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回 身份(上)
春蘭隻覺得自己的後背滾燙,心跳亦激烈得難以平息。
“他真的打算要我的命?”春蘭的思路不由自主地往著悲觀的方向滑去,“是了,師父那麽聰明,肯定一眼就能看出我心裏的那些貓膩。”
“我該怎麽做?”春蘭的心思有些紛亂,甚至連單烏示意她動手的動作都沒有看到。
“你在想什麽?”單烏的聲音突然響起,春蘭聞聲一驚,猛地抬頭,發現單烏已經站在了自己身前三尺之地,正歪著頭打量著自己,一副正在看好戲的樣子。
“沒,沒有什麽……”春蘭連忙搖頭,她這才發現,單烏的身上根本就沒有殺意。
“不管你在想什麽,如此七情上麵,可都是會讓人察覺出異樣的。”單烏嗤笑了一聲,以手中的長劍輕輕地在春蘭那重劍之上敲了一下,“認真點,讓我試試你的劍,其他什麽都別想。”
“是。”春蘭連忙點頭,後退了幾步,雙手一展,兩柄劍上靈光大放,同時離手,向著單烏便攻了過來。
“果然是好劍。”單烏讚歎了一句,身形一閃,輕輕鬆鬆地便落在了這兩柄劍交錯的空隙之中,一劍封住了那輕劍的攻擊,繼而越過重劍的防禦,對著春蘭的頸項直削而去。
春蘭連忙閃避,卻仍然是慢了一步,隻覺得自己脖子上冰冰涼涼的一道水流淌過——這觸感讓她驚嚇得有些花容失色,甚至連那兩柄劍都來不及照看,連退數步之後,方才緩過神來,摸著自己的脖子,發現腦袋仍然完好無損地擱在自己的肩膀上,終於是長舒了一口氣。
——單烏那一劍的確是切在了春蘭的脖子上,不過在接觸的那一刹那,如意金化為了流水一般柔軟的存在,隻是為春蘭示意了一個切削的動作而已。
“認真一點。”單烏又強調了一遍,“拿出你的劍意,讓我看看你現在真實的水準。”
“是。”春蘭看著單烏,深吸了一口氣之後,用力點了點頭,同時一招手,將那兩柄劍再度召回了自己的身旁。
……
春蘭不想死,也不想自己的父母和春氏一族就這樣毫無預兆地消失在人世間,但是她同樣也不願意因此而背叛單烏,畢竟對她來說,單烏等於是將她帶進一個新世界的大恩人。
可偏偏,蒲璜一定要逼著她做出選擇——自己和家人活下去的機會重要,還是所謂的恩義更重要。
於是在真正見到單烏之前,春蘭假設了無數的場麵無數的做法,可惜每一樣都沒有結果,因為那時不時變得滾燙的血契讓她完全沒有辦法將思考認真地持續下去,生怕一不小心就觸動到了蒲璜那偏激又敏感的小心思,時時刻刻來一個大家一起來陪葬。
沒有辦法連貫地思考,亦沒有人可以聽自己傾訴煩惱甚至替自己指出一條明路,故而這段時間之中,春蘭過得可以說是相當地渾渾噩噩——那血契所帶來的無形重量,似乎是實實在在地壓在了她的意識之上,讓她就算勉強能夠抬起頭來,能看到的也隻是鉛雲漫天。
這種心情被她折射在了劍意之中。
英雄美人,按理來說,本該是神仙眷侶紅塵瀟灑,可單烏置身於春蘭的劍意之中,卻隻覺得自己的眼前不斷地有衣衫襤褸的殘兵敗將踉蹌奔過,這讓他不免覺得有些意外。
而在這潰散隊伍背後,一片被重兵重重包圍的荒原的正中間,一個本該是威風凜凜,如今卻是滿身創痕的高壯男子,披頭散發,鮮血覆麵,正以劍拄地,艱難地想要撐起自己最後的驕傲。
在這個高壯男子的身旁,斜靠著一個臉色蒼白如同被暴雨砸過的小花一樣的女子。
周圍的敵軍越逼越近。
那女子突然展顏笑了一下,直起身來,理了理鬢發,彈劍而歌,單烏聽不懂歌詞,隻覺得這歌聲清越婉轉,似有無限眷戀,並且隨著這歌聲的響起,周圍那些逼近的敵軍居然也漸漸停下了腳步,仿佛不忍煞了眼前這風景一般。
那男子低頭看著且歌且舞的女子,銅鈴般的大眼之中竟漸漸地蓄起淚來,在那被鮮血糊住的臉上衝出了兩條血色淡薄的痕跡來。
——英雄落淚隻為情,天地亦悲歌。
女子長劍倒轉,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似乎覺得自己既然已經陷入困境,那不如自我了斷,選一個安安靜靜的足夠美妙的死亡;男子卻猛地揮舞起了巨劍,對著那黑壓壓的一片敵軍衝了過去——哪怕是死,也要轟轟烈烈地站至最後一刻。
單烏的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他已經看出了春蘭這劍意之中的矛盾之意,同樣也看出了那種不管如何選擇,最終結局都逃不開死亡的憂傷感歎。
