路行往這宅邸的後院,那是他那些妻妾所居的地方——眼下他這副肉身因為剛剛服用了九轉玉露而興致勃勃,同時他的心情亦因壽數一事而極端鬱悶,兩者互相影響,使得他極為迫切地需要做些什麽事情來紓緩一二。
可是,在他跨入後院的第一步的時候,他就有些後悔了。
那些妻妾正三三兩兩地匯聚在花廳之中,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時不時有嬌笑之聲傳出,如同春天柳梢上翻騰的黃鸝,清脆婉轉。
這本是方回眼中最為賞心悅目的景色,可是今日這一見,竟突然覺得有些寡淡無味了。
方回的一名得寵的小妾發現了方回到來,立即從那花廳之中迎了出來,直接撲進了方回的懷裏,輕喚著方回的名字,語帶撒嬌。
方回低下了頭,正與自己那小妾四目相對。
雖然仍是熟悉的麵孔,但是,一天之前,方回還覺得這張臉青春可人,簡直如同上佳的靈果一般讓人垂涎欲滴,今天再看,卻隻覺得這張臉怎麽看都隻是個毫無風情的黃毛丫頭,打發去燒火劈柴或許合適,收來給自己暖床卻實在是有些想不開了。
方回有些厭棄地想要將那女子撥開,他的手也已經微微地抬起了半截,突然就意識到自己這怪異的轉變,不由地皺起了眉頭,僵立在了原地。
那女子也是敏銳之人,這一對視就察覺到了方回眼中難以掩飾的嫌棄之意,於是她撒嬌到一半的話語就這樣被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人也小心翼翼地從方回的胸前退開,低眉順眼地讓到了一旁。
花廳之中的那些女子此時也都迎了上來——或許是女性的本能,讓她們察覺到了方回的異樣,於是這些女子全都停在了方回身前三尺左右的距離,並沒有誰貿然上前。
方回的視線緩緩掃過眼前這些女子的麵容,隻覺得這個雙眼無神,那個顴骨突出,或者牙齒不齊,或者身材平淡……原先覺得美不勝收的可以看一輩子的場麵,此時竟讓他隻想快些別過臉去,多看一眼都覺得人生無趣。
“不是她們變了。”方回的心中暗道,“是我的眼光變了。”
“今天之前,我看到她們,所見全是美妙之處,眼下,再度看到她們,注意到的卻全是不足之處。”方回已經找到了讓自己意興闌珊的緣由,進而開始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投注在那些女子身上,每每被自己百般稱道的所在。
然而,一番努力之後,方回有些慘淡地發現,就算是這些他曾經覺得美不勝收的部位,此刻看起來,也都平淡得如同雞肋一般,讓人提不起半點興致。
這個感覺,就好像剛剛吃過了一頓海陸大餐饕餮盛宴,回過頭來,卻被人塞了一籠屜沒滋沒味的窩窩頭。
方回終於想到了讓自己變成這般模樣的罪魁禍首——那個叫做黎凰的女子。
在見到黎凰的時候,方回隻是意識到黎凰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子,美麗到他根本無法叫醒自己的腦子,於是一片混沌之後,他竟是有些記不起黎凰具體的長相了。
但是,當他看到其他的女子之後,他便意識到自己錯了。
他記得黎凰的模樣,但是他的本能意識因為害怕他沉醉於黎凰的容貌之中無法自拔,未經許可便給他的回憶包裹上了一層厚厚的紗簾。
這層紗簾在方回看到其他女子的時候,瞬時淡薄了下去。
於是,他的這些妻妾,便成為了與黎凰進行對比,並毫無意外地一一敗北的悲劇性的存在。
“真沒想到,她原來……這麽美……”意識到這一點的方回,感受著自己越來越清晰的記憶,忍不住喃喃出聲。
下一刻,站在他對麵的那些妻妾們臉色微變,因為她們已經從方回這喃喃低語中,猜測出了方回在看到她們的那一瞬間,不由自主的遲疑究竟是怎樣的原因。
並且,這個原因對她們每個人來說,都實在是太過熟悉,太過直白,甚至還帶著些刻骨銘心的傷痛,帶著些心不甘情不願的憤懣,帶著些打落牙齒和血吞的隱忍不發,及至如今的習以為常。
——方回這次,又看上了一個新的美貌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