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回 海中明月(中)
“我好像可以想象前輩在月下歌唱的模樣了。”單烏輕聲地歎息道。
“都過去了。”那叫明月的鮫人女子長歎道,“縱然銘記在血脈之中的歌聲未變,人卻已非當年之人。”
“現在那些鮫人……長得與前輩並不類似。”單烏試探性地問道。
“這個答案你可以問他們,我也是從他們的口中才知道了一切……”明月以眼神示意明珠明台二人,“如今那些鮫人長成那副模樣,全拜這虹霞島上的人類所賜。”
“是的,最初的鮫人的形體其實是可以隨著歲月的流逝而無限成長的,但是體型巨大的鮫人會讓凡人們感到恐懼,更何況鮫珠的質量並不會與體型有關,所以在圈養了那群鮫人之後,虹霞島的先人們便開始采取種種手段來抑製其體型的變化。”明珠點了點頭,顯然是理解了明月不肯開口再說一遍這些哀痛之事的心情,於是接口說道,“使用藥物,摘除身體的某些部位,甚至逼迫她們與特地篩選過的體型瘦小的男性鮫人產下後代,如此這般十餘個世代之後,如今的鮫人女子的體型在一定程度的時候便不會繼續成長,但是那些新生的骨質仍會堆積在她們的關節之處,某個極限之後,她們便會徹底失去自由移動的能力,並因此而僵硬地沉入海底,靜靜地等待死亡——而這些相關的記錄,明家的書房之中都有整理。”
“難怪。”單烏臉上也不由地有些動容,他見過那些鮫人身上粗大的骨節,當時還頗為嫌棄這些骨節的有礙觀瞻,卻沒想到這些骨節的形狀竟會成為那些鮫人殞命的緣由,一時之間,竟不知是該為這些鮫人們的命運感到悲哀,還是該敬佩一下這虹霞島先人們十餘個世代的努力與嚐試。
“其實在最初的時候,我與明珠也和虹霞島的其他人一樣,覺得那些鮫人與豬羊牛馬並無不同,隻是外貌有些特殊而已,可是有一天,當我們在海灘上遊玩的時候,突然聽到了鮫人的歌聲……”明台也開了口,開始回憶起當初他們發現這個叫做明月的巨大鮫人的經過,“我們開始還以為是哪個鮫人逃了出來,所以想要將其捕捉回去,卻沒想到最後發現的,居然是這麽一副場景……”
“當時我們差點被嚇死,可是我們卻萬萬沒有想到,她會那麽溫柔……”明珠同樣陷入了回憶,甚至因此而有些尷尬地搖著頭,仿佛對自己當初的表現頗有些羞恥。
單烏抬頭看著對麵那女性鮫人的雙眼。
藍綠色的瞳孔在下方映照上來的光芒之中有著細微的深淺變幻,仿佛風和日麗的日子裏平平淡淡潮漲潮落的海洋——不管是誰看到這雙眼,都會為這眼中博大寬廣的溫柔所軟化,甚至感受到這眼神的主人那一片如同大海一樣無邊浩瀚的心胸。
單烏覺得自己似乎也快要沉溺在這雙眼睛裏了。
“讓那兩個小兄弟先睡一會。”單烏察覺到自己狀態的不太對勁,麵頰微微抽搐了一下,對蹲在自己肩膀上的黎凰吩咐道。
“嗯。”黎凰正看著那鮫人女子研究單烏所說的骨相,此時雖然有些疑惑單烏這吩咐居然是直接出口而不是通過如意金聯係,但是還是十分配合地抬起了爪子,回頭對著明珠明台那兩個小子指點了一下,那兩人的話語剛說到一半,就雙眼一翻往後方仰倒,而黎凰甚至還分了一些心讓那兩人摔得比較溫柔一些。
“有些話我不確定能不能讓他們兩個聽到,所以就讓他們先睡一覺了。”單烏先道了一聲抱歉,而明月隻是微微垂下眼瞼,默認了單烏的舉動。
“我來的時候,貿然以神識試探了前輩的領域,如果我的感受沒有錯的話,如果前輩願意,整個虹霞島,乃至那一片珠場,應當都在前輩的感知之中?”單烏開口問道。
“是的。”明月沉默了片刻之後,開口應道,“我那些後代們所經曆的一切,我全部知道……並不需要這兩個少年來告知於我。”
“所以這兩個少年會發現這裏,也是因為你刻意的引導?”單烏繼續問道。
“是的。”明月點頭,“事實上每過一段時間,我都會試圖引導一些人前來,他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我也是麽?”
