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回 被圈養的那部分(下)
水牢陷入那峭壁之中,巨大的黑鐵閘門將其與外界的海域隔開,隻在頂端水麵附近的部分以手臂粗細的鐵柵欄隔開,漲潮之時海水可將兩側連通,那些雄性鮫人可以浮出水麵,透過柵欄的縫隙看一看外麵的風景,但是潮落之後,就隻能乖乖沉到水底,發出此起彼伏的壓抑的嘶吼之聲。
有一條棧道從這黑鐵閘門的柵欄邊橫過——這條棧道隻有落潮的時候才會浮出水麵,此時正有人來來回回地審視著,甚至時不時地以一根粗長的木杆從那柵欄的縫隙之中插進去,試探裏麵那些雄性鮫人的反應,以確定有沒有異常的狀態發生。
單烏幾乎是摳著水底的地麵,小心翼翼地靠近了那黑鐵閘門的所在,而後再度放開了神識。
這些雄性鮫人的生存狀態明顯要糟糕得多,每一條魚尾都在靠近末端的部位被穿了兩個孔,一個巨大的鐵環嵌在孔洞之中,剛好將那些鮫人魚尾部位的骨頭給卡在了環中,年深日久,這些孔洞中早已不再流血,甚至都已經愈合並長出新的皮膚,但是周圍那些已經變形得仿佛花朵一樣翻卷並且增生而出的鱗片,無不昭示著這外來之物曾經給這些鮫人帶來了多少痛苦。
這些環上連綴著鎖鏈,固定在一根橫在水底的長杆之上,顯然就算這黑鐵閘門被人打開,這些鮫人的活動範圍也極為有限,除非自斷魚尾——可是一條沒有尾巴的魚又能夠遊出多遠?
這些雄性鮫人沒有指甲,也沒有牙齒,被投喂的食物也是一團團已經被甩成漿的帶著濃厚腥味的不明物體——這些成分中,明顯有那麽一種會讓這些雄性鮫人變得更加激昂熱血和想要戰鬥的成分。
當然,雄性的戰鬥欲望,很多時候都是來源於本能之中對於雌性的追求,為此他們甚至可以遺忘其他的一切。
——看起來似乎隻有這些水牢之中的雄性鮫人是最急切地需要被拯救的,可惜這些鮫人也是被獸化最為徹底,最不具有被拯救的價值的。
於是單烏的嘴角意義不明地咧了一下。
“冒昧請問一句,單烏前輩,您是不是已經將我虹霞島的底細摸清楚了呢?”單烏正試圖以神識試探那雄性鮫人身遭的自我區域是否還能有本我意識存在的時候,這閘門上方的棧道上突然傳來了一個威嚴的男聲。
“是父親大人……”明珠和明台對視一眼,掉頭就想潛逃,卻被單烏一手一個揪住了衣領,而後直直地往水麵上浮了過去。
單烏像條魚一樣地跳出水麵,落在了棧道之上,並以內力直接蒸幹了身上的衣物,那隻白貓也輕輕巧巧地從他的背上跳下,甩著身子抖落了一身的水珠,於是最後依然濕漉漉地如同落湯雞的,便是被單烏小心放在了棧道之上的明珠和明台兩個人。
“看在我將兩位公子帶回的份上,還請島主大人大量,原諒一二。”單烏對那島主明鈞作了一揖道。
“我區區一介凡人,怎敢非議前輩行動。”外表威嚴的明鈞遠比單烏想象得更為客氣,不但連忙彎腰回禮,這一口一個前輩更讓單烏覺得難以承受——就算算上升仙道加速時光的那十年,單烏如今也不過三十出頭的歲數而已,仍比眼前的這位島主年輕不少。
“我隻是放心不下我這兩個兒子,怕他們做出什麽冒犯前輩的事情而已。”明鈞揮了揮手,從他的身後步出兩列人馬,直接將明珠和明台架住,順著棧道往回走去,而明鈞自己則上前一步,對單烏做出了邀請的手勢,“不知晚輩是否有幸請前輩喝上一杯?”
“也好。”單烏點了點頭,嘴角抽搐了半晌,卻硬生生地忍下了前輩這個稱呼。
畢竟不管怎麽說,就算隻扛個前輩的虛名,用得好了在某些時候還是能夠輕易壓人一頭的,所以單烏其實並沒有必要因為一時的不適應而自降身份。
“就當這稱呼和閻王一樣好了。”
……
酒席就設在觀浪亭中,一桌海鮮宴,讓單烏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女性鮫人眼中的海底世界,一時之間就沒了胃口,隻是草草應付了幾口,好在那島主明鈞似乎很是接受著修真之人不飲不食的現實,並沒有頻繁地向單烏勸菜。
“我知道前輩一定有很多問題想問我,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明鈞放下了酒盞,端坐在單烏的麵前,上半身挺得筆直,露出了一臉真摯的笑容。
“你知道這虹霞島底部的那個鮫人的存在嗎?”單烏根本就沒理會明鈞的這番做作,直接開口問道。
“知道,當年我和明珠他們差不多大的時候,便已經被她引入洞中,並發現了她的存在了。”明鈞回答道。
“這麽說,明珠和明台的境遇,與你幾乎是一模一樣?”單烏升起了興趣,“那麽你有思考過她提出的那個問題麽?”
