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回 魂魄出竅
明明情況糟糕得夠可以,但是或許是因為自己的意識一直清晰,或許是因為習慣了自己死不了而有些被麻痹了警覺,或者因為肩上那塊辟邪符讓人覺得自己與外界仍有聯係,單烏不由自主地開始為了一些玄而又玄的問題分神了。
什麽是生?什麽是死?魂魄究竟為何物?魂魄與肉身之間的生死又該如何判斷?
他甚至分神想到了當初黎凰對自己的那句千萬別陰溝裏翻船的祝願。
“我在這鏡中世界死了的話,會在外麵我自己的身體裏複活麽?還是真的就讓那梁惠王占據了我的身體,從此如願以償永生不死了?”單烏索性坐在了地上,皺著眉頭思考著,而他的右手一直在撫摸著自己左肩的辟邪符,因為他總覺得這似乎該是他破局的關鍵。
有一個無所不知的文先生加持,為何自己還要去害怕那個死了十來年的老鬼呢?
“可是就算是真的也不可能真的坐等他來救。”單烏想到了文先生的行事風格,自嘲地輕笑了一聲,傳到他耳朵裏的那些叫罵越來越清晰,也讓他越來越疑惑。
“如果我是在鏡中世界的話,為何我能聽見那老鬼的聲音?”
“我和他在同一個空間?還是他其實才是那鏡子的主人?”單烏想到此節,猛地站起身來,凝神細聽,希望能聽出那老鬼的所在,卻仍隻能聽見四麵八方的回音。
“喂——”單烏也扯著嗓子喊了起來,而他的聲音傳到了半空之中,便漸漸消散了。
“還是不對。”單烏抓著頭,隻覺得毫無頭緒,“再想想,再想想,黎凰說過的那些東西,厲霄說過的那些東西,裏麵一定有能用上的……是了,不是說成為上師之後魂魄可以出竅神遊飛天遁地麽?”
“我現在如果就是個魂的話,難道還一定要老老實實在地麵上走路麽?”
……
羅關頗有些期待地看著那麵裹纏在單烏脖頸之上的黑旗,雖然他有些意外單烏生命力的頑強——他已經唇色青紫了半柱香的時間了,卻依然有著淺淡的呼吸,甚至心跳都沒有怎麽改變,看起來似乎還需要更久的時間,才能徹底死透。
“莫非這妖物就是因為這樣才被說殺不死的?”羅關想到了有關這妖物的那些說法,隨即不屑地撇了撇嘴,“肉身的生命力再頑強,隻要魂魄離體,便總有徹底死亡的那一天。”
羅關又盯著那黑旗等了半晌,卻突然發現周遭的鬼氣居然淡薄了不少,抬起頭的時候,透過那一片濃濃的鬼氣,甚至仿佛能見到依稀的天色。
“這麽快就到時辰天亮了?”羅關有些吃驚,他總覺得自己並沒有在這荒草地中浪費什麽時間,眼下應該剛過三更而已。
而他的視線甚至還沒能從天空移開的時候,地麵傳來的劇烈震動,一下子就將他給掀翻在地,羅關大叫了一聲,而後隻能四腳朝天地躺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單烏恢複了行動,走到了他的身前三尺的所在,一把將他給提了起來。
“看來,我得多謝你這小道士,如果不是你,隻怕我還真拿這具肉身無可奈何呢。”眼前的“單烏”顯然有些不太對勁,一雙眼睛竟是赤紅之色——正是十方幽冥旗上那鬼物的瞳孔顏色。
“你……是誰?”羅關顫抖著問道,他發現自己的四肢關節處不知何時糾纏上一些小小的鬼物,雖不強大,卻仍可束縛得他難以動彈,就連自己與那麵黑旗之間的聯係,也仿佛被人用剪刀卡擦一聲,幹脆地剪斷了。
“我?我是這具身體最理所應當的主人。”那用著單烏肉身的人哈哈地笑了起來,順手扯下了裹在脖子上的黑旗,也不管脖子上那傷口還隻是剛剛停住流血,動作稍大一些,便已又有血滴滲出。
那人將黑旗在羅關的麵前抖開,於是羅關看得清清楚楚:那黑旗之上,原本那個頂著太陽的小鬼,已然消失不見了。
羅關的眼神立即就有些發直了,他想到了那鬼物現身之時,正是自己不堪重負的時刻——也許正是那會兒開始,這十方幽冥旗的主導權,便已經不在自己手上了。
——可笑自己無知,那會兒居然還在慶幸這九幽噬魂大法果然精妙卓絕。
“小道士,看在你將這具身體引到我眼前的份上,我就送你一份造化。”
那人提著羅關的衣領,從羅關懷裏摸出了那麵徹地鏡,嘿嘿一笑,對著這條白玉通道的盡頭照去。
白玉的通道突然變得透明,繼而消失,呈現出了一條向著地下而去的通路來。
羅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徹地鏡居然有等用法。