“這一次不是。”明月笑道,“不過,見到你之後我就知道,隻要你還留在這座島上,你我就一定會相見。”
“坦白說,在聽說外麵那些鮫人的遭遇之後,我就覺得那些鮫人們或許隻能過眼下這種日子了,一旦困住她們的樊籬被打破,讓她們獨自去麵對這茫茫海洋,她們隻會更快地死個幹淨,就算想幫這些鮫人重新認識到當年的榮光……似乎身為一個人類的立場,我也沒有這個義務去插手這種麻煩且沒有好處的事情。”單烏似乎是思考了一下措辭,“所以這一點,我與這兩個少年人的想法不太一樣,也不怎麽讚成他們的舉動。”
“你是個聰明人。”明月並沒有因為單烏的坦白而表露出不滿,“你說的這些,同樣也十分實際,因為就連我……都已經無法心甘情願地承認那些鮫人是我的血脈後輩了,除了外形,她們甚至都無法承擔起名字裏的人這個字了。”
“所以是你的目的,是向我們這些人求救,想要讓我們幫你掙脫這束縛嗎?”單烏指了指那些釘在明月身上的楔子。
“這是我越來越難以壓抑的私心。”明月流露出了哀傷的神色,“可是我很矛盾。”
“這裏的寂靜太過漫長,所以哪怕是死,我也想要求一個終結。”明月的聲音又開始變得仿佛唱歌一樣充滿了韻律,“可惜我不管是死亡還是逃脫,最後的結果都會這虹霞島的坍塌沉沒以及那一片海域之中鮫人的失控,甚至是對這兩個好心少年的欺騙。”
“難解的局麵。”明月的情緒波動讓單烏在那一瞬間竟是感同身受——一方麵想要一個解脫,另一方麵又不忍心傷害那些無辜的鮫人甚至是凡人們的性命。
於是單烏這一回是真的沉默了起來——以明月的心境來思考,這種選擇需要的是一個確定無疑的立場,否則不管做了什麽決定,結果都隻會是自己想不開的糾結,而這個立場似乎比認真去想怎麽去破壞這封禁的法陣更為麻煩。
“我知道,至少你是願意去想的那個人。”明月看著單烏,眼裏滿是期待之色,“我總覺得,你會告訴我答案的。”
……
“這種事情不管落在你身上還是我身上都很簡單,甚至是完全不用思考便能有決斷,可是落在那個鮫人的身上……一個人太善良,是不是就注定隻能默默承受?”黎凰唏噓著,她跟在單烏的身旁,正陪著他緩緩走過沙灘——離開那處洞穴之後,他們與明珠明台便分了兩路。
在前方的不遠處,是燈火通明徹夜不休的碼頭,大大小小的包裹貨物在那些凡人的忙碌之中被從船隻上卸下,而後又有新的包裹被一樣樣地運上船隻,有船家喊著號子起錨,也有人呼喝著想要擠占一個停靠的船位。
“不如說她是天性之中的被動所帶來的悲劇?”單烏回答道,“我可不認為她一開始陷入這種困境的時候,事情便已經進入了讓她如此兩難的地步——當整個族群都淪為家畜的時候,她難道真的可以沒有立場?”
單烏已經從明月施加在他身上的影響中恢複了過來,忘記了明月那雙又哀傷又溫柔的眼睛,他總算是重新冷靜,或者說冷漠了起來。
“咦?你又恢複正常了?”黎凰感受到了單烏的變化,“我還以為你真的被她的美貌給吸引住了,以至於打算為她奉獻上一片真心,就此開始思考怎麽將這虹霞島弄沉了呢。”
“哈,就算我有心出頭當這個壞人也解不了她那兩難的局麵啊,因為現在我的一切行為,不管是坑了這虹霞島,還是繼續置之不理,歸根結底都是為了她。”單烏搖了搖頭,似乎想要將腦海之中的那雙眼給扔得更遠一些,以免自己會想到某些自己都不願意追究的曾經。
“說得沒錯。”黎凰點著頭,“所以我覺得關鍵是,不管我們想要做什麽,都還是需要能換點好處的才行,虧本生意可是需要敬而遠之的。”
“虧本生意麽……”單烏喃喃,想到了自己在與那鮫人女子感同身受的那一個刹那,體會到的那種吃虧吃到自己內傷吐血卻又無怨無悔,甚至有些固執地覺得自己就該如此行事的怪異心境。
“所以,這種兩難會不會也是一種偽裝?在鮫人的傳說之中,可還有用歌聲誘惑過往的水手,致使其船毀人亡的故事啊……”單烏的腦海中突然跳出了這樣的一個可能性,與之相協而生的還有一股突如其來的危機感,以及仿佛被人從背後窺視的不安,於是他並沒有將這個念頭立即告知黎凰。
但是單烏確定黎凰必然也能想到這點,甚至很有可能比自己還早一步想到。
“所以,讓我神智恍惚的,真的隻是因為她的美貌嗎?”單烏的心中隱隱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