這樣的劍意明顯比之前春蘭那一味剛猛霸道的劍意要高明了不少,但也失去了一個本不該被丟下的優點。
“沒有向生之意。”單烏評價道。
在春蘭最初那粗陋的劍意之中,始終存在著一股勃勃生機,正是這種生機讓她能夠在單烏那不斷打壓的訓練之下變得越來越強。
“哦?還在掙紮?”單烏看著前方越來越小的包圍圈,突然挑了一下眉毛。
……
男子的心中想著:“我要守護她直到最後一刻。”
女子的心中想著:“我要陪伴他直到最後一刻。”
這樣的窮途末路的兩個人,一人橫劍於頸,一人奮勇廝殺,一靜一動,兩樣心思,竟在這泥淖深陷的戰場之上,勾勒出了一副仿佛永遠都不會終結的畫卷,無比生動真切地向單烏展示著什麽叫做“情意綿綿”。
“是個多情人……或可一救。”單烏的眼睛亮了起來,微微點了點頭之後,終於出手。
一道驚雷從天而降,仿佛將這天地都劃開了一個口子,緊接著,這荒原從中裂開,一條大江奔湧而出,直接將那黑壓壓的敵人悉數吞沒。
那男子與女子,分立於大江的兩側,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距離自己越來越遠。
男子大吃一驚,丟了劍便要跳進江裏向那女子遊去,卻沒想一個浪頭卷來,不但將他狠狠地推回岸邊,更遮擋住了那女子佇立於對岸的身影。
男子仰天呼號,卻對眼前這變得越來越寬越來越洶湧的浪濤無能為力。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對於真正的有情之人來說,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分離。
……
春蘭滿身冷汗地跌坐在地,那兩柄劍已然失去了控製,一左一右遠遠飛出,繼而丁零當啷地落在了地上。
單烏站在春蘭的背後,手中長劍斜斜地搭在她的脖頸之上,隻要再加一份力,她的腦袋便可搬家了。
“你的進步挺大。”單烏輕笑了一聲,卻並沒有移開手中長劍。
“可還是遠遠比不過師父。”春蘭回過神來,長舒了一口氣,抬手擦了一下額頭上堆積的冷汗,隻覺得自己這生死之間走了一遭,心裏頭的那些煩躁壓抑,竟是淡去了不少,甚至在麵對單烏之時,也已經不再如同之前那般不知所措了。
而如果要說讓春蘭產生這些改變的根本原因,或許是因為這一戰之後,她突然意識到——不管是自己還是蒲璜,在單烏眼裏,其實都是遠遠無法被算進對手的行列之中的小小蠅蟲,所謂生死,看的不過是單烏是否願意恩賜。
除此之外,單烏方才破除春蘭劍意的那一手,亦讓春蘭領悟——這世上有的是比生死更為緊要之事。
春蘭差一點就下定決心,將自己身上的血契以及蒲璜的那些狂妄念頭和盤托出了——血契上傳來的灼熱以及那一陣痛徹心扉的劇痛硬生生地掐斷了她的念頭,更讓她一口血噴了出來。
“嗬,這是示威麽?”單烏的劍尖輕輕一斜,便劃開了春蘭背上的衣物,露出了其下閃耀著的赤紅光芒。
單烏遲疑了片刻之後,收起了長劍,繼而蹲下身子,出手按在了春蘭的背上,一縷冰火混雜的靈力流轉而入,與那血契相抗,並不出意外地捕捉到了那一絲來源於蒲璜的意識。
“篤定我不會要她的命了,便開始囂張起來了?”單烏透過如意金散開的神識與那一縷與血契融合的意識發生了輕微的碰撞,於是單烏便感受到了來源於這血契另一頭的囂張的狂笑。
“你有本事替她解決這等困境麽?”蒲璜的笑聲尖銳刺耳,哪怕是透過神識,都讓單烏覺得自己的耳膜一陣陣地刺痛。
“你在哪裏?”單烏又問了一句。
“嘿嘿,我在一個你絕對不會找到的安全地方。”蒲璜得意得幾乎要飛起來一般,“死心吧,你根本就沒法子對我做些什麽。”
“那我就等著看你能做些什麽好了。”單烏默默地回了一句,便幹脆利落地抽回了手。
血契突然大放光明,於是春蘭整個人癱軟在地,掙紮翻滾,一直到幾乎被這血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時候,那血契的光芒方才漸漸暗淡了下來。
半晌之後,春蘭終於緩過氣來,一邊擦著嘴角的血跡,一邊緩緩起身。
“我差點以為我真的會就這樣死了。”春蘭抬頭,牽著嘴角,對著單烏露出了一絲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