那人顯然看出了羅關的表情,嘿嘿一笑,道:“這徹地鏡,本就是我小梁國先祖所有,後來被一個老道士誑了去,沒想到兜兜轉轉,竟又回到了寡人手中……”
“唉,寡人當年可真是有眼無珠。”那人看著手裏的徹地鏡,居然又唏噓了一聲,不知道是有眼無珠於沒有看出這鏡子的底細,還是因為有眼無珠於被那老道士蒙騙。
羅關想到了清蓮上師,可還來不及說些什麽,“單烏”便已經一手提著他的衣領,一手托著那麵銅鏡,嗖地一聲就移動到了那通道之中。
這一步躍出的速度似乎快得讓“單烏”也有些意外,他在落地的時候居然微微踉蹌了一下,而後便狂喜地大叫大喊了起來:“竟是如此年輕的身體,好,真是太好了。”
而下一刻,羅關便見前方通道的黑暗之中,一輛八匹馬拉動的青銅大車就這樣骨碌碌地行駛了出來,堪堪在“單烏”的麵前停下,那拉車之馬全身都是火焰一般跳動的黑色鬼氣,眼眶的部位有著赤紅發亮的兩點火苗,而在鬼氣的跳動搖擺之下,森森白骨若隱若現,至於那輛青銅大車,更是鏽跡斑斑布滿了銅綠,一看就是經曆了許久的歲月,或許那看起來厚實的車壁,隻需稍一用力,便會如同紙片一樣被輕易撕破。
“單烏”將羅關扔上了大車,而待到那人也踏上馬車,感歎完這具年輕身體的資質之後,便開始嫌棄了這一身風塵仆仆的衣物。
“嘖。”那人輕聲地抱怨了一聲,周遭的冤鬼幽魂便自發自動地凝聚成絲,其速度顯然比羅關費勁心力凝練那十方幽冥旗要快上許多,而羅關直到這個時候也終於確定:難怪那麵旗子那麽快便會成型,顯然全是靠了這鬼物的能耐。
一襲寬袍大袖繁複非常的黑色袞服就這樣落在了“單烏”的身上,款式正經得有些好笑,眼看著就要將不怎麽強壯的單烏給埋進那堆衣服裏了,但是“單烏”卻表現出很是滿意的樣子,頗為意氣風發地一腳踏在了那車轅上,那拉車的八匹馬唏律律地叫喚了一陣,拖著這青銅馬車便飛馳了起來。
羅關癱軟在“單烏”的腳邊,心中忐忑,但是這種忐忑很快便被眼前的風景所帶來的震撼所淹沒了。
一段長長的黑暗之後,仿佛是駕車來到了地表,羅關觸目所及,紅花綠樹,芳草萋萋,亭台樓閣,高低錯落,而抬頭所見,日月星辰遍布天穹,如是肉眼凡胎見此景色,又哪裏還能看出一絲一毫的鬼氣森森?
但是這一切景物,在羅關的眼中,代表的卻是血流成河,屍骸遍野,每一寸的空間之中,似乎都填塞著一個弱小且無力的屍骨。
羅關也算是知道當年小梁國有做過些什麽——成為一國之君的,那個腳底下不是白骨成山?可是眼前的所見還是讓羅關驚駭到目瞪口呆心驚肉跳,這是他在踏入修真之道後,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果然還是個人——好人,或者說凡人。
……
單烏成功地讓自己的雙腳離開了地麵,他也總算是找到了一些眼下這處空間之中的規則,而當他騰空而起,離開地麵越來越遠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腳下,綿延到天盡頭的,仍是無窮無盡的勝陽城。
單烏於是停滯在了半空之中仔細打量,而後他便發現這腳下的場所,每過一片區域之後便有所重複之處,於是他的心中頓時了然——這片場景的確是為自己所設,但是卻和自己並不十分相幹。
布下這片空間之人似乎想詛咒他永生永世離不開這勝陽城,卻完全不知道破爛殘缺的勝陽城到底是怎樣的模樣,也沒有想到單烏如今的眼界,早已經延生到了這片大陸之外。
“最不濟,也得來個魏國的疆域啊。”單烏撇了撇嘴,他想到了黎凰所言的幻陣攻心的那些竅門,心中於是越發坦然。
——就算我現在隻是魂魄不是活人,也改變不了眼下這場景全是他人所設的幻陣的事實。
——既然是幻陣,那就可以用幻陣的破法,而不必感懷些什麽。
單烏漂浮在半空之中的身形當即轉向,重又向著地麵落去,而落點,正是兩片區域開始重複的交接之處——如是幻陣,這些地方當是節點與破綻的所在,所以大多數普通的幻陣之中總是煙霧迷蒙以作遮掩,像眼下這樣追求真情實景的格局,如果不是布陣之人水準高超自信滿滿,就是這人隻是掌握了某一樣可以布陣的東西,卻如同最初拿到陣眼無法使用想要傷人甚至還得自己去動刀子的單烏一樣,並不知道一個成功的幻陣,需要布陣之人做些什麽。
而眼前所見的場景,讓單烏篤定了此人正是後者。
單烏的身形落到了那場景交接之處,也不減速,就這樣直直地對著一堵牆撞了過去。