“自然是思考過的。”明鈞的臉上露出了有些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起初我也與明珠他們一樣,熱血上腦,不過在知道了一些事情之後,便覺得那些鮫人們還是繼續維持眼下的生活比較好,至於其他,我也無能為力——蓬萊控製的區域之內,區區一個虹霞島,改變不了什麽。”
“哦?”單烏的眉頭輕輕跳動了一下。
“她是個慈悲的女子。”明鈞長歎了一口氣,視線緩緩地落到了亭子外麵的茫茫大海之上。
單烏點了點頭:“所以你兒子會繼續走你的老路?”
“不,我希望他們能夠進蓬萊的山門。”明鈞飛快地回答道,“他們是我明家這百餘年來難得出現的能夠修真的人才,正好又趕上了先祖歸來,所以我對他們隱瞞了部分真相——如果他們能夠以拯救這些鮫人為目標而專注於修煉的話,沒準真的能夠夠資格進入蓬萊的山門。”
“蓬萊的山門?那不是兩個月後?”單烏微微一愣。
“有先祖照看,兩個月後我會讓他們去努力一試,如果不行的話,再等三年便是。”明鈞顯然也知道自己這兩個兒子的真實水準。
對於明鈞這掏心掏肺的回答,單烏也隻能抽著嘴角感歎了一句可憐天下父母心。
……
“我們好像白跑了一趟。”回到住處的時候,黎凰懶洋洋地跳上了床鋪,伸著懶腰,讓自己盤成了一個舒服的姿勢,“我覺得這虹霞島上的每個人都可有苦衷可有追求可有道理了,大家都是善良的人兒,不管你站在哪個立場,看起來都是會傷害到無辜之人的兩難的抉擇呢。”
“是啊,真是其樂融融的一群人……和魚,被圈養的感覺。”單烏直接將黎凰往床角一推,騰出了空兒,整個人也躺了上去——不管一個人的身體修煉成什麽模樣,平躺這種姿勢始終是最讓人放鬆和舒適的。
“好像隻有我們兩個壞人,一天到晚處心積慮地想要將這一片平靜給破壞掉。”黎凰順勢翻了個身,將兩隻小爪子蜷在肚皮上。
“更糟糕的事情難道不是我們這兩個壞人明明都已經憋了一口氣想要做些什麽大幹一場了,卻硬生生地出現了要被感化從善的趨勢了麽?”單烏一隻手按住了自己的額頭,露出一副對現在的自己完全不忍直視的模樣來。
“反正做決定的一直是你而不是我,我隻是一隻貓而已。”黎凰把自己的尾巴甩來甩去,甚至仿佛發現一個新玩具一樣,開始用爪子撥弄起自己的尾巴了。
單烏沒有繼續與黎凰一唱一和,反而閉上了眼睛,試圖從最初的步驟開始梳理,試圖找到那讓自己束手束腳卻又無可奈何的根源。
“鮫人與這些凡人們之間的種種索求關係本就是願打願挨,相協共生;明珠明台是因為某些被強加的天真的信念;而明鈞為的則是自己這兩個兒子的前途,甚至可能真的對明月有那麽些承諾;至於明月,自由不要性命不求……這世界上難道真有一心奉獻卻什麽都不求的人?真有心懷慈悲以至於到了情願割肉飼鷹這等地步的人?”
“我覺得每個人都通情達理充滿理由這種局麵難以破解,那麽我是不是就不應該去思考屬於我自己的理由?”
“玉陽子不會不知道那個叫明月的鮫人的存在,更不可能完全不在乎自家後人的領域中有這麽強大的存在。”
“難道關鍵是在明月的身上?因為傳說中鮫人所具有的能夠惑人心誌的歌聲無人能夠抵禦,並且這其中甚至包括了玉陽子?那麽她迷惑了一代又一代的虹霞島島主,圖的又會是什麽驚天的隱秘?”
“不對,關鍵應該還是在玉陽子的身上——因為這些人給出的那一個個不得不為情非得已的理由,和玉陽子表演出來的那些場麵說辭實在是太像了……而我根本無法光明正大地反駁,隻能對每一個人都表示體諒,年深日久,我或許會真的陷入這種被同化的心境之中。”單烏的眉頭死死地糾結在了一起,他覺得自己似乎是觸及到了某些關鍵,“他真正想要圈養的人,是我。”
“那麽我為什麽一定要糾纏在這無解的難題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